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偷跑出來的,所以自然要找點活計做。不然晚上沒地方遮風擋雨不說,肚子也得挨餓。”
狄緯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劉睿影以為狄緯泰一直生活在博古樓內。
至少目前所有對完的公開的資料以及查緝司掌握的檔案卻是如此。
他竟是根本沒有想到狄緯泰還會有這樣的一段過往。
但讓劉睿影更加不明白的是,就是為何狄緯泰會告訴他這些事情。
但現在卻也不是他能夠發問的時候。
所以劉睿影只是點了點頭,繼續聽下去。
“我和那位伙伴就找了一處酒家打雜。不為其他,只是因為這酒家的活計,包吃住。有了落腳地,自是就要輕松得多。”
“沒想到狄樓主的年少時的生活,也是這般坎坷。”
劉睿影感慨了一句說道。
這道不是為了客套而說的場面話。
實則是他由心而發。
“坎坷都是自找的。若是當年繼續呆在家里,也就不會有這些坎坷。”
狄緯泰笑著搖了搖頭說道。
“但有些人就是待不住。”
這句話,不是他想說的。
而是這番對話的場景,讓他有些似曾相識。
不知怎的,這句話竟是就自己從嘴里冒了出來。
把劉睿影也嚇了一跳。
狄緯泰的眼眸閃爍了片刻。
似是對劉睿影的這句話頗為贊許。
可是劉睿影卻是根本記不得,這番似曾相識的場景,是在何處發生的了。
“沒錯……有些人就是待不住。雖然大部分朋友都向往著安逸。但你得承認,這世上總有些人很是另類。”
言畢指了指自己。
“不過酒家的活計,雖然能鍛煉人,但一定塑造不出后來的博古樓主。”
他雖然沒有在酒家中干過什么活計。
但也能看出那小二哥成日里迎來送往的,笑臉相迎,實屬不易。
碰上些是有教養的還好說。
至少不會去刻意為難這些做下人的。
但這些有教養的人,大多都喜歡用挑刺兒來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
劉睿影覺得,狄緯泰的這般精心的功夫,或許就是那會兒在酒家里磨練出來的。
當任誰都能對其任意的吆五喝六的時候,一開始或許還會為了自己的面子和尊嚴而爭辯。
但時間久了,這面子也放下了,尊嚴也破碎了。
滿腦子只想著盡力把眼前的活兒干好,能讓別人少說兩句,而后一會兒吃飯時,還要想辦法多藏兩個饅頭。
想到這里,劉睿影卻很是驚奇。
他覺得狄緯泰竟然沒有在那樣的世俗瑣事中沉淪。
難道他在如此年幼時,就能有這般堅定的心性?
“孩子都一樣。若是后來沒碰到我師傅,估計我和那伙伴最好的下場就是,攢了點錢,自己在鎮子上開了個酒家。”
劉睿影點了點頭。
雖然狄緯泰被世人稱作天下文宗。
但他也是個人。
書是一個字一個字讀的。
飯也是一口一口吃的。
人不可能一天就長大成熟。
總得經歷些什么,才能明白道理。
有些孩子,雖然個頭不高,年齡不大。
但若是經歷得多,自然也會通透的多。
看起來就比同齡人成熟。
想來狄緯泰也是如此。
“您師傅?”
劉睿影詫異的問道。
恐怕世上沒人聽說過狄緯泰還有過師傅。
流傳出去的話,都是說他雖出生于博古樓內侍奉九族的農家,但卻是天生異象。
當晚有物色神雷匯聚成一書卷裝,另一金光一揮,宛若神筆。
隨即這神雷書卷與神筆金光,便都飚射于狄緯泰家中,隨即隱而不見。
而后便被九族之人帶走精心培養,大抵是自學成才后一路過關斬將,有了如今的成就。
“已經離了家,自是就沒了父母。若是再沒有個師傅引導,有誰敢保證自己不掉到溝里去?”
他將杯子里的茶一飲而盡。
但劉睿影卻看到他的嘴在不住的咀嚼。
“我有吃茶葉的習慣。”
“這茶葉,還能吃?”
