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華剛從地里出來,手上還拎著農具。
他穿著一身粗布短打,渾身汗漬,腳上踩著滿是泥土的破舊鞋子,整個人給曬得黃黑黃黑的,二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愁的滿是皺紋。
“如果收成只有往年的六成,那今年村里糧食不是不夠吃嗎?會有人餓死嗎?”
趙惜蕊連忙詢問。
“夫人多慮了,夠是肯定夠了,咱們又不像金賊,往死里收稅,還有那么多加派,咱們的稅收沒那么高,也沒有加派,就算土地收成不到去年的六成,農戶也能吃飽肚子。”
魯華笑了笑,旋即又換上一副愁容,說道:“只是這么下去不是個辦法,村子里沒了男人,農活做不完,土地耕不完,就要荒廢,長雜草。
一旦荒廢,土地肥力就會下降,想要恢復到能種糧食的地步,就要廢更多功夫,所以這個土地必須要耕,不管種不種糧食,也要翻地。
可翻地也要人手,需要時間,總不能每年做農活的時候都從別村借人來幫忙,時間久了人家也會有看法,而且缺人手這個事情,不僅僅是咱們一個村,我就怕到時候農活忙起來,咱們連借人都借不到。”
一說起這個事情,魯華就滿面愁容,嘆息連連。
蘇詠霖在一旁點頭道:“是的,這個事情已經有很多人上書到總務局了,眼下的燕云十分缺乏勞動力,基本上十個村子四個缺人手,農忙的時候互相借勞力,這樣下去不行。”
“那有什么辦法嗎?”
趙惜蕊立刻看過來詢問。
蘇詠霖點頭。
“辦法當然有啊,在軍隊里詢問有沒有愿意回去做農戶的,有沒有愿意娶人家寡婦過日子的,有就統計出來,到時候讓農會組織一下,相個親,就把婚事定了,到時候村子里就有勞動力了。”
“還能這樣?”
趙惜蕊驚得目瞪口呆。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不這么做,燕云起碼有三成土地要拋荒,這可受不了。”
蘇詠霖嘆了口氣:“金賊為了征討咱們,把很多地方的男丁都強征一空,一路南下,一路死人,這個村子還不算太慘,最慘的一個,全村壯丁死絕,老漢都不剩幾個,男孩最大的才七歲,一整個村的孤兒寡母,日子都不知道怎么過下去。”
趙惜蕊咽了口唾沫,感覺自己推開了一個殘酷的新世界的大門。
魯華在一旁也是連連嘆息。
“確實,和那個東盤村一比,咱們這個村還算是不錯的,好歹還有二十多人回來,不像東盤村,出去一百三十人,尸體都沒回幾具,一整個村子的寡婦和沒爹的孩子。
那兒的指導員我認識,叫楊天和,去東盤村不到一個月,已經和村子里一戶寡婦結親了,說這輩子就守在那兒了,孤兒寡母的,真的是太可憐了。”
“怎么會這樣……”
趙惜蕊對此感到難以置信。
蘇詠霖走到趙惜蕊身邊,摟住了趙惜蕊。
“這就是民間疾苦,別看只有這四個字,每個字都是泡在血水里的。”
趙惜蕊渾身一抖,抬起頭驚訝地看著蘇詠霖。
蘇詠霖的表情依然沉穩,沒有一絲改變。
趙惜蕊知道民間疾苦這四個字怎么寫,但是并不知道這四個字背后都是些什么真實的情況,也不知道怎么寫才能真的寫出那個味道來。
于是她繼續跟著蘇詠霖和魯華往村子里走,看到了低矮破敗的房屋,看到了衣衫破舊的村民,看到了扛著農具的婦女、孩童,還有正在地里辛勤勞動的人們。
入目所見,是驚人的貧窮和破敗。
那些房屋,她根本不敢進去,覺得身體本能的在排斥那黑黢黢潮濕濕的陰暗房屋,別說走進去,看一眼都覺得難受。
而烈日之下,她也根本不敢想自己要是下地一次,身上會臟成什么模樣,頭發會濕成什么模樣,又會如何如何的狼狽不堪。
那些婦女孩童都是光著腳的,因為天熱,有些婦女甚至卷起褲腿和衣袖,毫無顧忌的暴露著大家閨秀絕不會暴露的身體肌膚,和男人沒什么兩樣。
看到這一幕,趙惜蕊忽然明白了為什么蘇詠霖說讀書人不把這些農戶們當成人去看待了。
養尊處優姿態優雅的她,與面黃肌瘦辛勤勞作的她,一眼看過去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膚白貌美,肌膚細膩,一雙眼睛水潤潤的像是能說話,一顰一笑皆有著萬般風情。
而她皮膚黃黑,滿是皺紋,大手大腳,言行舉止粗糙的不能直視。
她們難道是同一種人嗎?
