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橋人頭攢動,大街小巷,喧嘩一片,熙熙攘攘。
有些人抬頭望向天空。
害怕天空又會降下一道天雷。
可是,天空晴朗無云。
那為什么三層茶館被炸榻了?
滿目瘡痍,濃濃硝煙彌漫火苗,地上那些人絕望的哭聲,周遭顯得更加凄涼孤寂。
“張巨蟒!”
驟然。
聲帶像是撕裂一般,一個雙目赤紅的男子從地上爬起,戟指怒道:
“你就是殺人兇手!你這個惡獠,你不得好死!”
鹵簿儀仗下,群臣目光都投向玉輅,玉輅里的武則天也死死盯著下面的張易之。
張易之莫名其妙笑了兩下,看著楊氏族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掩飾住看白癡的眼神兒,反問道:
“我何其無辜,碰巧經過這里,你竟誣陷我是兇手,難不成你要剝奪我逛街的權利?”
楊氏族人整張臉完全扭曲,情緒激憤,“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滅絕人性?就因為弘農楊氏觀王房讓你難堪,你咽不下這口氣,便召喚邪術!”
召喚邪術?
群臣聞言默然不語,他們也未曾見過這般恐怖之物。
夷為平地,尸骨無存,眼前這震駭人心的一幕——
除了詭異的邪術,還能用什么解釋?
張易之來回踱步,緊繃著臉,眸子已顯戾氣:
“我不善良,直白點說,我希望他們死,希望他們下地獄,希望他們永世不得為人。”
略頓,他冷言慢語道:“可那也只是希望,不是什么愿望都能輕易實現,有一種難,叫非人力可為之。”
“亦如駭人聽聞的邪術,從頂級門閥子弟口中說出,不覺得荒謬可笑么?”
群臣心里痛罵,此獠總是一副無辜和迷惘的模樣!
他們雖無法體會楊蕭兩家那種椎心之痛,但依舊感覺冰冷徹骨,就好像冰涼的銳器在來回摩擦著骨頭。
楊氏族人在地上膝行,痛心疾首道:“陛下,張巨蟒使用邪術,他意圖危害社稷,讓國家傾覆啊!”
武則天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仿佛一尊威嚴而又冷漠的鳳凰。
她肯定不相信邪術,這片廢墟絕對出自子唯的奇淫巧術。
但是。
如果不上交給國家——
武則天眸子里閃現出絲絲殺機,旋即慢慢凝聚成一團一團。
場中,張易之似笑非笑看了眼楊家族人,“安靜,我要開始召喚邪術了。”
他猛然張開雙臂,神情虔誠地望著蒼穹:
“信徒張易之恭請邪術降臨,劈死這個蓄意栽贓之徒!”
話音落下,全場安靜。
偌大的天津橋,一時間陷入死寂,只能聽見急促的呼吸聲。
百姓聽多了關于張司長的傳言,他們很期待見到接下來這一幕。
可惜什么都沒有。
張易之負手而立,譏笑道:“看看吧,你還活著,安然無恙。”
哈哈哈哈
人群發出一浪接一浪的笑聲,百姓突然覺得,傳說中的張司長還是挺有趣的。
而滿朝權貴表情僵硬,沒人發笑。
“夠了!”
武則天大叱一聲,打斷這場鬧劇,寒聲道:
“金吾衛,將茶館清理干凈,挖出尸骨,朝廷將他們厚葬!”
“擺駕回宮!”
說完她深深地看向張易之,“隨駕!”
甘露殿。
文武百官位列朝堂,神情肅穆。
每個人脊骨上一股涼意,他們感受到來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懼。
張巨蟒的手段完全超越了他們的想象,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一定要交給朝廷!
否則誰都無法睡個安穩覺。
冗長的沉寂,宰相李昭德緩緩出列。
他手持象牙笏,表情擠出生硬的笑容,高呼道:
“恭賀陛下,大周得一稀世神器!”