劉睿影看著杯中的茶葉。
有些不敢相信。
“釀酒的米粒,可以當做酒釀吃。這泡茶的茶葉,當然也能吃。”
狄緯泰說到。
劉睿影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有吃過茶葉。
不過狄緯泰說他也并不是在強詞奪理。
劉睿影也喝了一口茶。
刻意的把杯中的茶葉往嘴里送了幾片。
剛一入口,還未咀嚼。
一陣酸澀之感便布滿了整個唇齒之間。
狄緯泰看出了劉睿影學他的樣子,吃了點茶葉。
當下也不做何說明。
就這般靜靜的看著。
但他卻把自己的茶杯收了起來。
待劉睿影漸漸適應了這種酸澀之后,才開始略嚼了幾下。
沒想到隨著他咀嚼的次數越來越多,頻率越來越高。
這茶葉竟是又如糖果一般轉為了甘甜。
這倒是讓劉睿影有了些意外之喜。
“我的師傅是一名刀客。他不僅收了我,也收了我的伙伴。所以我們倆從難兄難弟就這般變成了師兄弟。”
“沒想到狄樓主竟是練刀起家。”
雖然他知道狄緯泰的武道修為也是極高。
但著實沒有想到他一開始卻是練刀的。
“與其說練刀,不如說打鐵……”
隨性的揮了揮手。
“想必我師傅鹿明明的打鐵手段也是狄樓主您教的了。”
“沒錯,是我教的。不過現在我和他的師徒情緣已了,卻已經不再是他師傅了。”
劉睿影猛然想到一件事。
若鹿明明仍舊是狄緯泰的弟子,那自己拜了鹿明明為師,豈不就成了狄緯泰的徒孫?
先前沒動過這番腦筋還不要緊。
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一旦想通,卻是讓劉睿影有些頭皮發麻。
要是真的如此,估計他一回到中都查緝司,就會被下了詔獄拷問一番。
“不過現在的鹿明明已經和我,和博古樓沒了任何關系。只能是算作一位博古樓的老朋友吧,而我是他較為尊敬的一位長者。僅此而已。”
他看出了劉睿影的不安。
這句話倒是頗有些勸慰的意思。
雖然中督查緝司號稱查緝天下。
天下間沒有找不到的人,沒有辦不成的事。
但這天下可是五王共治。
五王之外,還有如博古樓這般超然物外的大勢力所在。
它門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情報渠道。
卻是誰也不在混天度日。
狄緯泰很是清楚中都查緝司的種種,因此才會這般對這劉睿影解釋。
“不過狄樓主為何要打鐵?”
劉睿影問道。
“因為我的師傅有一家刀行。不打鐵來造刀,就沒錢吃法。餓著肚子可是沒法兒去練刀的。”
狄緯泰說到。
劉睿影聽了有些想笑。
他覺得狄緯泰當初愿意拜這個師傅,一定是覺得跟著這師傅去練刀,起碼不會被人再吆五喝六的使喚,而且都能頓頓吃個飽飯。
沒想到這師傅是拜了,卻要讓他倆先打鐵。
劉睿影看過鹿明明打鐵。
知道這是一件極為辛苦且枯燥的事情。
剛開始或許還有幾分新鮮。
但到了后來,狄緯泰說不定會更加懷念在酒家中忙碌的時光。
起碼每日里都有諸多變化發生。
“我師傅是一個心氣兒很高,但手底下卻沒什么真章的人。”
“這樣的人自古就很多。”
“但你不會見過有比我師傅更加癡迷的人。”
“有多癡迷?”
“癡迷到瘋魔。”
“你可聽說過,無形刀?”
狄緯泰問道。
“當然聽說過!”
