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領著那群缺胳膊斷腿的民丁要去追宋澄,楊思再三勸住不住,正與直接將他制服,周亮同身后跟著的義憤填膺、氣勢洶洶的眾百姓吩咐,讓直接把人圍著絞縛雙臂,糾纏扭打間,一群人已經跨進三營的柵門,周亮一抬眼便見到有人中箭倒在地上,快跑兩步上前查看。
楊思奮力掙開幾個民丁的束縛,也匆匆跑到死著身邊。
二人看看躺在泥漿雨水里,瞪大眼張大嘴驚恐萬狀間便落氣斃命的王安,互望一眼:“看來,要殺大皇子的……不只我們這批人啊……”
周亮驚奇又好笑地將王安頭上的箭拔下,握在手里抬近自己沒有受傷的那只眼睛跟前,“再普通不過的木羽,看不出射箭之人的身份,但你看這位置、”周亮點點王安中箭的額頭,又用拇指食指量出木羽沒入額間的長度:“可不是普通人能夠辦到的!”
楊思默然,抬頭側望前方,不遠處還有一支箭。
跑近一看,箭頭下刺插著一支鞋,鞋子的后跟被穿破,四圍并無血跡,楊思不禁松口氣:看來大皇子并無受傷。
這一段的泥地里只有一雙腳印,王安中箭死在后邊,四圍又不見旁的人影,所以楊思確定,這鞋必然來自宋澄。
不再顧及那群失去理智的民丁,楊思將箭和鞋子從泥地里拔起,獨自追了進去。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酉時將近,皇帝宋禎駕崩的消息還是無可避免的傳到了程振耳里。
宋禎被廢,除了那日在場的王衡張國遠和另幾名唯張國遠馬首是瞻的文武大臣,以及他們各自所知會到的人,還未傳遍京城,程振叛軍更加不知詳情。
之所以如此,是左右兩相有過商議,廢帝畢竟事關重大,若在叛軍舉兵而攻的危急關頭昭告天下,必會動蕩軍民之心,于他們并無好處,故而決定暫時隱瞞。
而通過手下之人窺知探聽了詳情的徐煌,他本可讓程振趁此機會大肆進攻卻刻意壓下,不讓叛眾知曉,自然是為更好地掌控手中的棋子,增大自己獲勝的籌碼。
若說與程振聽,宋致即便主動要與之合作,也不定能有成效,畢竟那時,程振不借助任何外力即可輕而易舉地奪取皇帝寶座,那他徐煌此次前來四平,便只能無功而返。
如此得不償失的愚蠢行為,遠慮深謀、機敏聰慧如他,自不會做。
但宋禎駕崩這一消息,不脛四散傳開的速度之快,任何人、包括徐煌本人,都難以料及。
哪怕他知道不吃不喝的宋禎活無長日,也想不到他會死在今日今時。
哪怕他看到宋禎身邊的太監宮女敲鳴喪鐘,也無力阻止。
偌大的皇宮,偌大的京城,似乎只過了一瞬,他都來不及做出反應,便已經天下皆知……
程振聽得暗探帶來的消息,騰地從主營的木板床上站起來,欣喜若狂,難能自已,“你,再給本將軍重說一遍!”
他十指交抱不停晃,雙腿失控來回走,看著望著暗探,瞅著掃著帳內的所有人,咧開嘴,哈哈笑,頜下的胡須跟著抖。
“稟將軍,皇上駕崩了!”
程振忍不住喜悅再次哈哈狂笑,指著暗探同劉升顧覃程勁他們問,“你們都聽到了吧!皇帝死了!哈哈,宋禎居然死了!老天都幫著本將軍,真他娘的讓人高興!”
發泄完心中的怒火,這會子他已經完全忘了白白喪兵五千的痛,摩拳擦掌松骨絡筋。
程勁松開被狠揍一頓、積血烏青一片的眼,咬著牙忍下兩頰傳來的痛,撐著腰一躬一仰地走到程振跟前,抱起手:“恭喜父親,賀喜父親,這一來,攻下京城,指日可待啊!”
攻下京城,程振便可登基稱帝,那他程勁就是四平的第一任太子!
誒不對,為什么還是四平?!