“其效果與天雷相似,我大周將士必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突厥吐蕃若再敢入侵大周疆土,讓他們嘗嘗天雷的滋味!”
李昭德言語激昂,配合他那張笑得僵硬的臉,倒讓殿內一些臣子熱血沸騰。
“陛下!”另一個宰相張柬之滿臉興奮道:“張易之有功于社稷,陛下不能不賞啊!”
“對,請陛下賞賜張易之。”
“張易之不愧是國之棟梁,是社稷之福,臣等欽佩不已。”
“史書定當銘記這一天,張易之必將受后世萬萬人敬仰。”
朝殿喧嘩聲四起,無數人歌功頌德。
張易之表情無波無瀾,眼前的場景,他只覺得好笑。
“肅靜!”
武則天喝了一聲,笑容滿面道:“朕一向是明察秋毫,賞罰分明,誰為國家立功,朕心里是清楚的。”
頓了頓,她好醞釀情緒,朗聲道:“宣朕旨意,為嘉獎張易之煉制神物,封恒國公,食邑三百戶,賜金百兩!”
群臣驚駭。
這賞賜非常隆重,而且超越規格。
貴族封爵常都是以地名為封,張巨蟒出自河北定州,便是恒。
國公啊!
不滿二十一歲的朝廷國公爺,還不是靠繼承爵位,而是憑功績換來的。
想到這里,不少人心里酸溜溜的,嫉妒讓他們表情扭曲。
但是沒有任何人反對。
絲毫反對的聲音都沒有。
“陛下英明!”
群臣齊聲開口,傳遍整座大殿。
聲音平息后,御史桓彥范清了清嗓子,望向靜靜站立的張易之:
“此物如何使用,又如何制作,請恒國公不吝賜教。”
張易之目光與其對視,略默片刻,表情顯現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尷尬之色:
“桓御史誤會了,壓根沒什么神器,或許真是天降雷劫,我只是恰巧路過。”
此言一出,頓時滿堂嘩然。
群臣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件大殺器,此獠不讓朝廷研制,也不允許任何人去碰,此獠想私藏!
所有人看向張易之的目光變了,不復剛才的溫和,轉而重新回到仇視與怨恨!
武則天笑容逐漸消失,鳳眼耀起刀鋒一般凌厲的光芒。
任何威脅皇權的東西,她必須掌控,如果不能,便帝王一怒大開殺戒!
李昭德滿臉憤怒,急聲道:“陛下,此獠意圖謀反,請陛下誅之!”
“寧可錯殺勿放過!”張柬之同樣殺氣凜然。
甚至有世家官員很夸張的慟哭,“陛下,據臣推測,張巨蟒恐怕早已擁兵數十萬,就要振臂一呼讓江山易主。”
“此獠蓄謀已久,第一個動作就是斬弘農楊氏觀王房祭旗!”
作為宰相之首,狄仁杰雖然沒說話,但他心里非常疑惑。
子唯怎么想的?
難道不知道此舉已經觸碰到皇權的底線么?
殿內充斥著憤怒的氣息。
張易之感受到一道道實質性的目光,猶如泰山壓頂,要將他崩碎。
這時。
御座上只傳來冷冰冰的三個字:
“跟朕來。”
武則天緩緩起身,在宮婢的簇擁下,朝內殿走去。
張易之沒有遲疑,跟在身后。
內殿。
熏香爐兒里,一股幽香猶自裊裊升起。
張易之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武則天時的場景。
那時自己驚慌失措,內心翻涌,時刻恐懼著那柄懸在頭頂的利刃。
可現在自己真的很淡定。
“坐。”
武則天端坐御座,指了指身旁的錦墩。
那應該是上官婉兒幫忙處理政務時,經常坐的位置。
張易之踱步坐定,他抬頭,便能清晰看到武則天松弛皮膚的每一道皺紋。
也許距離貼近,更容易心連心,更容易坦誠相待?