這無形刀的傳說,天下武道修士怕是沒人不知道。
不過,大抵是當過笑話來聽聽罷了。
據說,天下最快,最鋒利的刀,叫做無形刀。
刀出無形,幻滅成空。
因此而得名。
若是得到了此刀,再修習了銳金勁氣,則可在兵刃器械中,戰得一個天下第一。
不過這刀卻從來沒人見過。
也不知這傳說是從何處而起的。
沒頭沒尾的故事,自然很容易斷了人的念想。
但不知為何。
這無形刀的傳說卻是愈演愈烈。
不單單是江湖,就連當時的皇朝都密派高手,潛入那山高水長之處,尋找無形刀的蹤跡。
“我的師傅,堅信他是無形刀的傳人。或者說,這無形刀的是是非非,就是從他這里生發出來的。”
劉睿影一陣苦笑。
雖然平淡的生活很容易讓人有所消磨。
但若是每日都置身于如此龐雜的爭辯旋渦之中,沒有片刻的安寧,日子應該會變得更加難熬才對。
狄緯泰記得。
當時師傅吧一個跟燒火棍似的刀遞給了他倆。
而后說,這就是無形刀的模具。
讓他倆以此去打造,以求能夠使得輝煌重現。
可是師傅去也沒有告訴他們,這輝煌曾經是什么樣的。
有多高,多長?
是縱橫了八萬里,還是從這刀行傳到了鎮口水井旁?
“那絕對是我平生見過的最難以入眼的東西。”
劉睿影看到他的嘴角輕輕地扯動了一下。
這讓劉睿影卻是極為的好奇。
究竟是一把怎樣的刀模,能讓狄緯泰時隔幾十年后,想起來時已然如此厭惡。
可惜,狄緯泰沒有詳加說明。
不過當時的他,卻是非常明白自己的師傅是在夸大其詞。
至于為何要生此謠言。
狄緯泰覺得無非是想讓刀行的生意好一些。
多賣出去幾把刀。
哪怕是菜刀,柴刀也好。
人總是要吃飯的。
當飯夠吃的時候就想頓頓有肉。
一旦滿足了頓頓有肉,卻就又想添上二兩燒酒。
但這一切的必須,就是刀行得多多賣刀。
“既然是師傅交待的話,我們自然還是要盡心去做的。雖然明知道沒什么可能會,但我倆也做得極為認真。”
狄緯泰數到。
“可有何結果?”
劉睿影問道。
“用廢的鋼鐵,怕是能打造一百把菜刀都不止……但師傅卻是不知悔改,我們也只好繼續下去。”
若是那些廢掉的鋼鐵都能打成菜刀或是柴刀,想必早就能賺個盆滿缽滿,鍋上頓頓有肉,餐餐有酒的生活了。
但有些人做事就是如此。
即便是千萬人阻攔,他也會堅持做到最后一刻。
不到山窮水盡之時,絕不罷休放棄。
這樣的人雖然看上去很蠢,但也著實有他的可愛之處。
看來狄緯泰的這位師傅就是這樣的人。
“只是后來。一個中年人路過刀行,竟是直勾勾的盯著那刀模,眼睛大放光彩。問我們倆要賣多少錢。”
“難道那刀模還真是稀罕物件兒不成?”
劉睿影在心中如此想到。
疑惑盡數全都寫在臉上。
不過狄緯泰卻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是從桌下取出了一小壇酒。
劉睿影這才發現,原來狄緯泰的屋中也是有酒的。
只不過他不常喝罷了。
“這壇酒,就是就是當時我那伙伴送我的。”
劉睿影看到這一壇酒,壇口處封泥完好。
仍是新的。
想來狄緯泰一直珍藏著,定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其實你早已見過他。”
隨即一掌拍開了封泥。
劉睿影不知道狄緯泰是誰。
但腦中卻浮現出了樂游原上那位看原人的身影。
狄緯泰對這劉睿影點了點頭。
仿佛是在肯定著劉睿影心中的想法。
“不過他已經走了。”
“他去了哪里?”
劉睿影問道。
“我也不知道。當時他說,走之前要與我喝完這壇酒的。但是他卻一口都沒喝,就離開了。”
他重新拿出兩只杯子。
是茶杯。
比酒杯要大上不少。
狄緯泰托著酒壇,給劉睿影和自己分別倒了半杯。
“狄樓主不說早晨還是喝茶好?”
