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對我們的了解竟然如此之深。”
這名紅袍客吃完酸黃瓜后說道。
“你們對博古樓的了解也不淺,彼此而已。”
空中懸浮的紅袍突然失去了勁氣的支撐,掉在了地上,像是一灘爛泥。
堆疊起來的褶皺將常憶山方才的寫寫畫畫盡皆蓋住,一點也沒有漏出來。
常憶山打了個響指。
一聲清脆過后,劉睿影,酒三半,湯中松才逐步恢復了神志。
三人對視一笑,誰也沒有說起自己剛才經歷了什么。
“師叔,這……”
劉睿影指著兩名紅袍客問道。
“假的博古衛,真的紅袍客。”
關于紅袍客和大紅袍,劉睿影也是有所耳聞的。
中都查緝司有專門的人員來監視這些江湖組織的行蹤目的。
不過這掌司衛啟林倒也的確有他的特點。
雖然中都查緝司權利甚大,但衛啟林對待這些江湖事由向來不主張硬拼。
一個是廟堂,一個是江湖。
但衛啟林的眼里只有天下。
廟堂是天下,江湖也是天下,缺了誰都不完整。
至于廟堂與江湖也是如此。
五王獨自不成廟堂,只有把王府中的灑掃小吏都算上,這廟堂才是算廟堂。
只有快劍疾刀也不是江湖,還得有花魁頭上的金釵,貨郎手里的挑擔,這江湖才算是江湖。
需知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正是這雪與梅的交相映襯才共同造就了這番冬景的潔雅。
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一動一靜的彼此兼容才共同繪制出了這番秋色的高遠。
只有萬物的融合互補,才能打破孤芳自賞的寂寞。
衛啟林正是兼采百家長,彌得自家短,兼容并蓄,相輔相成。
其實這道理很簡單,就好像糖不能變成鹽,鹽也不能變成糖。
但做菜時若是只放鹽,不放糖,亦或顛倒過來,只放糖,不放鹽,則都會缺了些滋味。
正是有了酸甜苦辣甜咸這六味調和,一盤菜才能精彩紛呈。
專美不如共美。
人面單看只是人面,桃花獨開只是桃花。
但人面與桃花放在一起,卻能相映成紅,情致旖旎。
否則這人面與桃花豈不是各自遺憾?
所以衛啟林做的,是只查不緝。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都要清楚。
但你做什么,怎么做,只要不觸及這天下的底線,我便不會有所行動。
劉睿影當然還沒有這么高的境界,在他眼里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朱墨是不可能共存的。
“師叔,我們要怎么做?”
拿著劍的手微微緊了緊。
“就當沒看到。”
常憶山說完就繞過兩名紅袍客,徑直走出了跨院。
劉睿影回頭看了看,發現那兩名紅袍客跟木樁子似的。
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看著地上的大紅袍,卻是沒有絲毫要撿起的意思。
出了宅院,劉睿影突然感到一陣口渴。
常憶山便引著三人去了一處街邊的茶坊。
剛一落座,劉睿影莫名的心悸,渾身的冷熱交替,刺癢難耐。
同時他的一側臉頰滾燙,劉睿影伸手一摸也未發覺什么異樣。
但他卻實打實的察覺到茶坊角落里的一道目光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劉睿影沒有選擇與這道目光對視,但卻感覺到這目光異常的熟悉。
“幾位要喝點兒什么?”
小二上前來問道。
“這里我不熟悉,你有什么好推薦嗎?”
常憶山問道。
“有的有的……咱家店最招牌的就是一杯還魂茶!”
小二說道。
“還魂?這名字倒是有趣……那便依了你,上四杯還魂茶。”
“師叔,他們殺了人,難道真就這樣放任不管?”
劉睿影對那兩名紅袍客仍舊念念不忘。
“殺了人自會有人去找他們償命。雖然死的人是我的朋友,但凡事都講究個規矩。殺人是壞了規矩,可我要是殺了他倆,也是壞了規矩。”
“規矩?什么規矩?”
劉睿影不解。
眼睜睜的看上殺人兇手在自己眼前卻置之不理,天下哪有這樣的規矩?
