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
太清宮的門扉被敲響了。
白雨陌沒聽到通傳聲,正有些好奇。
而聽到門外的那聲“是我”,則是露出了笑容。
這位皇帝從未從在深夜尋過她,而今天卻如約而至。
她推開門,門外卻是站著的夏炎。
白雨陌愕然之余,又低頭看去,卻看到皇上不是站在地上,而是腳底漂在地面上,在他的褲腳邊有幾只紅色的小紙人。
她輕輕念出一聲:“皇上”
夏炎道:“隨我來。”
說著,他袖中飛出了幾只紅紙人,帶著白雨陌也飛動起來,向著景觀亭而去。
其余紅紙人則是構成了簡單的幻境,使得兩人脫離了普通人的視線。
沒幾秒,兩人就飄到了景觀亭前。
白雨陌有些詫異,因為在她眼前的世界就是一片湖面,她不明白夏炎帶她來這里做什么。
但夏炎卻顯得稍稍有些緊張。
他遲疑地一抓皇后的手。
皇后觸電般地顫了顫,卻又任由其抓住,緊接著她的手指又“貪得無厭”地往前挪動了幾下,以纏住面前少年的手,而形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樣。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下面無論去哪兒都不重要了。
前面是一個冬天的湖面也好,是一個清冷的涼亭也好,是繁花似錦的花園也好,是荒蕪無疆的野地也好,是天庭也好,是地獄也好
哪兒都好。
男人心底都有一個膽怯的小男孩,女人心底也從來都藏著一個浪漫的小女孩。
無論膽怯還是浪漫,終有渴求著不顧一切的時刻。
白雨陌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可以隨著面前的小男孩去到任何地方。
夏炎側頭時,她雙頰稍稍紅了,然后低下了頭。
夏炎猶豫了一下,道:“雨陌接下來,你可能會看到許多你不曾見過,也不曾想過的事”
白雨陌卻帶著開心的神色,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風,卻覺得空氣都暖了,“帶我去吧,隨便你帶我去哪里。”
夏炎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是真的緊張,而毫無那種帶親人過來的裝逼感。
這一切力量,在他眼里都只是工具而已。
他在乎的是庇護自己珍視的一切。
然后,他往前飄了一步。
又一步。
空氣里忽地呈現出道道漣漪。
兩人如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灰霧籠罩的涼亭之中,白衣判官雙袖垂落,慘然的眸子永恒的眺望著遠方,而悚然的氣氛忽地將一切寧靜和平隔絕在外。
白雨陌只覺喉嚨被什么東西死死掐住了,連心臟都跳停止跳動
那是,一種高位者對于低位者的鎮壓。
她剛想喊“前輩”。
卻見到那白衣判官轉過身,對著她
不!是對著牽著她手的少年恭敬地跪了下來。
這一剎那,皇后猛然抬頭,看向夏炎,眸子里滿是不敢置信之色,還有一種震驚
她很想開心起來,很想覺得自己的男人好有本事,甚至發表幾聲詫異,假裝沒心沒肺沒腦子地驚呼幾聲。
但,她做不到。
之前夏炎“人前顯圣”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一些自卑了
此時,這白衣的恐怖存在竟然對夏炎下跪,她心底忽如沸油里落入了水滴,而忽地炸開來了。
若是差距太大,若是世界隔得太遠,再如何的感情都會隨著時間而慢慢產生變質。
弱者會覺得強者是在同情她,強者會覺得弱者無法理解他,
然而強者終究是要尋找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而弱者即便用盡全力到心力交瘁,卻也只會給強者一種很煩的感覺,
弱者和強者固然都可以忍耐,都可以假扮親密,但時間久了卻終究會發現與其忍耐、不如成全。
在這一刻,白雨陌已經認知到了一點
可能,夏炎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最該做的就是悄悄消失,不要影響他
