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端門,張易之被攔下了。
十幾口棺材擺在端門,蕭楊兩家族人一個個面如死灰。
當看到張易之的那一刻,他們的眼神由頹然轉成仇恨。
“張巨蟒,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難道夜里不會做噩夢么?你不怕惡鬼纏身么?”
郡馬楊繼霖氣勢洶洶走過來,一雙三角眼滿是怨毒,就這樣死死盯著張易之。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張易之恐怕早就遭受千刀萬剮。
聽聞此話,張易之露出恍然般的樣子。
而后,表情變得有些凄婉惆悵,喟然道:“諸位,節哀順變。”
在場蕭楊兩家族人怒火沖天,恨不得將此獠撕碎,再割下一塊塊肉!
“你這個滅絕人性的屠夫,你不得好死,蘭陵蕭氏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一個男子咬牙切齒道。
他叔父一個清正廉潔的監察御史,死后竟然連尸骨都找不到,棺材里只能放曾經的衣裳和偏愛的書卷。
嗚呼哀哉,叔父為國盡忠,死后何其可憐!
張易之直視著他,微微一笑,笑容之中透露著些許冷冽:
“我再強調一遍,我只是恰好路過天津橋,莫要再栽贓嫁禍。”
“無恥之徒!”楊繼霖戟指道:“陛下剛剛成立火器司,汝還試圖掩蓋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張易之聞言卻絲毫不在意,神情云淡風輕地掃了他一眼:
“不錯,我是煉制了東西,但不代表叔伯們的死與我有關,萬一是遭到天譴呢?”
這話,頓時讓楊繼霖臉上成為一片豬肝色,一陣青一陣白,怒氣再難忍耐。
叔伯?
此獠也配叫叔伯?
族人死不瞑目,此獠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羞辱。
而且還是大庭廣眾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面。
“張巨蟒,你不要欺人太甚!”楊繼霖臉色陰沉得簡直像是要滴出水了。
張易之略斟酌,輕描淡寫地問道:“我欺你又如何?”
“你……”楊繼霖面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怒火幾欲噴發。
這一幕,讓附近的文武百官神情凝重。
他們沒有興奮激動,反倒有些悲哀。
弘農楊氏和蘭陵蕭氏擺開架勢,又能如何?
只能凸顯無能軟弱。
雖然陛下沒有明說,但聰明人都清楚。
張巨蟒憑借進獻火器之功,完全抵消了殺人之罪。
這就是價值。
在甘露殿,當張巨蟒說不交的時候,他們能感受到陛下濃郁的殺機。
陛下也想過殺掉此獠,但此獠展現出獨有的價值。
一件件稀世神器,極大鞏固了皇權,再加上此獠作為孤臣,替陛下掃清一切礙眼之物。
直到現在,群臣終于明白一個道理,雖然很難接受,但恐怕是既定事實——
只要陛下在位一天,除了造反之罪,永遠不會殺掉此獠。
圍觀官員暗自嘆氣。
望著此獠輕視、目無余子的態度,更是讓他們郁氣難舒!
張易之負手上前,掃視這群人,最后目光停在楊繼霖身上,冷冰冰道:
“你們能欺負別人,就不允許別人欺負你們?高高在上慣了,接受不了被踩在地上的滋味嗎?”
說完轉身而走,裴旻緊緊跟上。
“佛家講究諸事有因果,莫要得意,你一定會下十八層煉獄的!”
身后傳來楊繼霖咆哮聲。
張易之頓時止步,驀然轉身,疾步而來。
“你是佛教教徒?”
在一眾人駭然的目光中。
張易之抬起手,狠狠甩了楊繼霖一個耳巴子。
清脆的響聲,伴著毫無情緒波動的一句話:
“我打了你,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說我還有沒有罪?無罪!這便是因果!”
說完飄然離去,留下身后一道道怨毒憤恨的目光。
不共戴天也好,誓不兩立也罷,我張易之隨時恭賀。
府上。
“大鍋”
小麥芽飛奔過來,像一只輕盈的小肥豬,砰砰跳跳,小嘴叼著烤制肉埔,一頭撲進張易之懷里。
張易之紋絲不動的抱住妹妹,吾家幼妹終于懂事了。
他欣慰的說道:“不用擔心了,大哥沒事。”
“嗚嗚嗚”小麥芽低低抽泣,嘴里的肉埔掉下來了,她撿起吹了吹,委屈巴巴地問道:
“大鍋,我是你的小心肝嗎?”
張易之嗯了一聲,似笑非笑道:“別裝了,你有什么要求,快提吧。”
小麥芽叉著腰,很是威風地噘著嘴:“大鍋,給我炸掉尚學閣,速度安排!”
那就就再也不用去學堂啦!
大鍋召喚天雷,直接把學堂給炸光光!
“哈哈哈哈哈哈”
小麥芽發出銀鈴般得意的笑聲。
張易之斜睨著她,目光帶著看弱智兒童的意味,“張窈窕,你是不是有病,你該不會有暴力傾向吧?”