人和人的區別真的那么大嗎?
趙惜蕊愣在當場。
“這就是他們生活狀態了,不對,是咱們來了之后的生活狀態,咱們來這里之前,他們的臉上是沒有笑容的。”
蘇詠霖指著地里一對夫妻正在一邊說笑一邊彎腰割草的畫面:“他們曾經是笑不出來的,整日里除了愁還是愁,身上壓著千斤擔,腰都直不起來,和現在并不一樣。”
陷入震撼和沉思之中的趙惜蕊這才注意到除了驚人的貧窮之外,這些農民們的臉上時不時地會露出一點笑容。
生活那么困苦,那么辛勞,為什么他們的臉上還有笑容呢?
“為什么他們現在能笑得出來?”
趙惜蕊抬頭看向蘇詠霖。
“因為有希望,我在手稿里寫過,他們不是生來就該貧窮的,就算不富裕,也不至于連飯都吃不上,是因為上等人收了太多的稅,他們被剝削的一干二凈,他們才如此貧窮。
而我們不一樣,我們收的稅很少,也不會強征他們做徭役,他們可以保留大部分自己生產出來的糧食,不僅能吃飽肚子,還能有存糧。
有存糧就能拿去換錢,換來了錢就能有積蓄,有了積蓄能購買過去買不起的商品,能改善生活,如果他們更加勤勞一些,生產更多的糧食,就能得到更多的積蓄。
農戶多勤勞節儉,沒有過多的剝削,他們就可以一點一點積累財富,把破敗的房子換成大房子,把破爛的衣服換成得體的衣服,穿得起鞋,戴的起兜帽,買得起更多的農具和耕牛,他們知道,所以他們在笑。”
蘇詠霖看著趙惜蕊,握住了她的手:“過去的舊朝廷沒有給他們希望,把他們的一切都剝削的一干二凈,他們沒有希望,只有麻木,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不再被剝削,我暫時沒辦法讓他們生產的糧食變得再多一些,但是我不會拿走更多,我能讓他們增加儲蓄,讓他們手里有余糧、余錢,給他們希望。
所以他們在勞累的同時就會算算今年能打下多少糧食,交了賦稅留了種子之后,又能留下多少糧食,能換多少錢,能存下多少儲蓄。
這些儲蓄可以買一些過去吃不到的肉,可以扯幾匹布給自己給孩子或者給自己換一身新的衣裳,可以把用舊的農具換成新的,可以買一床更厚實的被褥,這樣想著,他們就能笑出來了。”
趙惜蕊看著蘇詠霖看了很久,然后移開自己的視線,看向了這片田野之中那些辛苦勞作卻依然面帶笑容的農民。
蘇詠霖站在她的身邊,緩緩開口。
“他們需要的其實不多,只是吃飽穿暖,留有余錢,一年到頭能見到幾次葷腥,能換一身新衣服,可是過去的朝廷卻連這一點都不能答應他們。
不過現在應該不難了,這些要求我會幫他們實現,而且從今往后,日子只會越過越好,終有一日,他們也能和我們一樣,再無分別。”
一陣熾熱的夏風吹過,讓趙惜蕊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也變得熾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