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上,沒有鋼琴師,也聽不到那首。
海風徐來,沙灘上滿是腳印。
高高的燈塔在遠方閃爍,與其輝映的是燦爛的漁燈。
一個老人提著網兜走在潮水起伏的海邊,他的褲腿挽得很高,露出枯枝般瘦弱的小腿,在沙地上留下一長串腳印。
他身處夜晚的喧囂邊緣,像是個飄蕩在海上的自由亡魂,正如那本書里寫的那樣,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顯得老邁,除了那雙海水一樣藍色的眼睛。
老人走到云蕓等人所在燒烤攤前,晃了晃手里的網兜。
兜子里是一些海魚、對蝦、海參海膽等新鮮的玩意。
云蕓微笑點頭,支付了一大筆錢,向老人要了更多魚獲。
老人欣然轉身,向遠方的小船走去,他輕快的步伐踩碎了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疲憊與蒼老。
攤主就在一旁,對此視而不見,躺在夜晚的燈光下,安靜翻閱手中的雜志。
這座城市舒緩得令人難以相信。
“學弟,來嘗嘗我烤的海參,據說這東西溫陽補腎,吃了大有好處!”
陶范看了眼江城額頭上止不住的虛汗,覺得自己終于明白了江城不談戀愛的緣故。
身體不行,被透支了,不管做什么都沒有動力。
但江城只是擺了擺手,一直不吃東西。
隱形狗一邊啃魚骨,一邊說道:“這年頭,隨便某個稀奇古怪的吃食都能說成是溫陽補腎,這是商家的套路。”
“狗兄竟然看得這么透徹?”
“某些人看上去是人,但實際只有個豬腦子,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經常陷入各種套路里。”隱形狗吐出嘴里的魚骨,“我雖然是條狗,但自認為智商應該能碾壓大部分人類。”
“幸好我沒有腦子。”
骷髏頭躺在沙灘上,吃不了東西,只能聞香味。
他只能做到最簡單的咀嚼,在食物上留下幾個不深不淺的牙印。
“江兄弟怎么什么都不吃?胃口不好?”崔悲又一次詢問,“昨晚淋了一晚上雨,是不是生病感冒了?”
“不不,只是不太喜歡吃海鮮。”
江城不停抽紙,努力擦拭額頭上的汗。
他的臉色比平日里蒼白了很多,嘴唇也有些發白,看起來很不正常。
崔悲給黃弟使了個眼色。
黃弟微微點頭,隨后舉起一杯酒,看似無意地問了句:“江兄弟,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在多羅市,你是怎么發現那只木偶不對勁的?”
“記得,是因為賈仁的木偶化速度太慢。”
“哦……”
黃弟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如果是假的江城,不應該有以前的記憶。
某種特殊的詭異能力嗎?
他看了眼崔悲,輕輕搖頭。
于是崔悲又問道:“江兄弟,今天凌晨對你動手的人,有兩個你還沒有解決掉,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江城看了眼崔悲,“那頭狼人,以及那個懷抱琵琶的黑衣女,你問我這個做什么?”
“以你的性格,不準備找個時間去另外兩座城市,把他們干掉嗎?”
“崔先生,我的性格還沒有這么極端吧?”
云蕓心思敏銳,活了一百多年了,第一時間就明白了崔悲和黃弟在做什么。
但她沒有聲張,裝作在認真燒烤,然后拿出手機,給繃帶怪人發了一條消息。
由于魅力值過高,哪怕露出一張嘴都容易把普通人迷死,所以繃帶怪人沒有參與聚會。
他一個人孤獨地躺在海邊,吹著夜風仰望星空。
哀愁,悵然,獨自帥氣。
“嗡嗡——”
“嗡嗡——”
突如其來的手機震動聲,打破了繃帶怪人的惆悵。
他打開手機,發現上面只有一條云蕓的短信。
繃帶怪人緩緩起身,看了眼遠方的燒烤排擋。
隔得很遠,但他能看清楚,在熱鬧的聚會上,有一個和江城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試著打了打江城的電話,但得到的結果十分粗暴。
江城出事了?
身為高級詭異生物,帶著一只高級詭異游魂,又有諸多防身詭異物品,以江城的能力,在周圍十多座小城市,基本能橫著走了,連大多數教會執事都不是他對手。
要讓江城出事,除非好幾個同級生物下黑手,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旅社來此的高級戰力,豬頭人與牛頭人敘舊去了,法杖大爺還在養傷。
其余生物都弱了一檔或是幾檔,遇到危險的情況等于送死,基本指望不上。
“呼呼……”
夜晚的海風很大,風中糅雜了各種氣味。
繃帶怪人神色凝重,披上一件黑色風衣,戴上黑色圓帽,看了眼精神病院的地理位置,在呼嘯的海風中漸行漸遠,消失在深沉的夜幕里。
六個古樸的紅色大字上落滿灰塵。
很普通的一所病院,只有綜合大樓、住院大樓、辦公大樓等幾棟低矮的水泥建筑,最后面是個高級私人療養院。
這些建筑都是幾十年前的風格,灰撲撲的,外面墻體刷過白漆,但早已在歲月的風吹雨打中脫落了。
江城坐在綜合大樓的大廳里,神色平靜,認真翻閱手里的資料。
晚上十一點的大廳已經沒什么人了。
各個窗口也早已關閉,黑漆漆的。
門口的保安打著呵欠,一臉沒精打采的樣子。
空氣中飄蕩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一旁的垃圾桶邊緣堆滿了棉簽、衛生紙、破碎的化驗單等物品,還沒人來打掃。
“楊少城是高級詭異生物,第一詭異為制造噩夢,第二詭異很少在人前施展,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江城并不著急去后面的住院部見楊少城,他在思索某些問題。
楊小俊給江城的資料里,只有精神問題相關的,其余的一概沒有。
有關當初那個任務的消息,就只有旅社里有相關記載。
一座城市的旅社社長,精神失常之后,沒有得到相對應的詭異手段治療,反而被送來了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好幾年,無論怎樣都感覺不太對勁。
這種事,旅社高層應該可以插手。
除非有人不愿意他們插手,比如楊少城的親兒子?