程勁搖搖頭,暗罵自己蠢,說著想著又上手捂住臉,看來是被打的傷了腦失了智,他自然會是太子,但絕不是將亡的四平的太子!
劉升顧覃亦是上前兩步恭賀,程振揮揮手讓俺探退下,劉升不動聲色打量他。
程振喜不自勝的外表之下,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再也按捺不住。
“事不宜遲!立馬率軍攻城!
大家合計一下,先破哪道門?!依本將軍來看,東門守將郭寧還算勇武,硬剛的話占不到便宜,南有石魚,西有周虎彪,北有關卞盛,這三個半斤八兩,但那周虎彪,不能掉以輕心……”
程振一邊講,一邊走到輿圖邊上指點其上幾大城門的位置,同時在沙盤的相應位置插分別插入四面小旗。
“另外還要注意,這幾道門,雖然都被護城河環繞,但其外圍的地形,并不相同,北門以北地勢漸高,岑巒疊嶂,他們以此為障,咱們猛攻不易,且無路可退……”
程振振奮激動地指點說明,顧覃隨著他所指不住點頭,到底是領了數十年軍打了數十年帳的老將,關于作戰,沒有參謀也能說得頭頭是道。
劉升面上也顯出贊賞的目光,程振說得沒錯,要攻城,就不許要先避開東門北門,而西門的周虎彪詭計多端,雖不占地勢之利,但不容易對付,所以剩下的,只有南門……
然而,比起發力猛攻,劉升沉沉面色,不得不涼水澆破程振已經高漲的情興。
“將軍!”他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拳輕咳一聲站到沙盤程振旁邊,“若要全面展開進攻,自然是按將軍方才所說勝算最大,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程振聞言滿臉不解,半皺起一只眉眼望向劉升不悅疑問:“怎么又不是時候了!現在不攻,更待何時?!”
程勁腫著臉上前將劉升拉離沙盤幾步,“劉升!你莫不是故意搗亂來的吧?!三番五次阻撓,到底是何居心?”
程振確實對劉升言聽計從,可被否定得多了,還是免不了心生不悅。
但他并不懷疑此人忠誠,“混賬東西!怎么對你升叔說話的!”
一腳踹上程勁的屁股,程振對自己這沒出息的兒子又多幾抹嫌棄。
“哈哈,無礙無礙,童言無忌!謝將軍維護!”劉升伸出一只胳膊攔住程振,不讓他再對程勁拳打腳踢,“不過將軍,少將軍,末將斗膽,必須得請您二位稍安勿躁。”
看他面色尤為嚴肅,程振不禁也沉下臉,即便還不知道他將要出口的話究竟是什么,但他似火的熱情已經被澆熄,“說罷說罷!非要掃本將軍的興,怕也只有你劉升膽敢如此了,換別人,老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罵罵咧咧,程振一屁股坐上食桌雙手抱胸等待劉升開口。
程勁心中不服,但自家老爹都發了話,他又能耐人如何,輕哼一聲退到顧覃旁邊同他嫌棄低語:“也不知父親是不是被灌了迷魂藥,這般聽話,簡直不能理解!”
顧覃笑笑,并不答話附和。
程勁一個人說著沒勁只好閉了嘴聽劉升的下文。
“皇帝駕崩,確實會影響動亂民意軍心,此時進攻,也的確能提高幾層勝算,但將軍,若您愿意再等個一段時間,可就不只多出幾層勝算那么簡單了!”
“這話怎么說?說詳細點,莫賣關子!”被勾起興趣,程振迫不及待開口問。
“京城里,現在亂的只是部分軍民之心,即便皇帝死了,三位皇子暫時也還能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但……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群龍無首短暫的混亂過后,膽大眼高貪得無厭的人肯定要冒頭,誰不想做君做主作威作福?!”
程振恍然頷首:“你的意思,是讓本將軍等著,等那三個小子為皇位爭得頭破血流,大亂陣腳,再一舉將他們拿下?”
“將軍果然非凡聰明,一點就透!”劉升含笑抱拳一聲恭維,繼續說道:“將軍放心,等不了多少時候了,就末將所知,宋大皇子幾日之前就命南門守將石魚招兵買馬,哦不,強制抽丁了……”
不待劉升說完,程振跳下桌子,“什么?!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說!”