“你中都查緝司有哪些規矩?”
常憶山問道。
劉睿影說不出來。
但這并不是因為查緝司沒有規矩。
恰恰相反,是由于規矩太多,多到劉睿影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過這樣一來,他倒是有些能理解何為常憶山口中的規矩了。
那是一種天命。
每個人的生存滅亡都自有緣由。
劉睿影自己也不是個古道熱腸之人,也曾冷漠的看著他人燒殺搶掠而無動于衷。
因為那不是他該管的。
雖然當時劉睿影有更重要的事做,但既然他能放任眼前的不管,又何談將要做的事更重要?
世上的事只有緩急之分,沒有輕重可言。
這時,小二端著托盤,把四杯還魂茶放在了眾人面前。
劉睿影看到這茶湯呈現出琥珀色。
有點像酒。
茶香不濃不淡,也有點近似酒香。
酒三半是不愿意喝茶的。
但當他看到這茶湯,聞到這茶香之后,竟是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劉睿影用指頭沾了沾這茶湯,發現它離了杯竟然是紫色。
不過這還魂茶一上,卻是轉移了劉睿影的注意力。
先前的不舒服以及滾燙的臉頰也都平靜了許多。
“為何這里的人都如此的無精打采?”
劉睿影環顧四周后開口問道。
“這里白天是茶坊,夜里是賭坊。這些人大都是些老賭客,昨晚通宵搏殺,到了這會兒才悠悠轉醒,點杯茶回回神。”
“原來如此,難怪這里的招牌是回魂茶了。”
劉睿影說道。
“既然這里到了晚上就是賭坊,那為何不賣酒呢?”
湯中松問道。
他可算的上是賭坊老手。
一般的賭坊都賣酒的。
因為借著酒勁,賭客們往往都出手更加豪爽,賭坊也自然賺的更加豪爽。
可是這里卻沒有酒。
不但是四下里無人喝酒,就連掌柜的身后的壁櫥上也只有一罐罐的茶葉,卻是連一壇酒都沒有。
“博古樓的賭坊和別處的沒什么不同,但博古樓的賭客卻是和別處的賭客大不一樣。”
“此話怎講?”
湯中松問道。
“博古樓的賭客無論喝多少酒,卻是都豪爽不起來,你沒聽說過,文人窮酸嗎?”
常憶山笑著說道。
劉睿影也笑了,常憶山這一句窮酸卻是連帶著把自己也嘲諷了。
但看他的樣子卻是毫不在意。
覺得這句話本就是天經地義似的。
“窮酸之人習慣已經養成,是無論喝多少酒都改不了的。”
常憶山接著說道。
湯中松點了點頭,覺得此言在理。
“常大師,這是我們掌柜的送您的茶點。”
小二在茶桌的正中央放了一疊櫻桃。
這櫻桃極其新鮮,個頭也很大。
但是這個季節怎么會有櫻桃?
想必是去年存下來的。
湯中松拿了一個放到嘴里,竟是連核都不吐的囫圇咽了下去。
劉睿影卻沒有吃。
并不是他不愛吃櫻桃。
而是這櫻桃的形狀總是能讓他聯想到猴子的屁股。
這么一想,他便就吃不下了。
不過他此刻卻很想看看猴子。
可能是因為人太多太假,還不如猴子上躥下跳的真實活潑。
劉睿影突然看到窗外閃過一道金光。
繼而坐在窗邊的一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若不是他的頸部有一道淺淺的血痕,眾人只會以為他是趴在桌上睡著了。
“看來我們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
常憶山嘆了口氣說道。
“非但不好,簡直是壞的嚇人……”
劉睿影不由得搖頭苦笑。
平常人一聲能遇見一次血光之災,已經是足以驚心動魄了。
但劉睿影他們今天卻已是遇到了三次。
若是算上劉睿影和銀星大戰的那一場,就是四次。
雖然那一場沒有死人,但劉睿影的臉畢竟還是被銀星的銀星針劃出了一道血痕。
起碼是見血了。
后面這三次的血雖然不是從自己和身邊人身上流出來的,可卻實打實都被他裝在了眼睛里,印在了腦海中。
真可謂是步步血腥。
劉睿影瞬間覺得自己或許該去拜拜神仙,但細想之下自己最近著實也沒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不過這迷信的念頭一旦升起,卻是就沒法再輕易打消。
他拿起了桌上盤中的最后一個櫻桃放進嘴里。
櫻桃鮮紅,像極了鮮血,也像極了那大紅袍。
劉睿影吃櫻桃并不是因為他想吃。
只是因為迷信的念頭作祟,讓他覺得自己這幾日卻是不要再殺生食肉比較好。
所以他吃了一顆櫻桃。
不過櫻桃一入口,劉睿影就覺得自己很可笑。
死在他手下的人已經有不少了,不光是自保時死在他劍下,還有那袁將軍一家不也是因為他羅織的罪名鬧了個滿門抄斬?
