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定海和當年的定海確實是完全不同了。
當年他的家族是有錢,錦衣玉食,日子過得非常舒適,堪稱鐘鳴鼎食之家,但是貧富差距太大,民眾窮困,整個定海縣城兩三萬的常住人口,家境殷實的人家還不到百戶。
大部分人都是窮困不堪的農家,日子過得緊巴巴。
年景稍微不好,家家戶戶都要下海捕魚補貼家用,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沒糧食吃的話,就要補魚蝦蟹來吃,免得餓死。
盡管如此,官府還是貪婪的征收魚蝦蟹的賦稅,哪怕海里的東西天生天養與他們無關,但是看農民吃飽了肚子,他們比自己餓肚子還難受。
撈錢,想盡一切辦法撈錢。
大家的日子就非常不好過,甚至有一年沿海地區的魚都給補光了,很多人家不得不用小漁船到稍微遠一些的地方捕魚。
結果一場大風,出海捕魚的人家回來的還不到六成。
那一年多少人家掛白幡燒白紙,哭壞了勞苦大眾,樂壞了城里的棺材鋪子。
蘇詠霖依稀記得當年他還曾經跟著父母一起在街上看到那詭異的景象。
一邊是凄凄慘慘的窮苦人家,一邊是生意紅火的棺材鋪子,背過人去的時候,那棺材鋪子的人笑的別提多開心了。
那吊詭的一幕震撼了蘇詠霖的心。
現在回想起來,為什么會有那一幕的出現呢?
無非是窮。
窮是什么原因導致的?
壓迫和剝削。
看,問題找出來了,接下來,就要解決問題。
怎么解決?大家友好協商民主投票嗎?
當然不是。
要流血革命。
窮并非無藥可治,做好分配就可以,這很難,但并非不可能。
至少就眼下來看,蘇詠霖覺得大明在收入分配上做的還是比較到位的,人口不多,國土范圍很大,資源豐富,更有尚未開辟的藍海大世界。
蘇詠霖覺得自己如果不能讓中國從此時開始走出去,而是困在一畝三分地上無盡內卷,那就是堪比革命失敗的大罪。
此番再回定海,是蘇詠霖出行的最后一站,結束之后蘇詠霖就從定海港乘船北返中都,回去了。
離開之前,蘇詠霖忽然想要在定海尋訪一下故人,看看還有沒有當年熟悉的人在。
定海縣最早并沒有因為他這個開國皇帝的存在而得到什么實惠。
因為當年他是大明的開國皇帝,定海還在南宋手上,定海縣的處境其實相當尷尬,很有些里外不是人的感覺。
好在蘇詠霖滅了南宋之后,定海縣的身份也擺正了,有了幾分帝鄉的味道。
不過蘇詠霖并未囑咐地方政府對定海縣有什么特殊的扶持,定海縣原本的縣民也因為多年戰亂風波而離散大半,現在生活在這里的縣民大多都是洪武八年以后移居而來的,對所謂的帝鄉沒什么特殊情感。
所以真要說起來,定海縣的帝鄉定位還真是特別尷尬。
蘇詠霖一路走來,到處走走看看,到熟悉的地方看看熟悉的建筑,從熟悉的建筑里找熟悉的人,最終也沒找到什么熟人。
正當他略有些失望的準備離開定海返回中都的時候,一個無人街巷拐角,走在前頭的蘇勇撞上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行人,本來也沒啥事兒,關鍵那行人被撞了之后一個打眼,忽然脫口而出蘇勇兩個字。
這下蘇詠霖三人都感到意外了。
“你是?”
蘇勇頗有些警惕地看著這白發蒼蒼的老者,沒認出他。
但是站在后頭的蘇詠霖一眼望過去,忽然間某處塵封的記憶被打開了。
“李伯?是你嗎?”
白發老者越過蘇勇向后望去,愣了一會兒,而后仿佛見到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似的,立刻跪在了地上。
“草民……草民拜見陛下!”
很顯然,他認出了蘇詠霖。
對此蘇勇和蘇長生都十分驚訝,唯有蘇詠霖記起了這老者究竟是誰。
一刻鐘之后,在一間中等規模的民房之中,蘇詠霖等三人和李伯圍在一張桌子旁坐下,感慨萬分。
“萬萬不曾想過,十多年了,居然還能再見到您,實在是老朽莫大的福分。”
李伯笑盈盈的給蘇詠霖倒了一杯茶水:“老朽家里只有粗茶,還請您不要介意。”
“無妨。”
蘇詠霖擺了擺手,緩緩開口道:“李伯,這些年,都是你一個人過過來的嗎?你的家人呢?”
“唉……”
李伯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都走了,老朽已是僥天之幸,還能活著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哪敢奢求其他呢?”
蘇詠霖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李伯,是他那位未及過門就病逝的前未婚妻子家的管家。
當年兩家人談婚論嫁的時候,李伯多次作為使者來家中洽談各種事宜,與蘇詠霖經常見面,關系還不錯。
蘇詠霖依稀記得當年的李伯十分健談,妙語連珠,每一次他來,家中氛圍總是特別好。
后來前未婚妻子未及過門就病逝了,兩家人也就沒了什么往來,再往后蘇家也遭逢巨變,蘇詠霖提兵北上鬧革命,聯系也就徹底斷了。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蘇詠霖竟未曾想到還有重逢之日,實在是意外之得。
只可惜前未婚妻一家,只剩下李伯一人還活在世上。
“當年您的大軍南下攻打臨安,很多臨安人都逃跑過來,準備從這附近一帶出海逃難,當時家主不知道那是您的軍隊,也很恐慌,擔憂大軍過境寸草不生,便跟著一起渡海逃難。
結果船航行沒多久,就遇到大風,船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老朽一人抱著一塊木板被海浪卷到了岸邊,僥幸活了下來,后來才知道,其實大軍根本沒有進攻定海,完全不用逃跑也沒有任何關系。”
李伯呵呵苦笑,笑聲像是破舊風箱里發出的聲音一樣,碎的難受,讓人不忍多聽。
蘇詠霖三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感嘆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蘇詠霖感嘆一陣,便又問道:“那現在,你一個人該如何生活呢?”
“那可真是要感謝陛下您了。”
李伯拱手一禮:“救濟院對于老朽這種鰥寡孤獨者,每月都有銀錢米油的補貼,老朽一個人生活無礙,救濟院還每天都會派人上門詢問老朽身體如何,一年到頭,沒有一日斷過。
今后老朽若是僥幸活到無法自理之年歲,救濟院會把老朽接到院中,屆時會有專人看管照顧,讓老朽安度晚年,陛下仁政,千古難尋,老朽唯有感念,再無他想。”
說著,李伯就要跪下給蘇詠霖謝恩,蘇詠霖忙伸手托住他,把他扶了起來。
“這是我應該做的,吾國尊老愛幼,古之傳統,不可廢棄,倘使鰥寡孤獨者無人照拂、晚景凄涼,又如何會有人一心一意為國效命呢?”
李伯感嘆不已。
“臨老還有如此仁政照拂,老朽別無他求了……”
說著便垂淚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