不待王衡回復,二人便聞喪鐘鳴響,穿雨而來,激蕩連綿,待循聲去望,都不用多想,便都確認是來自宋禎的衍宿宮。
王衡驚而慟容,傘柄從手中滑落,一跪到地:“陛下!——”
宋凜亦是不敢相信,自他從宋澄那處聽得皇帝中毒至今,他一次都不曾往見,他并非自責悲愴,卻是心存懷疑,總覺不信。
宋禎于他而言,竟是個何樣的存在,他并不清楚,所謂父皇,不過一個不痛不癢的代詞,好似袁夢從不正眼看他、不與真心相待一樣,他對這位高高在上的生身父親,亦無別樣深情。
王衡跪伏于地,垂胸頓足,似乎終于有所意識,一直以來,為了哪位皇子繼任大統一事,與右相張國遠明爭暗斗,幾乎耗光用盡了他的全部心力,為人臣子當盡之責,全數忘于腦后,甚至多次埋怨宋禎,自己無力朝政卻不愿冊立儲君代管國事,戀權享樂,昏庸無能。
可當他聽到喪鐘鳴響,眼前浮現的,卻只有宋禎為帝之初的盛世景況,革舊立新,化繁為簡,心系黎民,對文豐帝時期養成了聲色犬馬好逸惡勞之惡習的百姓,嚴加督促教化,使民樂業安居,一心向善……
“陛下——老臣有罪!愧為人臣吶!”
王衡嚎得聲嘶力竭,整個人縮成一團,似要讓自己隨著雨水浸潤進土里,同宋禎一道長眠于地,繼續在冥世輔佐伺候一般,宋凜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大人……”
上前將人攙扶起來,“大人肝膽赤誠,心系家國,皇上胸中有數,不會怪罪。”
宋凜說得平淡簡潔,看似隨意奉承,卻一語破的,說進了王衡的心坎里。
他沒想到,宋凜小小年紀,卻能明白自己為家為國的良苦用心,把他的所思所想所憂所慮盡數歸納在了短短一句話中,實在讓他倍感驚奇安慰。
或許,一直以來,他都誤會低估了此人?
一邊想,王衡漸漸止了哭,“三皇子,勞您帶老夫一道去見陛下……”
宋凜雙眼微怔,愣愣地望著王衡,確認自己所聽無誤后,方才拱手應道:“此乃,宋然之幸!”
話畢繼續攙著老人,相依相扶以最快的速度往衍宿趕去。
風寒徹骨呼嘯,暴雨嘩啦不停,澆頭灌頂,洗凈往日陰郁,無聲無息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愈拉愈近。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申時。
當宋凜攙扶著王衡到得衍宿宮外,聞訊不顧更衣洗漱趿拉著一雙鞋便飛奔而來的宋致已經沖進門內。
身后跟著止央宮管事刑來,一邊提著衣擺,一邊舉著傘聲聲呼喚:“二皇子,您慢著點兒,等等老奴!”
宋致沒有等他,不管不顧在雨中急速奔走,似乎再晚去一步,宋禎的皇位便會落入別人之手一般,瘋狂又好笑至極。
王衡同宋凜互望一眼,都不言語。
緩步入內,不爭不搶,老少二人都別無他求,不過來宋禎榻前略盡忠孝罷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宋禎的寢殿之內,除他們三人以及太后朱秀而外,再無旁的文武大臣,莫說宋澄,就連右相張國遠,都不見人。
申時一刻,當宋澄同楊思以及周良王安議事結束,從申武門三團二營的主營出來,整個營地都充滿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氛。
娃娃們仍舊在雨中奔跑,卻不敢出聲嬉鬧,迷蒙不解地偷偷覷大人們的反應。
漸漸地,聽大人們七嘴八舌亂做一團,或抱頭驚恐,或拖著瘸腿要往營區入口跑,又或呆呆地立在原地看著同伴們呼嚎,更有膽大的,攛掇著其余的人投降叛軍,振振有詞道:“皇上已經死了,還打個甚么仗!開國將軍戰功彪炳,兇悍威武,手下精兵無數,一只手就能捏爆我們的頭!顧武顧覃兩位都統能征慣戰,一揮刀,開合之間,我們的腰腿就要分家!
我們拿甚么同他們打啊!就這殘肢斷腿嗎?!