這哪里是一顆櫻桃能彌補起來的。
怕是往后的余生都得在菜葉子里渡過才行。
有了前面的常憶山說的規矩,所以劉睿影這次也是假裝沒有看見。
但是常憶山卻起身,走到茶坊的門口處把門關上。
雖然死了人,但這茶房里卻靜的出奇。
大家依舊是安安靜靜的喝著自己的茶。
劉睿影不解為何剛才常憶山放走了兩名紅袍客,現在卻對一個路人的死活如此重視。
“去叫博古衛。”
常憶山對著茶坊小二說道。
他只有一只迅箭。
剛才已經打掉了。
“師叔,此人……”
劉睿影欲言又止。
但是他隱隱的感覺到,方才讓他臉頰滾燙的目光就是從這人的雙眼中發出來的。
不過現在,他的頭抵在桌子上,卻是看不見了。
不然的話,劉睿影倒是很想看看那會是一雙怎樣的眸子。
“這人我不認識。”
“準確的說,他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他。”
常憶山頓了頓接著說道。
認識這個詞本就是相互的。
就好像天下間認識狄緯泰,常憶山的人都很多,但狄緯泰,常憶山認識的人很少。
不過常憶山竟然說他知道此人,向來他也是有極大的名頭。
“你應該也聽說過摘星樓。”
這個名字劉睿影很是熟悉。
摘星樓是天下間最大的盜門。
號稱若是東海中真有龍宮,他們也能把龍王嘴里含著的那顆龍珠偷出來。
不過摘星樓向來盜亦有道,只偷不搶,更不傷人命。
而且一旦被發現,便會立即收手,再多的錢財寶物也不能有所留戀。
可謂是最純粹的‘盜’。
“他是摘星樓中人?”
“是,也不是。”
“這卻是為何?”
湯中松不習慣常憶山這樣彎彎繞的說話。
他喜歡什么事都明明白白,敞敞亮亮的。
但劉睿影卻覺得常憶山這樣很有意思。
若是什么都掰開了揉碎了,就好像窗戶不糊紙一樣,被人一眼就看了個通透。
凡是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時最有吸引力。
“因為摘星樓是他的,所以我也很難界定他是不是摘星樓中人。”
“摘星樓是他的?!”
劉睿影聽后心一驚!
“莫非他就是摘星樓樓主,上官摘星?”
上官摘星,被江湖人稱之為盜圣。
雖然他的武道修為境界大抵在地宗境中算不得拔萃,可是他的身法卻堪稱天下絕頂。
尤其是他自創的一套功法武技‘妙手空空’,更是讓無數門閥巨富甚為頭疼。
劉睿影在中都查緝司時,聽說這盜圣上官摘星和人打賭,說自己能潛入中都城里的擎中王府。
那人不信,盜圣一氣之下便真的淺了進去。
不過他只摘走了一片擎中王劉景浩后花園里的那顆‘傲雪侯’的葉子當做證據,對其余的珍寶秘檔卻是秋毫無犯。
如此可見,這上官摘星倒著實是一個懂規矩的人。
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什么事該做卻不能做,什么事能做卻不該做,他分的很清。
后來擎中王劉景浩聽說了這事也只是輕輕一笑,并未深究。
但出于對那顆‘傲雪侯’的補償,擎中王劉景浩還是命人拉來了兩車羊糞,當做肥料施給了它。
按理說,上官摘星的警惕性世間罕有。
怎么能就這樣不聲不響的被人一劍殺死?