“大鍋,你就答應我吧”小麥芽扭著小屁股撒嬌。
“滾!”
張易之一腳踢在她屁股上,將她踢翻在地。
轉過幾條廊道,張易之朝府邸東樓的客房而去。
房間里,陳長卿坐在榻上,表情僵硬,雙目呆滯,瞳孔里毫無色彩。
腿部一直在抖動,手指與食指呈搓丸樣動作。
完全像是帕金森綜合征晚期患者。
張易之望著他,神情有些尷尬:“傷勢怎么樣?緩過來了么?”
陳長卿一動不動,如一尊冰雕。
“想吃點什么?”張易之坐下后,用很關懷的口吻問道。
畢竟親手點炸藥,算得上英雄,必須要給予英雄般的待遇。
房間還是很安靜,陳長卿置若罔聞。
大概在埋怨我吧……張易之自然不會熱臉貼冷屁股,起身欲走。
“貧道傷勢很重,至今還沒緩過來。”陳長卿蠕動的嘴唇,顫聲說道。
身后轟鳴聲和火焰熾熱的溫度,嗆鼻到幾乎窒息的濃煙。
他無法用其他言語描述那種恐懼,是那種深入骨髓,每一處毛孔都散發著寒氣的恐懼。
“哦。”張易之輕輕頷首,笑道:“放心吧,我會找幾個宮廷御醫,保證不會讓你留下后遺癥。”
陳長卿勉強扯了扯嘴角,饞欲上來了,“貧道想吃羊臂臑、酸筍雞皮湯……”
“???”張易之有些懵。
難道臭道士聽力延遲?
他略默,斟酌片刻,措辭道:“那批度牒,以我的能力,暫時辦不到。”
“謝謝子唯。”陳長卿僵硬的肌肉終于變軟了,聲音帶著激動。
有宮廷御醫,肯定能把貧道治好。
以后打死也不碰那東西了。
張易之深深看了他一眼,默然無言,唯有轉身走人。
真是奇了怪了,難道真的存在聽力延遲?
這究竟是可逆還是不可逆……
走出房間幾十步外,在庭院里,張易之聽到嘶聲力竭的吼聲。
“該死的張巨蟒,挨千刀的騙子,你騙得貧道好慘啊!”
叩叩!
敲門聲打斷了張易之看書的閑情。
“公子,殿下求見。”張吉祥在外面稟報道。
“不見!”張易之拒絕得毫不猶豫。
“殿下已經在客廳等候。”張吉祥弱弱道。
張易之將書卷砸在榻上。
廳內。
太平身著淡紫色的宮裙,杏黃色的緞子往當間一束,愈發顯得胸聳臀,纖腰如柳。
她一見張易之,眼圈便紅彤彤一片,胸腔中的激動喜悅快要溢出來了。
張易之瞥著她,冷聲道:“殿下,你覺得經常往我這里跑合適么?”
太平一怔,想不到張易之竟是這個問題,她嬌軀輕顫,神情黯然下去,“你嫌棄本宮?”
眼神也變得極為幽怨,像是一個癡婦,突然遇到那個傷她最深的渣男。
張易之踱步上前,盯了她足足十幾秒,才開口道:
“愚蠢木訥!”
太平張大著櫻唇,滿臉愕然。
什么意思?
指著本宮痛罵,就差沒罵胸大無腦了。
張易之嘆了一口氣,語氣有些失望:
“你初掌火器司,就火急火燎來找我,顯得我倆蓄謀已久一樣,這種行為傻不傻?”
“滿朝權貴都會猜測,我是不是特意為你制作火器,平白惹人遐思,更提高某些人的警惕性。”
“陛下也會更懷疑,讓你獨掌大殺器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
說完后,張易之坐下輕抿一口茶。
自春秋戰國到滿清幾千年封建歷史,出了那么多驚才絕艷的女性,但唯獨只有一個武則天。
集政治手腕和心性智慧于一身。
太平與之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橫向對比李顯李旦兩兄弟,太平當然算得上出色。
但她是女人,一個想做皇帝的女人,那對比的對象只能武則天。
世道如此,沒有辦法。
太平震驚良久,然后很委屈的噘嘴:“本宮只是想特意感謝你嘛。”
張易之沒說話,桌面上的手,手指輕輕彈動,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擊,發出讓太平煩躁的脆響。
“你別敲了。”太平瞪眼。
張易之停住動作,“你看,殿下還沒有學會鎮定,冷靜。”
“你一進門,我府邸的下人,都能從你臉上探出你的心情,
“上位者要喜怒不形于色,多學學陛下,不要把情緒表現在臉上。”
聞聽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夾雜著訓誡的口吻。
就好像重擊敲碎了太平柔軟的心防。
霸道!
真的好霸道!