好容易揀回的半條命,又要拱手拿去送人,以血祭刀嗎!”
“是啊是啊!根本就是以卵擊石,將我等視如草芥炮灰!”
“大皇子自私自利,不顧我們的死活,連老弱病殘,大家看啊,甚至連那些個半大的娃娃都不放過,這等不擇手段罔顧人命道義,我們何必再聽命于他!難道要讓他打敗程將軍,然后極盡所能地魚肉壓榨我們嗎?!”
不管老的少的,殘的弱的,都義憤填膺,終于不再忍耐,爆發出心中的抗議,誓要活捉宋澄,將他獻給程振,以示歸順的決心。
宋澄他們一出帳,便感受到了眾民丁虎視眈眈、蓄勢待發的危險氣息。
“周營長,他們這是……”
宋澄不由自主打個寒戰,躲到楊思幾人身后。
說來也巧,這整個三團二營,除了宋澄以及那些半大的娃娃,幾乎每個人都身有殘疾或傷勢未愈,楊思也不例外。
即便隔著足以模糊掉眾人身影的傾盆暴雨,楊思周良也都看出了民丁們眼中的猙獰兇惡,似要將宋澄,包括他們在內的所有人敲骨吸髓、食肉啖血、薅毛寢皮……
王安周亮一同喊:“大皇子快逃!這群刁民要造反!”
二人話音未落,便見眾人張牙舞爪沖將過來。
楊思因右臂受傷,也從未想過會發生此等亂事,所以來尋宋澄的時候,并未攜帶兵器,但他毫不畏懼,擺好架勢,欲赤手空拳與眾人搏斗廝殺。
周亮身為三團二營之首,自然也不會臨陣退縮,但又不能讓宋澄繼續待在這處險地,遂偏轉過頭,讓王安帶著宋澄速速逃離。
王安本就無意捐軀,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官復原職,豈能把小命舍在這群刁民手里,不消周亮多說,他就已經拖著肥胖卻身輕如燕的宋澄大步跑向營區的后方了。
營區背后,有一道可直接通往申武三團另外兩個營地的柵門,只要跑過那道門,他們便可轉危為安……
“大皇子,快,快,隨卑職往這邊來!”
宋澄邊跑邊回頭望,一臉驚愕:“王安,這群刁民是發的甚么瘟?!竟敢襲擊本宮!”
“卑職也不清楚,大皇子,先別管他們為何發瘋了,逃命要緊吶!待楊將軍他們解決了那群刁民,您再關心也不為遲!”
宋澄從其所言應一聲,大步流星專心逃命,三兩下便跑到了瘸腿的王安前面。
王安不干落后,干脆抬起痛腳單腿蹦,若不是擔心蹦的姿勢不對摔個狗啃泥,只怕他要將這一著貫徹到底。
楊思周亮一回頭,那二人已經沒了身影,不由結舌難語,無奈相視一笑,回身正對愈靠愈近、打算繞過他們直接追擊宋澄的發狂憤怒的民丁。
“各位老漢同袍兄弟!大家都冷靜一下!有什么怨憤不滿,說出來,商商量量總有辦法解決!單靠蠻力,只能惡化時局!”
周亮不愿真的對自己的營兵大打出手,拍拍楊思的肩膀,讓他退后一步,他會勸服眾人恢復理智。
楊思略帶懷疑地點點頭,收起拳頭站到周亮后面,但神情卻絲毫不見放松,隨時準備著以命相搏,即便在他面前的,是殘缺不全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他確是帶了罪的蕃將出生,最能體會民生疾苦,也知道宋澄將這些人抽集成營上陣送命有失仁義,必會天怒人怨,民心向背,但是,他既為將,受白書之命前來助陣殺敵平叛,豈能眼睜睜看著宋澄落在這群已經失去理智的百姓手中。
他們若能聽勸就此罷手,他不會越權追究,可若死不悔改,便不能怪他以強凌弱大打出手!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再有理有據,合情合理,也不能以下犯上,枉顧法紀。
否則,任誰都敢對皇親國戚王公貴族暴力相擊,豈不要天下亂套?又何談定國安邦,共襄盛世?
民丁們不聽周亮講,嘴里“少跟我們假仁假義,你們官官相護,狼狽為奸,只會欺壓我們良民百姓!”的聲音此起彼伏,楊思聽不下去,就要動手。
周亮仍舊阻止:“楊將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讓他們說罷!”
