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左中郎府中——蔡邕和蔡琰父女正在做最后的道別。
失去了河東的衛家這個的歸宿,為了能夠讓蔡琰遠離中樞亂局,蔡邕只能用借書的名義,將蔡琰送往荊州,躲避北方的亂局。
但終歸是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如今驟然要天各一方,蔡琰心中自然是充滿了不舍。
蔡琰眸中略有有淚霧,看著一臉慈祥的蔡邕,輕輕道:“阿父……女兒舍不得您……”
這一句話剛說完,蔡琰眸中的眼淚便再也控制不住,如清泉般流淌而出,一顆一顆如珍珠般的淚水劃過其面頰,在其素顏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道的淚痕,讓人觀之心甚痛惜。
蔡邕慈祥地道:“昭姬莫要如此,又不是一輩子不能見面了,待翌日京中事定,為父便去荊州尋你,你如此這般,卻是弄的為父心中也不甚好受了。”
蔡琰知道,蔡邕這話純粹是安慰他。
一旦去了長安,他又如何能輕易得脫?
蔡琰用絹帕擦了擦眼簾,道:“阿父,女兒不想去荊州……女兒還是去長安陪父親吧。”
“不可。”蔡邕的臉一下子落了下來,緊張道:“咱蔡家的后輩,如今只有你人人沒有著落,這是為父心中唯一所慮之事,如今總算是找到了機緣能將你送入了荊楚安樂之土!為父這最后一樁心事,便也算是去了,你可切莫弄耍性,讓為父難做才是。”
聽了蔡邕的話,蔡琰心中更是難受。
“可父親……您呢?”蔡琰伸手,輕輕的拽住了蔡邕的長裾,話語中飽含弄弄的不舍之情:“父親自己一人留于虎狼之地,若有危難,卻是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不妨事的。”蔡邕自信道:“為父畢竟是相國身前的要人,即使去了長安,只要有相國庇護,便不會有什么性命之憂,昭姬只管放心。”
說罷,卻見蔡邕面色突然一正,轉移開了話題。
“昭姬,為父這次強行要劉氏父子許你一個襄陽學官的職位,除了要讓你去荊楚幫為父看好咱蔡家那兩萬四千卷藏書之外,更是想讓你替為父辦一件大事。”
蔡琰心下雖然是百轉千愁,但突見蔡邕說的這般鄭重,卻也不能再做小女兒姿態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淚,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阿父有何事相托,但說無妨。”
蔡邕長嘆口氣,道:“為父一生,最為得意的事,有三私兩公,三私為作《釋悔》,創焦尾,精飛白……兩公之事,便是刻印四十六塊熹平石經和補作十篇漢紀。”
蔡琰認真的聽著——蔡邕這些年來所做之事,她身為蔡邕的女兒,自然最是清楚不過,這五件事,皆是身為名士的蔡邕,最引以為傲之事。
蔡邕突然提起這五件事,不知是何用意。
“阿父,您有何事要交待于琰兒?莫不是事關漢記之事?”蔡琰聰慧,隱隱的猜出了蔡邕的用意。
蔡邕感慨地嘆了口氣,自己的女兒果然非比等閑,很快就揣摩出了老夫的心思。
“昭姬,《釋悔》的卷牘,就在咱圉縣的祖宅舊居中,你帶人去圉縣載運那兩萬四千卷典藏之時,可將其一并帶入荊州,傳承于后世便可,而焦尾琴意與隸書之道,汝深得為父真傳,為父放心,不懼失傳,三私之事對為父而言,還好了解……唯有熹平石經和在蘭臺的漢紀,唉!甚讓為父心憂。”
蔡琰輕聲道:“父親是怕這兩件心血之物,不能得傳后世?”