她杏眸略顯迷離,就這樣癡癡地注視著張易之。
“咳……”張易之咳嗽一聲,打斷她的腦補,放緩語氣道:
“殿下,你雖然掌握著火器司,但這段時間切記審時度勢,停止在朝堂安插親信,行事要比以往更收斂,否則會引起陛下的忌憚。”
武則天對這種東西很敏感,張易之生怕太平看不清形勢。
萬一跟以前一樣,繼續籠絡官員,甚至是武將……
那就要命了!
“多謝張公子提點,本宮定會牢記在心。”
太平紅唇輕啟,聲音透著熟女獨有的嫵媚。
張易之嗯了一聲,把茶杯端得高高的——
端茶送客。
太平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睜圓如水般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張易之。
他看來打定心思壓在本宮身上,不,壓寶。
要不然不會這般鄭重的告誡。
“暫時將火器司冷卻一段時間,到時候我再給你具體配方。”張易之補充道。
太平點了點下巴,“都聽……”
“殿下。”張易之截住她的話,淡淡道:“再不走別人都要起疑心了。”
要論權貴誰最喜歡排場,便是眼前這個愛炫富的太平。
每次出宮,僅次于皇帝的隆重儀駕,幾十個宮婢、還有幾十個擅長相撲的健婦隨駕,沿途還得敲鑼打鼓。
這樣誰不知道公主殿下來了張府?
你若是偷偷摸摸過來,讓你多呆幾天也不是不可以。
“本宮這就告辭了。”太平起身道。
張易之剛剛一席話,她銘記在心,為了不惹母皇忌憚,最近盡量少跟張易之接觸。
略頓,她咬著下唇:“幫本宮披一下衣服。”
張易之瞥了椅子,便走過去拿起御寒的狐裘大氅,從后面給她披上,再系緊。
“神器司一事,本宮都不知道如何感謝你。”太平柔聲道。
張易之輕描淡寫的說:“以后好好報答就行了。”
好好?
一個女、一個子,子就是男。
男女除了羞答答,還能怎么報答?
兩個好,一天兩次?
太平嬌軀顫了顫,細膩白皙的臉頰瞬間酡紅,她緊抿著唇不敢回頭。
張郎真壞呀!
從后面觀察到太平怪異的肢體動作,張易之略顯疑惑,她又在想什么?
“行了,恕不遠送。”張易之后退幾步,拉開一個距離。
太平原地駐足了幾息,才勉強平復羞澀的情緒,伸手向內攏了攏火紅色大氅,邁步離去。
目送著那水蜜桃也似的臀兒,仿似能抗拒地心引力般,一翹一翹的漸漸遠去,張易之搖了搖頭,返回臥室。
還沒歇息半刻鐘,張吉祥又來稟報。
張易之有些惱怒:“沒完沒了是么?閑雜人等不見!”
“他說他叫冒丑。”張吉祥剛要描繪此人的相貌。
張易之已經穿衣服出房了。
于他而言,冒丑可是有擋箭之恩。
廳內。
冒丑神情有些緊張,張易之剛進來,他便拱手施禮,恭敬道:“卑職參見司長。”
“免禮。”張易之伸了伸手,示意他請坐,溫聲問道:“傷勢怎么樣了?”
“不礙事,卑職曾是刺客,執行任務的時候,什么大風大浪沒經歷過。”
冒丑兇悍的臉孔露出憨厚的笑容。
張易之輕輕頷首,斟了一杯茶遞給他。
“多謝司長……”冒丑接過之后,欲言又止。
張易之笑了笑:“大丈夫扭扭捏捏個甚,有事就說吧。”
“是!”冒丑應了聲。
沉默幾息后,他坦白道:“卑職以前是索命門刺客,受索命門庇護,如今雖然脫離了,但門主有事相求,卑職無法拒絕。”
門主?張易之不動聲色:“繼續。”
“門主想約見司長,托卑職傳話。”冒丑硬著頭皮道。
他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觸碰了張易之的底線,或者讓張易之以為他在挾恩圖報。
張易之審視著冒丑:“見我?”
“卑職用性命保證,門主絕無惡意。”冒丑神情非常嚴肅。
張易之皺了皺眉,他對索命門這個組織倒有點興趣。
索性走一遭。
“地點我定。”張易之平靜道。
翌日。
張易之帶著裴旻和幾個護衛,來到位于天津橋的墨漣居酒樓。
酒樓對面就是巡防鋪,鋪子里有數十個城防金吾衛坐鎮。
萬一索命門起了壞心思,自己安全也可以得到保障。
“警惕一點。”
下馬車的時候,張易之鄭重叮囑裴旻。
走進喧鬧的酒樓,不理會食客驚艷的目光,張易之面無表情上樓梯去三樓包廂。
蹬蹬蹬——
張易之走在樓梯上,可就在他抬頭的一瞬間。
整個人都有些僵硬。
樓梯上方口的欄桿旁,靜靜地站著兩個女子,一個婦人約莫三十多歲,另一個女子身披雪白貂裘,體態高挑婀娜。
此女臉戴面具。
那是一張制作精美,構圖漂亮的蓮花紋面具,奇妙的兼具圣潔與詭異兩種風格。
張易之雖然看不到此女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道猶如實質性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