“你想造反?”
武則天輕啟朱唇,眸子里閃爍出一縷森寒的冷光。
張易之嗅著撲鼻而來的幽香,只是平靜而直面的回答:
“臣永遠不會造陛下的反。”
“呵呵……”武則天冷笑一聲,死死盯著他道:
“不交出來,朕心難安,心難安穩就要殺人!”
張易之沉默不語。
這張近在遲尺面容,依舊是初見時的俊美精致,可此刻武則天眼底毫無以往的愛憐:
“朕待你不薄,一次次縱容你,換來得卻是這樣的結果?”
“朕現在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真的會殺了你!”
“陛下。”張易之絲毫不怵武則天身上威儀,平靜道:
“臣從不跟陛下撒謊,臣的確制作了大殺器。”
武則天聞言咬緊了牙,氣得臉色發青,負在背后的手緊緊攥著。
張易之直視著她,目光冷肅:“可臣害怕被炸死,被自己制作出的東西炸死,是不是將淪為千古笑柄?”
“怎么說?”武則天問。
張易之笑了笑,“李唐子孫雇傭刺客殺我,如果有了炸藥,他們會不會炸死我?滿朝權貴痛恨我,他們會不會炸死我?”
炸藥…這就是大殺器的名字,武則天緊繃的臉頰放松,溫聲道:
“子唯你放心,朕會派親信掌管,其余人皆不能接觸。”
張易之略默,低下頭一言不發。
陛下,你會死的!
皇帝也逃不過天命。
等你死了,新君會不會殺了我?
我根本不害怕他動手,但我怕他使用炸藥。
如果是那般荒誕的死法,給我張易之的一生畫上句號,難道不顯得可笑么?
武則天是聰明人,雖然張易之沒有說話,但她似乎懂了。
良久的沉默。
她伸手摸了摸張易之的頭發,柔聲道:“你跟朕性格很像,你應該知道,你再拒絕的話朕一定會殺了你。”
“既然你鎮定自若,心里肯定早有折中的策略。”
雖然言語很親昵,但張易之能感受到濃郁的殺機。
“陛下,臣愿意上交炸藥及相關煉制方法。”張易之直截道。
武則天收回手,起身在殿內慢慢踱步,“繼續。”
她知道肯定會有條件。
張易之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穩的口吻說道:
“臣有個提議,讓太平殿下掌管。”
武則天驀然轉頭,目光透著森寒:“為什么?”
張易之:“從臣的角度,放眼去看整個宗室,唯一沒得罪的就是殿下。”
“這個解釋朕不信。”武則天搖搖頭。
似乎知道武則天接下來的問話,他問道:“陛下,你敢把炸藥放在皇宮么?”
武則天斟酌了片刻,坦然道:“此物不可控,應該放在將作監。”
“陛下,你不能出皇宮,能保證將作監不泄露秘方嗎?”張易之繼續問。
皇帝雖然權傾天下,一言可定生死。
但也同樣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
武則天一揮袍袖,瞇著鳳眼,審視著他:“別廢話了,其實你料準朕會答應,你在揣摩帝心。”
張易之沉默不語。
對于他而言,這是兩全其美的策略。
站在武則天角度,太平掌握炸藥,武則天也能安心。
不提親密的母女關系,從政治方面太平也必須依靠她母皇。
太平想爭儲繼位,只能以武則天皇女的身份,而不是李治皇女的身份。
聽起來是不是很扯淡?
一個爹,一個娘,不都一樣么?
其實差別就是李唐政權跟大周政權。
想繼承李唐政權,太平幾乎沒有可能性。
朝堂的李唐舊臣,還有天下擁護李唐的子民,根本無法容忍第二個女帝。
更何況李顯李旦,甚至李家子孫比太平更適合重振大唐。
但是大周政權,太平的機會就大得多。
從張易之角度,如果不交出炸藥就得死,那炸藥給太平最合適。
原因很簡單——太平需要他。
不是生理需求……
而是野心的需要!