當公事變為家事,復雜的情況就會瞬間簡單很多。
“旅社資料記載,楊少城接取任務后,在前往北方的道路上精神失常,所以楊少城的任務極有可能還沒有開始,他的精神失常或許與任務沒有直接關系?”
許多問題,江城以前只能有個大概的猜測
這次見到楊小俊之后,某些猜測漸漸有了能被證實的可能。
“我在車上做的那場夢十分真實,是不是楊少城制造的?如果是,拋開距離不談,他又怎么能找到我?通過第二詭異能力?”
這場奧德市的旅行,才開始就疑點重重。
江城確實是個疑心比較重的人,但這也不能怪他,某些事實在是太反常了。
他收起手里的資料,剛才只是簡單看了眼醫院的部分文件。
在夢里見到的那個楊少城,與醫院資料上的楊少城圖片差距很大。
夢里的人十分枯瘦,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醫院資料上的楊少城看起來微胖,就是個正常發福的中年男人。
江城帶著資料袋走出綜合樓,向后面的住院大樓走去。
常年待在醫院里不出去,要么精神問題真的比較嚴重,要么就是犯了殺人、搶劫等事,偽裝成精神病逃脫制裁。
對于那種偽裝精神病逃脫制裁的,奧德市這里有一套完整的應付體系。
既然不愿意待在監獄,那就安心待在醫院,每天該吃什么藥就吃,不想吃就強行灌下去。
某些沒有背景的罪犯本來只是裝的精神病,后來吃藥吃多了,久而久之……真就有病了。
當然,有背景的罪犯會在第一時間被撈出來。
住院部這里的人比綜合樓那里多了些,有陪同來的家屬,也有送外賣的小哥,門口的保安照樣是沒精打采的樣子。
醫院里的電梯大概是世界上最難等的電梯之一。
江城沒有那個耐心,拎著資料袋從樓梯走上四樓。
護士站值夜的兩個護士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漫不經心地看向別處。
“很安靜。”
江城站在走廊上,沒有急著去見楊少城,而是先觀察片刻環境。
住院大樓的內部裝飾很老,老得讓人懷疑自己身處上個世紀。
灰白墻壁,老舊的綠漆吊燈,過道上銹跡斑斑的陪護床,角落里明顯的蜘蛛網……
沒有想象中一群精神病人的大喊大叫,安靜得讓人不太敢相信。
“滋滋……”
走廊中央的吊燈忽然閃了閃,很快又恢復正常。
兩個小護士似是見怪不怪了,戴著口罩,甚至都懶得看一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醫院里的溫度比外面低了很多。
江城按照資料,向左側的404房間走去。
并不是夢中的破爛木門,就只是正常的病房房門,門上也沒有紅色涂料寫的‘404’數字,只在右上角有一個門牌。
在房門左側的墻壁上,掛著十多張醫生與護士的照片與介紹,是正常的彩色照片。
房門半掩著,醫院的病房都這樣,除了隔離病房這類的,正常房間基本不會關死,方便護士換藥或是醫生查房。
房間燈光暗淡,楊少城還沒睡,睜著眼睛,一直盯著門口的江城。
“啪!”
江城打開房間里的燈光。
他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
“楊先生,我找你有事。”
“嗯……”
楊少城與醫院資料上的圖片一樣,中年微胖,皮膚比較白,不知道是不是住院住太久的緣故。
他躺在病床上,微胖的臉上只有微笑。
“楊先生,我想你應該還記得‘黑色舞鞋’這個任務,三年前,我父母也接取了這個任務,后來他們……”
江城說了很多事,從當初的時間線到現在。
說話間,他一直在觀察楊少城的表情。
但楊少城臉上的表情沒變,只是輕輕點頭。
“嗯。”
依舊是這個回答,連語調都不曾變過。
江城眉頭微皺,再次問道:“楊先生,我在車上做的夢是不是你施展的?”
“嗯。”
“你知不知道這里是哪里?”
“嗯。”
“11等于多少?”
“嗯。”
無論江城問什么,楊少城永遠只有那個單調的回答。
他臉上的微笑不曾出現任何弧度的變化,看上去十分和煦,不說話的時候看不出是個精神病人。
江城知道一直問下去也沒什么用。
他把手里的資料袋放在床邊,準備去護士站問問楊少城現在的具體情況。
“砰!”
就在他轉身那一刻,房間內的燈忽然炸了。
一股線路燒焦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
江城眼前的世界,由光明變得黑暗。
不止是普通的黑暗,整個房間已經變了。
房門上長出一片灰白的珊瑚,地面變得濕漉漉的,病床的架子上爬滿貝殼與藤壺,那股燒焦的氣味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海水的腥咸。
江城摸了摸濕滑的墻體。
墻上同樣長滿了青黑的苔蘚與貝類,像是海邊的礁石。
“又是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