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的第五層終于還是安靜了下來。
窗外天已經現出了一層黯淡的微光。
今朝有月依舊坐在桌邊。
手上把玩著一只空酒杯。
他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隨即又潑在了桌子底下。
酒水從珍珠粉的縫隙間滲透下去。
和最底層的血跡混合在一起。
本來已經快要干涸的血跡,混著這杯酒,有開始有些微微流淌的意思。
今朝有月把這只空酒杯放在鼻子下細細的聞著。
仿佛聞了這酒香,他便已然能醉倒。
聞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
酒味已消散了大半。
今朝有月興致缺缺的把酒杯放下。
他看了一眼窗外。
天又亮了幾分。
今朝有月一點不喜歡白天。
或者說他不喜歡任何會發亮的東西。
除了明月以外。
連點燈都不喜歡。
按理說,這會兒他應該讓人來撤了這一桌席面。
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去把窗戶關好。
明月樓第五層的窗戶是特制的。
窗戶里面還有一層厚厚的遮光用的簾子。
一拉起來,這整個屋子內便會暗無天日,伸手不見五指。
但是今朝有月卻沒有這么做。
他倒的確是換來了仆從。
不過不是撤去席面。
而是讓他們再上一桌。
仆從們雖然心頭不解,但還是應了一聲下去照做。
有誰會在清晨時分就擺上一桌宴席呢?
又有誰會在一桌宴席剛剛結束后,再來一次呢?
只有今朝有月。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何要這樣。
吩咐完之后,他也沒有去關上窗戶,拉起簾子。
而是看著地面上鋪著的珍珠粉發呆。
他捧起了一把。
灑在了自己的算盤上。
珍珠粉的顆粒“沙沙”作響的掉在翡翠做成的算盤珠子上。
看上去像極了先前的雨點落在算盤上的樣子。
但聲音卻一點兒都不像。
因為雨點輕柔。
珍珠粉剛強。
輕柔的東西,無論怎么拆封也還是輕柔。
就算是把水凍成了冰,過不久也會融化。
但珍珠即便是磨成了粉,卻還是依舊剛強。
人也是一樣。
躲習慣了,便會順從這種安逸。
根本不會再想著有一天會勇敢的直面那些苦難。
只想著過一天算一天。
躲一天,算一天。
所以珍珠是可以變成雨滴的。
只是雨水怕是再難以變成珍珠。
今朝有月看著一桌席面再度擺上來后,點了點頭。
他對仆從們說,明月樓今日不營業,順便也給他們放個假。
他從柜子中取出了一個小木盒。
就是先前裝著銀票的那種小木盒。
小木盒遞給仆從。
說這是放假的獎金。
仆從們自是三呼萬歲,雀躍著飛奔下去。
今朝有月看著他們開心的樣子,自己也笑了笑。
忽然覺得有錢真是一件好事。
即便是不能讓自己快樂。
也能夠用錢讓別人開心。
若是周圍的人能夠天天都很開心的話,那自己豈不是也被快樂包圍?
不過這番道理他卻是想通的有點晚。
錢能買來珍珠。
錢卻買不到雨水。
天要下雨時,誰都躲不過。
沒有傘就只能去屋檐下尋求遮蔽。
若是屋檐下也已經被人占滿了,那就只能在街中央淋濕到通透。
今朝有月看著仆從們一溜煙的跑下去后,才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
他舉箸夾菜。
吃的盡皆是素材。
葷腥之物,卻是一點沒碰。
那只酒杯里倒滿了一杯酒。
不過也是一口沒喝。
吃幾口菜。
今朝有月就把酒杯放在鼻尖前晃一晃。
合著酒香吃菜,似是極為享受。
只是這酒味,多聞幾次就會變淡。
他便會倒掉之后再續上一杯。
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碰巧了。
今朝有月每一杯酒都倒在了相同的位置。
都倒在了那一大灘血跡上。
不知過了多久。
就連那鋪在上面的珍珠粉都有些微微泛紅。
像是姑娘臉上撲的胭脂似的。
粉粉嫩嫩,猶如春花微開。
今朝有月整整吃了一盤子韭菜。
這會兒感覺有點惡心……
他并不是一個愛吃韭菜的人。
只是這一盤韭菜擺在剛好是他一伸筷子就能夠到的地方。
所以他每一筷子都只夾了韭菜吃。
由此可見,他有多么的心不在焉。
一個人若是連吃菜都能心不在焉的話,可想而知他的心里在醞釀著多么重要的事情。
因為吃飯實在是人間的頭等要事。
好好吃飯,好好說話。
做到了這兩條。
管保你混的不會太差。
吃不飽飯,自然也沒力氣說話。
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沒幾句好話。
人只有在衣食無憂的時候,才會少些抱怨。
若是連那肚子都只能吃個半飽,那剩下的半邊肚子,可不就是被牢騷話填滿了?