劉睿影看著酒杯調侃道。
可是他已然不知道狄緯泰到底要說什么。
為何告訴他一段如此的往事。
這些往事和如今在博古樓發生的種種又有什么關聯?
劉睿影想不通。
與此同時。
在離狄緯泰住處不遠的地方。
酒三半正在練劍。
他把這把青娥劍,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感受著劍鞘上傳來的一陣冰涼。
接著又把劍鞘一寸寸向上移動。
他卻是想用自己的臉頰把這劍鞘盡皆溫暖一遍。
隨后,他拔出了劍。
看似緩慢。
實則也緩慢。
如抽絲薄繭般,一點點的拔出了劍鞘。
這一幕落在了歐雅明的眼里。
酒三半練劍的位置,正對著歐雅明住處的窗子。
期間沒有任何遮擋。
“這位朋友你是從何處認識的?”
歐雅明問道。
歐小娥正站在她身后。
這話定然是沖著她問的。
“他是劉睿影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倆是如何認識的。但只言片語中好似是路上偶遇。”
歐小娥說道。
“偶遇竟然竟能碰到這等人才……看來這劉省旗也是一個有大造化傍身之人。”
歐雅明感嘆道。
“家主是從何處看出他是個人才的?”
歐小娥問答。
雖然她知道酒三半的劍法很高,武道修為也不低,甚至文才也不錯。
但竟是得到了家主的如此褒獎,想必他的身上還有些許過人之處。
“你看他用劍的模樣。”
歐雅明雙手背在身后,努了努嘴說道。
“用劍的模樣?”
歐小娥不解。
不過他也看出酒三半對這把劍極其愛護。
“當他拿起劍時,他的手中,眼中,心中就只有劍。真樣的人,才配稱之為真正的‘劍心’!”
歐雅明說道。
“難道家主有意將其招攬進歐家?”
歐小娥吃驚的問道。
“機緣已逝……風云已化金龍。現在除了他自己愿意,怕是誰也沒法勉強他。而這般擁有真正‘劍心’的人,卻也不會被利益所打動。”
歐雅明說道。
“但他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
歐小娥說道。
“平時?你是說他三半不離酒的平時嗎?”
歐雅明問道。
“是的家主。”
歐小娥點了點頭說道。
“拿起劍的時候,只有劍。喝起酒來的時候,只有酒。天下還有幾人能有如此的大純粹?”
歐雅明說道。
情緒間,竟是頗為激動。
“何況,他還很在乎朋友。”
歐雅明頓了頓說道。
他仿佛也知道自己剛才有些失態。
尤其是面對歐小娥這樣的晚輩。
雖然自己平日里也沒什么架子,但還是要沉穩些,有個家主樣才好。
歐小娥沒有回答。
因為她心里很是清楚酒三半對自己的感情怕不單單是朋友那么簡單。
花了這么長時間。
酒三半的劍總算是抽出來了。
他平平的舉著青娥劍。
將右臂一點點抬高,放在眼前,細細打量著。
陽光照在劍身上,反射進了他的眼眸里。
刺眼的陽光,讓歐雅明都微微瞇起了眼角。
但酒三半卻是毫不畏懼。
依舊這般直視著劍身上反射而來的光芒。
這些光芒仿佛能給他無窮無盡的能量似的。
讓酒三半的呼吸更加急促,臉上浮現了一層喝醉時才會出現的潮紅。
當他的呼吸快到一個頂峰時。
酒三半放下了劍。
他閉著眼。
低著頭。
右手仗劍。
劍尖沖下,就這么垂著。
劍垂著。
人也垂著。
無所謂四季輪回,還是陽光雨露。
仿佛就要如此站定,直至那劍芒劃破永恒。
蕭錦侃也這么垂立在窗前。
雖然隔著窗子,還跨過了一段距離。
但酒三半身上釋放的酒氣與劍意,他已然能夠感覺的清楚。
酒氣刺鼻。
凌云豪邁。
劍意穿心。
寒涼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