而且靠窗的位置本就是大忌。
雖然能觀察到整個茶坊內部以及外面街道的一舉一動,但也方便刺殺之人來殺你。
劉睿影看到他的腳微微拱起。
看樣子他的確是察覺到了危險。
但對方的劍卻要比他的身法更快。
在他還未起勢時,便被一劍割喉。
“雖然偷盜不是個好事,但上官摘星也著實算不上壞人。”
劉睿影說道。
他的心里竟是對這上官摘星的死有了些許惋惜。
從此,天下間卻是又少了一個傳奇,多了一段無奈。
至于身前身后名什么的,想必連他自己都并不在乎。
劉睿影看到他的懷中露出一個白色的紙角。
順手抽出一看,竟然又是一篇狄緯泰寫的悼亡長詩。
看樣子也是從自己的這份原版上剝離出來的。
劉睿影頓時覺得自己手中的這份悼亡長詩過于不祥,散發著一種名為死亡的魔力。
從這長詩到手開始,卻是已經因此死了三個人了。
裝裱師與他的門房,現在再加上這上官摘星。
“也是紅袍客做下的好事?”
因為在上官摘星倒下前,他清楚的看到眼角處閃過一道金光。
而紅袍客的武器,就是金劍。
再加上他們的行事作風一貫詭異,這倒是最合理貼切的推測。
“即便是紅袍客,也不是剛才那兩人。”
常憶山思索片刻說道。
劉睿影皺著眉頭,顯然還沒想通其中的要害所在。
不過那道金光一閃而逝,向來用劍之人的身法也是極為迅速。
不過天下間單論身法,能快過上官摘星的又有幾人?
曾經也有人想要揚名,所以便夸下海口說自己能偷來上官摘星的一件貼身之物。
為此,不惜花費了數年的時間跟蹤計劃,但最終卻連上官摘星的屁都沒有聞到。
方才劉睿影等人陷入了幻象之中,并沒有與那兩名紅袍客交手,所以也不知道他們的斤兩。
但聽常憶山這么一說,想必那兩名紅袍客還沒有殺死上官摘星的本事。
而且方才只有一道金光,卻是沒有一抹鮮紅。
紅袍客必定是穿著紅袍的。
金光之后該是鮮紅才對。
劉睿影順著上官摘星脖子上的血痕向下看去,發現他頸部的內襯里有一抹鮮紅。
先前看時以為是血跡沾染的緣故,但現在細究之下卻發現不是。
上官摘星的罩衣里面竟然是穿著一襲紅袍!
原來他也是一名紅袍客,同樣隸屬于大紅袍!
這一發現讓劉睿影更為心驚……
沒想到大紅袍的手已經伸的這么長這么遠。
他立即把這一切記錄下來,準備將此情報傳回中都查緝司。
“這倒是能證明他不是被紅袍客殺的了。”
湯中松說道。
“不一定……雖然他也是紅袍客,但這樣龐大的組織若是想讓一個人閉嘴,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人。畢竟死人的嘴最緊。”
劉睿影說道。
但他卻無法想出一個合理的殺人緣由。
難道就真的是為了狄緯泰寫的那一首悼亡長詩?
雖然狄緯泰的墨寶很貴重,但也是能用錢買到的。
何況狄緯泰并不是拒人千里的性格,劉睿影就聽說他經常寫字送人。
所以說珍貴也珍貴,但不會珍貴到價值三條人命。
劉睿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七絕炎劍》。
為了這本功法武技去殺人搶奪倒還能說的過去。
就在劉睿影思前想后時,茶坊的門被推開。
他看到鹿明明帶著一眾博古衛走了進來。
鹿明明手上還抱著常憶山的‘阿黃’。
阿黃懶洋洋的抬起頭,似乎都沒有睜開眼睛。
但根據它頭部轉動的幅度卻是能感覺到,它的確是在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不過阿黃今日好像興致不高。
終究是沒有露出它的青白眼。
劉睿影還滿懷期待的想看看阿黃對湯中松是何態度,沒想到卻是也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