今朝有月一直覺得‘牢騷滿腹’這個詞,就是針對那些沒飯吃,或者吃不飽的人的。
雖然有些歧視,但他就是這么認為。
何況對于此事,他卻是極有發言權。
因為他的童年,少年,這兩個至關重要時期,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當時的他,就很怨毒。
發的很多脾氣,說的很多牢騷,現在回想起來也忍不住渾身一顫。
今朝有月想不明白為何當時那么小的自己,竟然就有了如此之多的怨毒之詞。
都是從哪學來的?
根本沒有人教過自己。
若是有人教的話,他也不至于沒飯吃,吃不飽了。
那會兒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
因為每天都在為了下一頓而發愁不已。
現在能吃飽肚子了。
今朝有月回過頭來想想,覺得自己著實是無師自通。
不但他能如此無師自通。
怕是每一個餓過肚子的人都會這般無師自通。
上罵老天五道。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下怨黃土無情。
無雨旱風起,麥苗多黃死。
今朝有月看著被自己吃空的一盤韭菜有些冷聲。
以前能吃到半個饅頭就能開心很多天。
現在卻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吃過哪怕一小碗米飯。
因為菜吃的太多,肚子中油水充足。
卻是不需要吃那么多寡淡的主食來充饑。
可就在剛才,今朝有月給自己盛了一碗米飯。
他把那一盤韭菜盤底剩下的些許湯倒進了米飯中。
用調羹拌了拌,舀起滿滿一勺送入口中。
米飯的軟糯以及炒韭菜菜湯的鮮香,混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奇妙的美味。
今朝有月一鼓作氣的,就把這碗米飯吃了個底朝天。
看著碗壁上還粘著的幾顆米粒,他下意識的把臉貼在碗口,伸出舌頭將其舔進嘴里吃掉。
窗外天已然大亮。
但四周依舊一片寂靜。
明月樓附近的人們,睡的晚,起的更晚。
這里整個白天都是如此蕭條異常。
只有到了晚間,華燈初上時分,才會變得熱鬧起來。
今朝有月再度看向了窗外。
這一瞧,不禁讓他面色凝重。
雖然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但還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
雖然他吩咐仆從備好宴席。
但也沒想到今天就會用上。
他透過窗子看到窗外的大亮天上又竟然漂浮著一個風箏。
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風箏。
普通到和二月里孩童玩的紙鳶沒有任何區別。
不過即使是再普通的東西,出現在不普通的地方和不普通的時間,它也會變得復雜起來。
博古樓中是沒什么人會放風箏的。
喜歡放風箏的人,都選擇去樂游原踏青時帶上一個紙鳶,男跑女追的游玩一番。
明月樓周圍這個時間,也不該是有人的。
無論是煙花客還是風塵女,此刻這露水姻緣,一夜夫妻卻是還沒有結束。
這般香甜軟糯的溫柔鄉,換了誰都不會舍得離開。
更不要說出來放風箏了。
今朝有月看到了這個風箏的同時,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朵。
雖然他的耳力極好。
隔著十幾丈遠都能聽到宣紙落地的聲音。
但他依舊想要清理一番。
即便沒有什么用處。
起碼能給他些許心里安慰。
就在他掏完雙耳,屈指一彈后。
耳邊便傳來了一陣簫聲。
眼前看到了風箏。
耳邊傳來了簫聲。
還有比這更加離奇古怪的清晨嗎?
