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中秋佳節在即。
史從云完全放松下來,將閭丘仲卿從下蔡順水路調到壽州,隨后順水道到廬州,進入長江水域與他匯合,主持所有的金銀、物資,大事,以及各軍的獎懲。
從南唐獲得的物資,加上他帶來的錢,都要賞給各軍將士,史從云明白堵不如疏,士兵拼命獲得回報是天經地義的。
只是這時候國家并沒有足夠的能力給予士兵報酬,很多時候只能將領自己想辦法,自己掏腰包,大多數將領能想到什么辦法?自然是放任士兵搶唄。
如當今周國的開國皇帝郭威,幾年前進入大梁時也是放任士兵搶奪開封來作為報酬。
人們常會把周比作隋和秦,因為他們都是一個統一王朝之前的奠基者。
但客觀的看,后周是完全沒法和隋朝與秦朝相比的,無論怎么說后周巔勝時期,地盤只有四個省左右,很多問題無法解決,比如完善的底層組織,官僚體系等等。
漢、唐是不用太考慮這些問題的,人們知道劉邦有約法三章,不知道劉邦還下令他打下的地方,秦朝官吏一律留任,后世出土的大量秦漢竹簡也表明,劉邦只是去掉秦朝法律中的苛法,剩下的法律全部保留了。
而隋唐也是一樣的道理,天下人已經熟悉了之前王朝那一套,對天下一統也有了認同,后續王朝只要該改正之前試出的錯就可以繼承政治文化遺產。
可當今的情況更加復雜困難,比如史從云這兩個月來,已經一面打仗一面接連處死了十幾個中層官吏,因為他們貪污軍用物資,中飽私囊。
之后他實在不解就去質問那些人,是老子給的不夠?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優待將士了,自己掏腰包都要給他們獎賞,為什么還要貪污?
結果他得到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
因為皇帝過幾年就要換一次,好不容易當點官管點事當然要趕快撈一把,現在全天下愛都是這樣的,上到王侯將相,下到基層小吏都是這種想法。
他私下找李處耘、司超、潘美等人問過,他們都給了肯定的回答,沒錯,這就是當下的風氣,因為平均下來,皇帝五六年換一次,誰都不知道再過幾年又是誰家天下,所以拼命撈一把就成風氣。
皇帝也管不了
如果在秦或者隋,肯定有完備的法律框架,基層官吏和中層組織,很多問題后面的人只要加以改進就可以沿用。
這時經歷過這些,史從云才越發深刻體會到閭丘仲卿、李谷、魏仁浦等這些人的重要性,要完備的讓一個國家運轉起來武力是保障,但并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武力解決。
這些中低層的官吏人員就十分重要,統籌和調度這些官吏需要的不是武力,而是可靠可行的人事制度。
而這些只能靠閭丘仲卿、李谷、魏仁浦等之類的人,如今周朝就是缺乏這些,如果周軍一開始軍紀嚴明,淮南根本不會打那么久。
所以史從云把水軍暫交司超統帥,把獎懲士兵和南唐國交接的事交給閭丘仲卿處理,他便帶著少量親兵和邵季、王仲兩軍騎兵往北,去接手投降的廬州,同時解決白甲軍的問題。
南唐舉降,白甲軍也就失去了抵抗的意義,對被白甲軍襲擊死去的士兵,史從云出大錢撫慰。
對于白甲軍,他親自一村一寨的領兵去說服,赦他們無罪,讓他們投降。
起初百姓們并不信,但史從云帶著大隊騎兵,各個著甲,人人武裝到牙齒,和他們之前所見所對抗的鄉兵完全是兩個概念,便沒了斗志,人人臉上都寫著不安。
史從云在馬上隔著籬笆能清楚看到村落里面黃肌瘦的孩子看他的眼神閃爍而惶恐,驚慌不安。
他心里嘆口氣,原本不該到這種地步的,周軍才進入淮南,這些百姓就為周軍提供草料,主動迎接他們的到來,因為南唐中主乃至之后的后主,胸無大志,只貪圖個人享樂,根本沒想好好治國,為滿足自己的新享受就只能盤剝百姓,淮南徭役賦稅很重,百姓苦不堪言。