她心底固然有一個小女孩,但卻過了做夢的年齡。
她想著浪漫,卻不再天真。
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是一個普通人,是一個靈修世家“江郎才盡”的天才是永遠追不上“能讓如此恐怖存在跪拜”的夏炎的。
所以,她握緊的手有些松了。
但夏炎卻抓緊了她的手,然后轉身微笑道:“雨陌,這才剛剛開始來看看我的世界吧。”
說著,他往前飄出了一些。
白雨陌也被拉著往前飄了一些。
緊接著,她只覺深陷而下。
落入了一個風雪如潮的世界。
午夜的光華,穿不投這里。
這里是風雪的世界。
是迷霧的世界。
從高空往下看去,只見霧氣里有一雙雙空洞的浮沉著黑氣的眼窩,有一雙雙猩紅泛光漩渦般的瞳孔
不時著,天穹里更有怪異到絲毫不似人間的聲音。
那是罵罵咧咧的怪異聲。
而無論是目光,還是那些聲音,都形成了一道道若有實質的威壓。
這些威壓從四面八方如是推碾的鋼鐵墻壁向高空壓來。
讓皇后這一刻,徹底呆住了。
甚至,她已經忘記了此時的那股失重感。
良久,她終于落到了地面上。
而這一剎那,她見到了終生難忘、且終生未曾想過的一幕。
一排排恐怖的銹甲劍尸,漂浮的灰衣劍尸,正如列隊的士兵,跪在兩側,形成了一條供兩人經過的道路。
而這還未結束。
一道道身影從各處飛掠而至,落在了雪劍尸、幻劍尸最前方。
有身高四米多的重甲將鬼,有垂劍而飄的仙鬼。
有七只骷髏骨面的羽翼怪蛇。
有媚到沒有邊際、就連白雨陌都自慚形穢的白衣魔女。
還有一個呆呆傻傻面無表情、行動很是機械的少女。
可無論是哪一位,都給白雨陌一種要徹底窒息的感覺。
尤其是最前的魔女和少女,讓她生出一種即便仰望也無法望見的感覺。
白雨陌才30級。
而無論是月娥還是小骨,本體都是71級。
這是差了足足四個大層次。
可即便如此,所有存在都已半跪下來,恭敬地對著那位白發少年,垂首以示最大的忠誠和敬意。
白雨陌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已經低到了塵埃里,或許連塵埃都算不上。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她的心情經歷了大起大落
她努力地想要說些什么話,但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夏炎拉著她的手,往前飄去。
飄過了這漫長的道路。
直到盡頭。
白雨陌的手一直是冰冷的。
夏炎道:“知道嗎,去年秋天之前,我和你一樣可之后,發生了很多事。我也接受了很多事。”
白雨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也許她該說一句“無論你怎么樣,我都支持你”之類的話。
但她只覺得有些好笑。
自己憑什么說這樣的話?
自己又憑什么支持?
她稍稍哽咽了下,雙瞳前漂起了些霧氣。
夏炎道:“隨我修行吧,我把我可以教的一切,都教給你。
之前我想著先讓你成為強大的鬼修,然后再看到這樣的世界,或許就不會過于驚訝了。
可是,很多事我無法和你解釋
至于我為什么要你配合那名為寧孤鴻的神選者完成隨從任務”
夏炎稍稍停頓了下。
然后,他右手探入虛空,抓出一張面具,然后再白雨陌面前緩緩地倒扣在了臉上。
灰霧彌漫。
他整個人也隨著這灰霧開始了重塑。
剎那之后,哪里還有白發君王,有的只是一個流里流氣的少年。
少年看向皇后苦笑道:“看到了吧?
我剝了他的皮。
而我有一種力量,讓他的皮能被我所用。
我取代了他的存在。”
白雨陌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她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今晚的每一幕都如重錘在狠狠錘擊著她的腦海,讓她頭疼欲裂,讓她難以置信,讓她懷疑自己在噩夢之中。
夏炎取下面具,閉上眼,垂下頭,輕輕道了聲:“問吧。”
白雨陌道:“我我再怎么修行,也達不到這種程度”
夏炎舒了口氣,他以為皇后要問他許多東西,但皇后沒有問,而是擔心她跟不上自己所以,他直接道:“可以的,很簡單。”
“很很簡單?”