自打這明月樓建起來為止,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清晨。
今朝有月笑了笑。
把手中的酒杯朝窗外一拋。
隨即閉上眼睛。
靜靜的等著它落地摔碎的聲音。
可是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
“從窗戶往外扔東西是個很不好的習慣。因為總是會不小心砸到別人。這么高的距離砸到了別人的話,一定會流血。流血就會有糾紛。有糾紛生意就會難做。生意難做就賺不到錢。賺不到錢就買不了新的酒杯。所以這是個很不好的習慣。”
一人走進屋內說道。
他的手上拿著一只酒杯。
正是方才今朝有月從窗戶中扔出去的那一只酒杯。
今朝有月沒有聽到酒杯摔碎的聲音,原來是被人接住了。
只是他除了沒聽到酒杯摔碎的聲音以外,也沒有聽到此人上樓的聲音。
但是今朝有月卻并沒有表現的很奇怪。
好像一切都心知肚明似的。
“這個時候,樓下的長街一定是空無一人的。若是砸到了人,才是怪事。若是被人接住了,則是更大的怪事。”
“我忘記了……”
此人一拍腦門說道。
先前毫無動靜,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一絲一毫的他,這一拍的聲勢竟然極大。
以至于他的巴掌挪開后,額頭上出現了一片紅印。
“你忘記了什么?”
今朝有月問道。
“你本就是不需要賺錢的。你賺錢也不需要去做生意。不過不是做生意來賺錢的話,這錢一定來路不正當。來路不正當的錢一般都得藏好。不僅錢要藏好,人也要藏好。但若是一個人突然間富了起來,也是會被旁人猜疑的。所以最好的途徑就是假裝自己是個生意人,這樣就沒有人會去懷疑你為何突然變得有錢。畢竟這生意場和賭坊沒什么區別,好運之人自是盆滿缽滿,旁人只能羨慕,卻是說不出半個不字。但不正當的錢來的最快的就是偷,搶,騙。最容易偷過,騙到,搶來的無非就是朋友和親人。所以這些不正當的錢一定是從某些朋友或是親人哪里偷過,騙到,搶來的。”
此人一口氣說了這么大一段話。
然而邏輯上卻是縝密至極。
雖然這一番話聽著猶如車轱轆般,繞來轉去的。
可是一層層的推進下來一直到最后的結論都著實很有道理。
以至于今朝有月說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
“一個人怎么會毫無緣由的從自己的朋友或是親人那里偷過,騙到,搶來呢?說不定是遭受了親人的遺棄和朋友的背叛。”
雖然他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
但事到如今,他卻是必須說點什么才行。
“親人的遺棄本就很少。若是被親人遺棄,很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原因。你若先對親人家族不利,那便不能責怪親人遺棄你。朋友的背叛本就很多。若是被朋友背叛,很有可能也是自己先背叛了朋友。你若是先對朋友不夠義氣,那便不能責怪朋友背叛你。”
此人說道。
說完之后,他拿出了一支竹簫。
并且把那只酒杯套在竹簫的頭上。
放在嘴邊輕輕的吹了起來。
酒杯套的并不太死。
因此還有少許的氣流能夠通過竹簫,繼而吹奏出聲音來。
可是這音色卻和先前有著云泥之別。
先前的簫聲清麗悠揚,沁人心脾。
現在的,卻沉悶哀怨,如泣如訴。
此人吹簫的時候一直看著窗外。
直到窗外天上的紙鳶落下,他才停了簫聲。
“這曲子,熟悉嗎?”
此人問道。
“熟悉。當然熟悉,時不時的還會哼唱幾句。”
“可惜了,這曲兒用簫吹出來并不好聽。還是得用琵琶彈才更有韻味。”
“難道她沒有帶著琵琶來?”
今朝有月冷笑著問道。
“人是來了。可是琵琶沒來。”
此人搖著頭說道,滿臉盡是惋惜之情。
“她不是從來不會和琵琶分開”
今朝有月問道。
“本是如此的。不過你說的也不對。她和你睡覺的時候只會抱著你的胳膊,卻是把琵琶放在了一旁。”
此人說道。
今朝有月微微緊了緊牙關。
但竟是沒有開口。
“自你走后,當然是沒法兒子再抱著你的胳膊睡覺,但卻是也沒有再抱起琵琶。”
此人接著說道。
“我的胳膊和琵琶本就是兩樣東西。”
“我當然知道!胳膊是胳膊,琵琶是琵琶。只是抱慣了有血有肉又溫暖的胳膊,誰還愿意再去抱起冷冰冰的琵琶?若是不小心撥弄了弦,說不定心顫的還要比弦顫的更狠。”
此人說道。
“所以她現在只放風箏?”