所以當聽說北朝出兵時候,許多百姓是主動歡迎的,結果周軍軍紀渙散,在淮南燒殺搶掠,把這些百姓逼到對立面,這也是歷史上郭榮打淮南舉國之力整整打了三年的原因之一。
史從云想,如果他一開始就是招討使,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他們起初就獲得淮南百姓的支持,這時候說不定已經殺過長江去了。
于是下馬,親自上前去和村長解釋,告訴他們只要放棄抵抗,作大周的子民,對他們既往不咎,而且往后會給他們免去三年賦稅。
同時他下令開廬州、盛唐、定遠、滁州等地府庫接濟周邊百姓。
此是他還在渦口時就讓閭丘仲卿代他修書,上表跟官家說過,道理很簡單,這些地方好不容易才打下來,如果不穩定民意,安撫民心,說不定很快就會亂。
官家大概也是吃了白甲軍的苦,加上也很有遠見,立即就同意他的建議,還告訴他,淮南周邊那些遭遇戰禍嚴重的州縣可以勉強三年的賦稅。
史從云除了全身著甲,還讓邵季、王仲護在身邊,他不傻,就怕遇到哪個二傻子來找他拼命那可如何是好。
經過半個多月走村串寨深入基層的游說,加上后續措施的跟進,到后面他的名聲也傳開了,后面的村寨他每去一處都受到當地百姓的夾道相迎。
史從云趁機了解很多基層村寨的情況,比如他們的人口、收入、作息時間、主要農作物等,也和村寨里的一些長者談論了關于如何治理基層的事情,詢問了他們的意見。
當然,他并沒有權力決定什么,只是好奇所以問一問,而且覺得機會難得。
八月,楚州守將劉彥卿按照南唐國主的命令投降,他極力想回南唐去,再三請求。
不過書信都被史從云扣押下來,他知道劉彥卿是個硬骨頭,歷史上他用一千人抵擋數萬周軍四十多天,氣得郭榮把楚州屠了個干凈。
這樣的人讓他回南唐去自己并不放心,于是一面安撫劉彥卿一面給官家上表,意思就是劉彥卿要么殺了,要么給他高官厚祿,調動大梁去。
到八月下旬,史從云終于徹底解決了白甲軍的事情,隨后水軍從來廬州北上,順帶接管,史從云再次和周憲匯合。
解決了白甲軍之后,在淮南的最后一件大事也解決了。
終于可以放心的和周憲干些喜歡的事了
秋日,大梁城人影稀落,天高云淡。
自從十幾萬大軍陸陸續續往南之后,大梁附近許多青壯都往南,城中也沒往日繁華熱鬧了。
又是一年中秋團圓節,不少人家都盼著家中的丈夫、兒子、兄弟往南面回來。
去年他們也是如此,不過去年是白盼了,到今年卻充滿希望,因為自從前線換了招討使之后,一直捷報頻頻傳。
到中秋之前,史從云兵臨金陵,南唐被迫各地投降,俯首稱臣的消息已經到了大梁,而且傳得沸沸揚揚。
勾欄酒肆,茶樓飯館之間,到處都在討論這件事,關于史從云的韜略和武功,更是被說上了一個新高度。
百姓們關注的重點其實不全是戰功,多數人連南唐國在哪,壽州、楚州等等在哪都完全不知道,兩眼一抹黑,哪會懂戰報。
只是大梁青壯出征快兩年不得歸,京中家眷思念難耐,恰好史從云一上任就打了打勝仗,快速拿下南唐,讓大軍得以回家,順應人心,所以才會人人夸贊。
而在皇宮里,則是另外一副景象。
捷報接二連三傳來時,朝中自然是振奮鼓舞,史從云的種種用兵之策也令不少樞密院官員都拍手稱贊。
不過等到南唐的降表和潘美寫的戰報快馬加鞭送到京城時,朝中頓時分了兩派。
有人稱贊史從云的智謀和手段,用兩萬人硬說五萬,把南唐國嚇得死死的,絲毫不敢反抗。也表彰他征戰淮南,克敵制勝的功勞和本領,認為是國之棟梁,應該褒獎。
以魏仁浦和王溥為代表。
還有人則斥責史從云不成體統,明目張膽索賄,強搶人家南唐國的王妃,有失國體。