楊思不依:“入了這軍營就不再單純是民,更該是護衛家國無畏死生的兵。
是兵,就得服從命令、遵規守矩!
他們聚眾滋事,圍堵皇子,是造反,是謀逆!這樣你還要護著他們?!”
“他們來此,本非自愿,若不然就要被格殺勿論!這不怪他們啊!”周亮感同身受,心中燃起一股無限的同情悲憤,看待楊思,不免多了些許敵意。
楊思不再與之爭辯,神色有所動容,看看或圍著自己,或繞過他們往營地后方繼續追尋宋澄的眾人,收起拳頭,不知該如何抉擇。
他不禁想到,若是將來,待他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之時,缺著胳膊斷著腿都還要被皇帝或者別的甚么將軍領袖驅趕上戰場同敵人搏命相斗,他又會做何反應,他難道會心甘情愿地做一堵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肉盾?
只怕任誰都會憤而不平、誓死反抗罷?!
難道這也是忤逆叛國?當被全面誅殺?!
周亮見楊思神情憂郁,知他已被說服,便回轉身面對民眾:“各位同袍手足,你們也都聽到看到了,不只周某,楊將軍也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有任何不滿怨言,都請大膽的說出來,我們二人,定然竭盡全力不負所望!”
民丁們面面相覷,不敢就信,沉默許久,才終于有人開口說明了情況。
聞其所言,楊思周亮了然又無奈,互相打量了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無能為力的表情。
皇帝駕崩之事若已傳遍京城,那民心必已惶惶,軍心也必動蕩,若程振在此時舉兵進攻,饒他們有銅墻鐵壁,定也難以招架抵擋……
大勢所趨,憑他二人之力,再來上百十條性命,也挽不了這狂瀾。
可……
難道他們也要同這些民丁一樣,反戈投靠程振?
宋澄拖著拽著王安往別的營地里逃,逃到三營,喘口氣,再繼續狂奔。
“大皇……大皇子,卑職……卑職跑不動了,您快尋個地方藏起來,待那群刁民冷靜平復,您再出來……”
宋澄嫌棄地瞅他一眼,望望前方黑壓壓模糊不清的一片,罵一聲“廢物”便扔下他獨自跑了。
王安喘著粗氣慘然一笑,抬頭望著宋澄的背影小聲嘀咕:“卑職是廢物,那也是您選出來的不是!”
正說著,頭頂忽然破空一聲箭響,嗖嗖而過,直奔宋凜而去。
王安驚得抱頭蹲到地上,待確定自己的腦袋還完好無損,才戰戰兢兢回頭望箭射來的方向,入眼便見一黑衣冪籬兩腿跨里柵門之上,拉弓滿弦,幾無間歇地射出第二支木羽,卻不再對準宋澄,直直奔他而來。
一息不到的功夫,王安甚至來不及起身動作,便被貫穿頭顱,倒地身亡。
黑衣冪籬本欲繼續追尋宋澄,但其后的二營那邊傳來陣陣鼎沸的人聲,料想周亮楊思未能阻斷那群“刁民”生事,既如此,即便他不能親手結果宋澄的性命,有那群人在,宋澄也必活不長久,便收了弓飛身離去。
半盞茶的功夫過后,楊思竭力攔阻的聲音傳來:“周營長!你可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周亮撥開楊思擋在身前的那支胳膊:“楊將軍!周某人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你再一意勸阻,便莫怪周某對你動粗!”
經過反復考慮,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們三團二營四百余人不被送上戰場白白犧牲,周亮決定,同民丁們站在一起,只要將宋澄,不論活捉還是死擒,只要將宋澄交給程振,他們便能免去一死,天下又將恢復太平。
四平也好,別的甚么七平八平也罷,他們只是普通百姓,能夠有一方土四面墻安家茍且,皇帝誰來當,不都一個樣?!
何必無謂掙扎?何必殊死拼搏?哪怕死了,又有誰會念他們一聲好?
只怕等到戰事一了,那些個靠他們的肉體殘軀換來性命的高官顯貴,暗地里還要嘲諷他們死得活該哩!
為了毫無緊要的人、為了視他們成百上千條人命如草芥的皇室子弟舍棄生死,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所以現在,他們要為了自己,去誅天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