蔡邕的眼中泛起了點點淚霧,抽噎道:“相國昨日已是與我談過,此番遷都,他不會在長安設立太學,而熹平石經和蘭臺的漢記,若要隨軍西遷,不知能否完好保全,就是保全了,在相國手中能否傳承于后世,老夫深以為疑……”
“唉,可嘆石經乃是重碑,非你我所能保全,只能看天時氣運了,現在,唯有當年為父與盧植等人在東觀所續編的漢記,或許經由你手,在劉景升父子的協助下,或可繼續完成下去……這就是為父為你爭取那襄陽學官之位的用意所在。”
蔡琰明白了蔡邕之意,答應道:“阿父放心,女兒到了荊州,一定與景升君父子協商,促成此事。”
蔡邕嘆息道:“昭姬,此事有勞你了……幾代人的心血,不可因戰亂而止,蘭臺的《漢記》能否保全,乃是未知,幸為父當年歷時數年,在與盧君等人續編十篇時,曾偷偷的抄錄了一份,亦是存于祖宅……女兒攜書到了荊州,以學官的身份,可諫言劉景升尋大儒續寫《漢紀》,傳于后世,這也是為了大漢的千秋之業著想。”
蔡邕口中的‘蘭臺漢記’便是后人口中所言的《東觀漢記》,因官府于東觀設館修史而得名。
這百卷漢記乃是經過幾代人的編纂補充,到目前為止最全的一套漢記,其原本被置于雒陽蘭臺。
當年蔡邕與楊彪,盧植,馬日磾等人為其續編了十章,蔡邕在數年的編續過程中,也是暗中一點一點的將其前百卷的內容抄錄于自家典藏之中,用以作為珍藏。
如今在他圉縣祖宅的兩萬四千卷典藏中,便有這一百余卷的《漢記》。
這份《漢記》目下已是編寫記錄到了孝靈皇帝時,但自靈帝之后暫時無填寫計劃。
依目下的情況來看,天下戰亂紛紛,朝廷是不會有余力,著人繼續往下編錄了。
至少指望董卓是不可能的了。
在蔡邕看來,目下各州各郡,能夠集鴻儒文士們續編填充《漢紀》內容的人,非得是南郡的劉景升不可。
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說動他吧。
交待完諸事之后,蔡邕遂對蔡琰道:“事不宜遲,老夫這便命人暗中去給劉琦送信,女兒你也速速帶家中伴當,往陳留老宅去,取了老宅中的藏私典籍去荊州,想來,那劉琦定會派人接應你的,你無需擔心……現在就走,莫要耽擱,以免有變。”
蔡琰緊緊的咬住嘴唇,沒有動。
她依舊不舍的望著蔡邕。
蔡邕卻不再看她。
他揮動裾袖,催促道:“莫要管老夫了,速走!若在遷延矯情,你便不是老夫的女兒。”
說罷,轉過身去,不在看蔡琰。
蔡邕靜靜的注視著父親那已是不在高大挺拔的背影,淚水再次宣泄而出。
她緩緩跪拜在地,恭敬的對著蔡邕行拜辭大禮。
“阿父珍重,女兒去了。”
蔡邕雖然沒有轉頭,卻也知道女兒在身后的所作所為。
他仰起頭,看向天蓬,極力忍住自己眼眸中的酸楚。
直到身后響起蔡琰離開的腳步聲后,蔡邕眸中的淚水才順著蒼老的臉頰緩緩的低落了下來。
今日一別,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與女兒再見否。
陽人城中,劉琦的兵馬已經全部整裝完畢,三軍將士,準備拔寨起營回返南郡。
在出發之前,劉琦親自去見了孫堅一面,向他告辭。
雖然不知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兩方是敵是友。但孫堅畢竟是在自己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幫助過己方抗擊西涼軍,對劉琦算有恩。
有恩就得有謝,這是劉琦為人的宗旨。
孫堅還是老樣子,一副牛哄哄冷冰冰的樣子,好似誰都向欠了他錢一樣。
他聽說劉琦要走,也不做小女兒姿態,很是爽快的與劉琦道別。
劉琦對孫堅表示了一番感謝后,轉身便要離開。
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孫堅卻突然在他背后說了一句:
“劉郎英雄少年,實乃孫某平生僅見,若是可以,本將此生不愿與劉郎為敵。”
劉琦聞言頗感驚訝,他沒有想到這話會是孫堅說出來的。
依照他的秉性,能對自己說出此一番話,足見他對自己的認可。
劉琦聞言站住腳步,在心中略作了一番計較,隨轉頭看想孫堅,道:“此間事了后,不知君侯當往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