雖然索賄、搶人這種事在軍隊里經常發生,官家和朝廷也很難管,可史從云身份擺在那,身為一國淮南招討使,是國家代表,身為一國的代表,居然干出這樣有失國家體面的事,實在不成體統,搞得好像他們大周人都沒見過女人似的。最離譜的是把要女人的事加到停戰協議中去,該整治。
這一派觀點以范質為首。
官家放倒沒有急著表態。
垂拱殿西側,下午,稀疏陽光斑駁灑在地面,偶爾能聽到好聽的鳥鳴,王樸正與官家對弈。
不過他心不在焉,官家向來是個忙人,這樣閑暇時間不多,所以反而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了。
他是官家最信任的近臣之一,最清楚官家的喜怒哀樂。
今年年初,官家并不高興,甚至到了遷怒殺人的地步,因為那時淮南的戰事十分不盡人意。
官家在大街上處死了供奉官孫延希。
當時朝廷重修永福殿,命孫延希監工。
孫延希是老臣,為兩代國君干過很多這樣賣力的事,做事也十分勤勉。
沒想到有一天官家正心情不好,路過永福殿時看到修宮殿的役夫中有人用瓦片裝飯吃,用木片做勺子。
當時就大怒,隨即下令將孫延希處死,罷免眾多供奉官的職務。當時人們都覺得孫延希兢兢業業許多年,不止于此,卻因官家的惱怒,無人敢在他面前求情。
王樸也覺得孫延希罪不至死,不過他很明白官家的脾氣,官家說到底是個脾氣易怒弒殺的人,只是因為他心中有抱負,所以會極力控制自己。
但若他的火氣發出來了,再去觸霉頭就是自尋死路,所以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這種情況下多數時候只有皇后符氏說話能有作用,道理也很簡單,北面的李筠、符彥卿等人,官家必須依仗他們。
符彥卿還好,對朝廷比較恭敬,所以官家也會給他們符家面子,給符皇后面子。
可那李筠已經多此頂撞朝廷了,甚至囚禁了官家派去的監軍使!官家只能忍著,為了把兵力都投入南方戰場。
所以北面忍辱負重,換來南方的全力用兵,結果還戰事不順,也怪不得官家會發怒。
官家其實是擔負著巨大壓力的,如果忍讓換來的機會還拿不下淮南,那北面那些節度邊將說不定會更加跋扈,更加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好在史從云領任招討使之后,淮南戰局瞬間扭轉,短短四個月之內在整個淮南打了一場及其漂亮的大戰,扭轉乾坤。
外人不知道王樸卻是知道,當史從云擊敗南唐十萬大軍,兵入大江,迫降南唐的消息傳到大梁沒多久之后,北方各鎮將領紛紛寫來祝賀的奏表。
連之前向來對朝廷不恭敬,還囚禁過官家監軍使的李筠也趕緊派人送來賀表,還語氣恭敬,用詞謙卑,官家看后難得開懷大笑。
可見官家忍耐太久了。
王樸和官家心里都有數,這就是道理,忠孝仁義這些東西很多時候是靠不住的,李筠當初也是仙君忠臣良將,仙君郭威對他信任有加,才會給他那么大的權勢,獨鎮六州。
結果等他兵多將廣,實力大增之后自然而然就飛揚跋扈起來。
到史從云在威震淮南,朝廷十幾萬大軍騰出手來時,他馬上就老實了,又變成恭恭敬敬的大周“忠臣”。
王撲這些年來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
心里也在感慨,史從云真是國之棟梁,中流砥柱!如果不是他如此快速扭轉戰局,北面的許多人還要跋扈,官家還要咬牙隱忍。
棋下到一半,官家逐漸不是他的對手,便放棄了在棋盤上用心思,抬頭笑問他:“文伯,你覺得史從云是個怎么樣的人。
魏仁浦說他是忠臣良將,韓信在世;范質說他色令志昏,道德敗壞。”
王樸沒有落子,抬起的手收回來,回答道:“他們以各自的立場和喜好來看待史從云,自然說法不一樣。
若站在周國這邊,臣以為史從云是我的大周棟梁之才,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