管他征兵還是抽丁,過程如何,程振并不關心,但結局,卻絕非他所愿,若宋澄已經成功抽集到兵馬,哪怕只是兩三萬,他也要少幾分勝算!
想到這里,程振又不禁怨罵顧放一句“飯桶誤事!”
被程振怒聲質問,劉升并不慌張,仍舊氣定神閑,“將軍聽末將把話說完,宋大皇子雖然確實征集了不少民兵,但他此次,強制抽丁不說,連老病殘弱都不放過,如此急進,必將悲聲載道、民怨沸騰!”
“喲,干得漂亮!”程振轉怒為喜,吹一聲口哨,“連本將軍都不敢那么做,他倒是真敢干啊!
等等,那都是次要,你先告訴本將軍,他這回抽集了多少民丁?”
不聽劉升忽悠,程振抓住重點。
“這個嘛……”劉升摸摸下巴,嘴角彎得更高了些,“就目前為止,已經數過三萬……不過,但是殘兵弱士,都占了兩成止!
所以將軍,您其實無需擔心,另外,末將還有一個好消息,那些民丁,已經開始暴亂——”
宋澄被黑衣冪籬一箭射穿了鞋底,只能光著一只腳踩在泥漿里繼續往營區內部跑,肥胖的身軀健步如飛,慌張之中又透出一些遲疑,萬一這個營區內的命丁也覬覦著他的命該當如何?
但他無暇多想,只能奔行,否則落入后面那群刁民手中,絕對的死路一條。
此次他不管不顧強行抽丁,短短幾日,便集了將近四萬兵,不可不謂成效卓著,他并非沒有考慮到如此行事,會使民怨沸騰,但比起戰敗要承受的后果,這點代價風險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擊敗程振,安邦護國功不可沒,他不相信太皇太后還能只憑一己之愿決定誰來繼承四平的帝位,雖然現在她也沒能只手遮天,但他宋澄要的,從來都不是三擇其一,而是出類拔萃,唯一僅有。
會將他與宋致宋凜放在一處考量,說明他并非無可取代,哪怕他一直以來,盡心盡力護國為家,戰功彪炳,民心所向,卻還是被宋凜甚至庸碌無名為他所不恥的宋致比了下去,這叫他如何忍得?!
所以,既然民心不能為他帶來自己的心之所欲,那他又何必再自我束縛,此次程振叛亂,讓他徹底醒悟過來——唯唯諾諾兢兢業業毫無意義,他拼死拼活,浴血奮戰,才不過贏了半數人心,宋致游手好閑荒淫無度,卻還有同他勢均力敵的臣子百姓擁護……
就連宋凜,說得難聽些,不過他手下的一條狗,都能倍受齊郁青睞直接擬旨以為新帝……
何其不公,何其諷刺!
既如此,他便學著程振,以實力定勝負,以武力讓所有人閉嘴服從。
只不曾想,大舉方興,便有刁民奮起反抗,還有人暗中刺殺索命,這讓他百思難得其解,正想著接下來該往哪處逃,如何做時,已經慌不擇路沖進一處無人把守的低營矮帳。
“沒辦法了,先藏起來再說!”
帳內鋪陳簡陋,擁擠雜亂,不過一丈見方的地上,竟列有十張小床,每張鋪上除一床薄被再無其他,另有一方長桌,其上陳列的盡是雜物,劣質低廉,臟不可言,竟比他冥月宮里的馬廄還味重難聞。
宋澄捂住鼻子,想要暫時躲進最靠里的那張床的薄毯之下,奈何床面太過窄小,他又身形龐大,薄毯根本蓋他不住,要想完全藏好,他只能放平自己的身子,側躺到地上。
“這般躺法,若被那群刁民發現,本宮怕就插翅難逃了……不行不行,此地不易久留……”
自語說著,宋澄就要起身出帳,可當他頗為吃力地挪出毯外撩開帳門要出去,便有黑壓壓一群人影映入眼簾。
他們各持兵器,圍堵在矮帳門口,神情憤懣兇狠,見他出來,便有領頭的人高聲笑道:“這下看你還能往哪里逃!”
宋澄目光落到說話之人身上,畏怵又倨傲:“你們這群刁民!是要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