今朝有月問道。
“想抱的抱不到,不想抱的天天礙眼。所以我就拆了琵琶做成了風箏。高高的,遠遠的,起碼是個念想。”
一位女子手持風箏走進屋中說道。
今朝有月看著她瞇起了眼角。
似是在極力看清對方的樣子。
這女子并不年輕。
但身材依舊輕巧無比。
“怎么,認不出了?”
這女子開口問道。
她把擋在身前的風箏拿開。
完整的身形暴露無遺。
今朝有月對這張臉倒是真有幾分陌生。
可是對身子,卻是未曾有一刻忘卻。
雖然她的鬢邊已生出了幾根白發。
可是她的皮膚依舊緊致,水嫩。
身材竟是沒有絲毫的走樣。
這女子把風箏放在了桌上。
徑直走到了今朝有月的身邊。
將下巴放在他的肩頭,輕輕說道:
“流銀婉轉泄楚堂,香風半日跨河東。
人間至樂多磨合,相映成趣倚軒同。”
今朝有月聽聞后有些面紅耳赤。
但緊接著,整個身子就像后仰過去。
他緊鎖著脖子。
雙手拼命的在拉扯著什么。
一根極為纖細的風箏線,此刻正牢牢的拴在他的脖頸上。
這女子用力的向后拉著。
今朝有月雙腳懸空,胡亂踢著。
“你還要裝多久?若是要繼續演戲,我可真會勒死你哦……”
這女子附在他的耳邊極具魅惑的說道。
言畢,還伸出舌頭舔了下他的耳垂。
今朝有月聽聞后,懸空的雙腳卻是不再胡亂踢著。
他一蹬桌子。
整個人朝后翻去。
一眨眼就掙脫了風箏線的致命威脅。
那一張碩大又笨重的桌子,卻被他這一腳踢的直接撞向那名吹簫人。
吹簫人眼見桌子襲來,也不慌張。
而是再度吹響了手中的竹簫。
只是這次卻沒有套上那只酒杯。
簫聲悠揚。
只短短一個樂句,
便讓那桌子止住了行跡。
“話說,你現在還敲鼓嗎?”
吹簫人問道。
他似乎毫不在意今朝有月此刻正在和風箏女搏殺的處境。
依舊問著題外話。
“呵呵……敲鼓?當然不敲了。不過今日怕是要重新撿起!”
他吃手空拳的和風箏女手中看不見的風箏線對招。
兩人手上蹁躚不停。
像是孩童在玩翻花繩一般。
只是這花繩一般人很難看見,即使看見了怕是也玩不起。
因為稍有不慎,便會割去一根指頭。
“重新撿起未免生疏。就像我,也是好久沒有吹簫,今天聽的怎么都差點味道。”
吹簫人說道。
“因為你的簫不對!”
風箏女說道。
“竹簫和木風箏,自然是沒有翡翠算盤好。”
吹簫人笑著說道。
“翡翠算盤雖好,可還是沒有頭蓋人皮骨好!”
想起昔年,他們三人。
一簫。
一琵琶。
一鼓。
游俠天下,行走江湖。
雖不富足,卻也事淋漓瀟灑、
只是日久生情。
何況一女二男中,總會有個傷心人。
若只是情債,還不至于鬧到如此地步。
但若是在‘情’字之后加一‘利’字,便就是這般有情也無情,百害無一利。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劉睿影卻是沒有回去。此刻他正在趙茗茗的房間中,喝酒談詩。
趙茗茗說話不多。
但她卻是很喜歡聽劉睿影說話。
尤其是想聽他聊聊書本上的東西。
書到用時方恨少。
劉睿影著急的都撓掉了自己好幾縷頭發。
要怪只能怪自己當初讀書時太過敷衍……
趙茗茗住的客棧離明月樓并不遠。
糖炒栗子突然發現自己的荷包竟是落在了明月樓的第五層。
那荷包是她極為珍惜之物。
此刻卻是吵吵嚷嚷的,讓趙茗茗陪他一同去取回來。
趙茗茗和劉睿影對視一眼,再看了看糖炒栗子急的怕是就要哭出聲來。
只好答應。
三人便一同出了客棧,返回明月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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