白雨陌只覺的這感覺怪極了
夏炎道:“如果你有時間,一天一天就可以讓你達到49級。”
白雨陌:
她此時的心情復雜極了。
時而低頭看向雪地里自己的腳尖,時而又看向面前的少年。
然而,她什么都沒有了,只能和面前的少年在一起她只有這一個選擇。
無論這少年帶她去哪兒,她都會隨著去。
在修士的世界里,她這樣一個皇后的身份根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而她才是個剛剛起步的少女罷了。
所以,她堅定地點了點頭,絲毫沒有皇后的模樣,而是顯出幾分任君擺布的嬌柔感。
夏炎舒了口氣。
下一刻,他換上了神選者的身份。
再下一刻,白雨陌成了隨從。
隨從的眼前浮現出了面板。
夏炎輕輕拍了拍手。
40級的雪劍尸們紛紛出列,開始熟練地抓著銹劍對自己砍去。
當當當的劍擊聲響徹這風雪秘境。
雪劍尸們的軀體開始變得黯淡。
夏炎道:“去殺了它們吧。”
新的規則固然賦予了神選者無比卓絕的提升能力。
可是,對于鉆了這規則的夏炎而言
他的升級能力已經無法用卓絕來形容。
如果非要說,那么這就是量產式
白雨陌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把長劍,看著那些雪劍尸,一咬銀牙,奔跑之間,長劍揮舞。
清脆刺耳的叮當聲若是琵琶續續而彈。
這些可以被視為鎮守者,而被界壁約束的怪物完全的化作了她的經驗。
一百個雪劍尸倒下,十顆灌頂珠漂浮于半空。
白雨陌抬手,吸收了那些灌頂珠。
然后開始消化。
再然后
她繼續抓著劍,猶如一個英姿颯爽的劍客,疾掠在這風雪秘境的世界里,斬殺更多的雪劍尸,也獲得更多的灌頂珠。
這個過程持續了足足一晚上。
當白雨陌突破40級的時候,她的皮膚開始變得蒼白晶瑩,這是一種軀體鬼化的特征。
在短暫的嘗試里,她明白這層皮膚竟變得比鋼鐵還要堅硬,比妖鬼的經脈還要柔韌,而色澤則是猶如病態的水晶一般,在微光里閃爍著神秘光澤,顯出一種鉆石雕塑般的美感。
她繼續斬殺著這些“只要被輕輕打一下,就會死”的雪劍尸
而待到黎明到來時,她已經提升到了49級。
49級是一個卡子,這意味著她必須斬殺50級以上的怪物才有可能突破。
這種怪異到如同做夢、卻又順理成章的提升速度,讓白雨陌陷入了沉默還有一種奇異的欣喜之中。
這一夜,她的心情是大起大落大起大落大起
再看向夏炎時,她竟不知說什么好。
這一夜,她的世界觀,一切觀念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夏炎道:“要休息嗎?”
白雨陌搖搖頭。
成為了鬼修,就意味著她的睡眠和進食都可以大幅度減少了。
她終于想起了還有許多事沒有做。
如今這陌生的一切讓她心慌。
白雨陌嘴唇嚅動了幾下,忽然別過頭道:“我我還是去批奏折吧你,你先忙你的,不要管我。”
夏炎道:“帶上夏治那孩子吧,你做他的老師,教導他治國之道。時機到了,我們就該沒入陰影之中了明年,你還政于我時,我會考校夏治那孩子辦事如何,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禪讓于他,讓他做這皇帝也未嘗不可。”
若是昨天夏炎和白雨陌說這些話,白雨陌肯定是不會答應,但現在她垂著頭,輕聲道:“都聽你的。你去忙吧”
某種程度上,白雨陌隨著境界的提升,她已經褪下了“皇后”這身份的枷鎖,雙眸眺望向了更廣闊的未來。
夏炎取了一些靈脈之心給她,然后又吩咐了鬼修的一些平衡法門,這才分別。
夏炎自然是有事要做。
他的想法天馬行空,極具跳躍性,既然是與人對局,那么就要有對局的覺悟,而不是后知后覺地去應對。
他要提前布局。
在白雨陌離開后,
他取了兩件大帽兜的灰色斗篷,然后帶著月娥飛快離去。
待到出城之后,兩只“狀如白犬、首為黑色”的天馬正拉著飛輦在湖邊飲水。
御車的鬼修不過是個30多級的存在,他收到宗主秘令讓來此處將飛輦交由兩名“本部之人”。
夏炎直接出示了浩然正氣宮的令牌。
那鬼修起身便是讓開了,然后抱拳道:“飛輦既已交由閣下,我就自行回山了。”
夏炎隨手丟出一塊靈脈之心。
那鬼修連忙接住,露出大喜之色。
夏炎則是不再看他,直接上了飛輦。
月娥坐在了飛輦的御手席上。
對于駕馭飛輦這種簡單的事,月娥在還是太陰大司祭時就已經掌握了。
她揚韁之間,飛輦已經升起。
天馬騰云駕霧,在那鬼修好奇的目光里逐漸沒入厚積的云中,消散不見。
夏炎坐在輦中,道了聲:“路線就如我昨天和你商議的那樣,先找陰小幽她的‘視線’不能斷,然后再往奴國邊境,我要找到老牛和巫恒。”
是的。
他要去給這些部下送“畫皮”,使得這些部下可以脫離“界壁”的制約,而穿著畫皮到處行走。
他心底是很清楚的。
從他帶著骨龍去往“彼岸”,并且看著骨龍在白河的夜空成功地展示了不死者的力量后,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打草,必然驚蛇。
而蛇,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
但他該做的事還是得做,該編的網還是要編,兩個不同世界的時間差可以讓他完成這些動作。
他能夠動用的靈脈之心不多了。
所以,他要趁著還能動用六百多枚的時候,去面對必須要面對的敵人。
云霧排散
夕隱朝起。
三日的黃昏時分。
夏炎抵達了奴國邊境。
俯瞰腳下的云煙,只見朦朧一片。
而隨著飛輦的俯沖,下方的城池則是逐漸在眼中清晰,而顯出漫天飄揚的“正義”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