兩人沒有仇隙,且達成聯盟,太平想爭儲登基,就得依靠他張易之。
太平掌握這個大殺器,像她私心這么重的人,絕不會允許任何人觸碰,無論是滿朝文武,還是李家宗室。
這也符合張易之的利益。
“你說永遠不會反朕,朕會牢牢記住這句話。”武則天突然開口。
她眸色一如既往森寒,表情卻逐漸淡然。
足足一個時辰,外殿的群臣如熱鍋上的螞蟻,心急如焚。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殿內喧嘩聲頓止。
張易之跟在武則天身邊,面無表情,沒人能探測出他的情緒。
但所有人都知道,此獠肯定將大殺器上交了。
不然現在已經是一具尸體。
武則天坐回御座,高高俯瞰著文武百官,朗聲道:
“傳朕旨意,國庫撥經費成立火器司……”
群臣恍然大悟。
原來像天雷的東西叫做火器!
一些大臣低著頭,以掩飾臉上的猙笑。
哈哈哈,朝堂掌控火器,就拿它炸死張巨蟒!!
武則天繼續說:“火器司不受任何部門管轄,太平公主任司長,全權處理一切事宜。”
什么?
宛若一道驚雷在大殿炸響。
群臣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不受管轄?
也就是沒人可以插手。
全權——這兩個字,意味著火器司將淪為太平的私物。
依附李旦李顯的李唐舊臣慌了!
依附武三思的臣子也慌了!
公器私用,群臣對陛下這個決定感到難以置信。
火器司沒有任何束縛,萬一太平殿下發瘋怎么辦?
“另外……”武則天停頓一下,瞪了眼張易之:“張易之言語頂撞朕,除爵削戶!”
話罷喝道:“退下!”
武則天御駕離開大殿,此事落下帷幕。
張易之成為有史以來最“短命”的國公。
但沒人在乎這點,群臣還沒從沖擊中緩過神來。
公主府。
太平斜臥錦榻,豐腴的嬌軀只著薄衫,地毯上置放著幾個暖爐。
“殿下”
一個宮婢拖長音調,在殿廊喊著。
“說。”太平眸也不抬,淡聲道。
“殿下,外面傳瘋了啊……”
“呵呵。”太平笑了笑,截住她的話,得意道:“張易之做出驚世之舉,仿佛召喚天雷,外界肯定瘋了。”
略施小計就摧毀楊氏觀王房一脈,張郎的風采真是出眾啊!
“不……不是。”宮婢徑直入殿,激動的說道:“婢子剛從宮里回來,在甘露殿外聽說一件大喜事。”
“哦?”太平偏頭望著她。
宮婢笑嘻嘻道:“陛下下了旨意,成立火器司,讓您擔任司長,全權負責一切事宜。”
驟聞此等駭聞的太平,直接從錦榻上翻滾下來,險些當場暈將過去!
天上的餡餅快把她砸暈了。
寂靜了良久。
太平睜大杏眸,再次確認:“就是那道讓茶館淪為廢墟的那‘天雷’?就叫做火器?”
“對。”宮婢用力點頭。
太平精致的面容滿是興奮之色。
她想起張易之。
一定是他!
只是張郎才會這么幫本宮!
“據說是張易之跟陛下在內殿私談一個多時辰,陛下才決定的。”宮婢補充道。
太平杏眸漸漸癡了,此等恩情,本宮何以為報!
她突然去握宮婢的手,仿佛眼前人是張易之。
太平微微閉上眼睛,露出一副迷醉的神情,臉上迅速泛起了紅暈。
“本宮要去了……”
宮婢覺得殿下狀態不對勁,疑惑道:“去哪里?”
太平睜開眼,并攏雙腿,神色變得端莊:“先服侍本宮去溫泉沐浴,再去宮里覲見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