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闊向來不知道喝酒還有什么規矩,無論是站著喝還是坐著喝,喝酒就是喝酒。一個真正想喝酒的人,只會在意喝的什么酒以及跟誰喝酒,怎么會給喝酒設定規矩?這是天底下難得幾件無拘無束的事情,要是還被那些個條條框框束縛起來,豈不是相當的無趣……
不過這里是思楓的地盤,楚闊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劍,覺得現在還沒有到拔劍的時候,所以還是收斂了神情,朝著思楓問道有什么規矩。
“很簡單,我與楚兄初識,彼此都不了解。咱們一杯酒換一個問題。當然不勉強,愿意回答就回答,回答后喝一杯酒。要是不想說,那便可以不說,只要多喝一杯當做懲罰就好。”
“多喝一杯酒對于酒鬼來說不是懲罰,是獎賞!”
楚闊聽后笑著說道。
“既然要定規矩,那肯定兩面都得兼顧到。”
楚闊想了想,還是答應了下來。
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要么按照思楓的規矩走,要么僵持在此,直到撕破臉面,拔劍拼斗。沉默的時候他并沒有思考這些事情,只是靜靜的讓時間過去一些罷了。或許是因為不甘心被思楓牽著鼻子走,也可能是楚闊覺得這樣能讓對方覺得自己很是沉穩。
畢竟立馬答應的事情,通常都顯得不太靠譜。凡是有個停頓,不管間隔長短,卻是都能讓其變得更加穩妥些。
“這位姑娘還請自便!”
思楓看楚闊答應下來,便轉而對著女伙計說道。
隨后他讓秦梓威拿過來一根長柄木勺,放在酒壇里。親手握住它,伸到了酒壇的地步,輕輕攪動著。木勺的勺柄與酒壇口的粗瓷不斷摩擦,發出一陣“嘶嘶”的聲音,聽起來像極了荒漠中一種致命的毒蛇,在找到攻擊的目標后發出的欣喜之聲。
大約攪動了半盞茶的功夫,思楓一把將木勺提起,隨即站起身來,將勺中的酒湯高高揚起,又再度落下。酒香越發濃郁的散發出來,飛濺起的細密酒珠,也在楚闊的臉上蒙了一層,使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靠了靠。
思楓的目光始終都在自己手中的木勺以及酒湯上,但他全部的精神卻死死的罩在楚闊的身上,沒有絲毫游移。
勺中酒回落壇中。
他便重新盤膝坐下,第一勺酒卻是倒進了楚闊的杯中,而后是女伙計,最后才是秦梓威和自己。
“梓威,今日酒局里,封你個官兒當當!”
四人杯中酒滿后,思楓開口說道。
“什么官兒?”
秦梓威問道。
“監督官!既然定了規矩,那就得有人做個見證。”
秦梓威當然是立即答應下來,隨即看向思楓。畢竟客隨主便,由他率先發文最為妥當。也因為他對楚闊沒有任何了解,所以希望能從思楓的問題里探一探他的底細。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楚兄與這位姑娘,是什么關系?”
不僅是楚闊,就連秦梓威聽到這問題都卻是當即愣住。
誰能想到思楓頭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楚闊都想好了,思楓決計會問他從哪里來,或者而是什么人,來吞月城中做什么之類的。這些問題不但很基礎,也是互相了解的必要。
可他萬萬沒料到思楓會問出個東鄰西街長舌婦般的問題,這不僅對于女伙計有失禮數,更是讓楚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界定女伙計與自己的關系。
說是朋友好像還夠不著,但要是仇人的話,他們之間當時的那些過節,好像已經消磨的差不多。至于別的關系,楚闊更是想都沒有想過。雖然思楓只是簡單的一問,但著實讓楚闊有些慌了手腳。
思楓看到楚闊的模樣,也不出言催促。他端起酒杯,自己仰頭喝了一大口,只在酒杯中留下了淺淺的一層。
這般發問思楓當然有他的想法,畢竟他向來就是個劍走偏鋒,出奇不易的人。何況身為吞月部的三部公,居于高位,最要緊就是不能讓旁人輕易的堪破自己的心思。要是一言一行有板有眼的,當然會被心思靈活的人琢磨清楚。尤其是秦梓威這樣的,許多年來他仍然對思楓有著畏懼之心,就是因為他一直覺得思楓在自己面前就像是一道影子,明明就再那里,可卻無論如何都捉不住。
“是朋友!”
楚闊先喝完了杯中酒,隨后才開口說道。
思楓聽后看了看女伙計,發現她的神色并無變化,這才又給楚闊滿上了一杯,而后右手虛引,做出個“請”的手勢,示意他該朝自己提問了。
女伙計也沒有想到楚闊會說他們兩是朋友,但在定西王城里接受的訓練早已讓她能夠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并且視痛苦為無物。眼下局勢,她冷眼旁觀,當然不會露出馬腳,讓思楓和秦梓威起疑。
但相比于女伙計的淡定,思楓卻是就沒有這般輕松。
問題不回答,可以多喝一杯酒來代替。
可要是問不出問題,思楓卻沒有說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這是一個雙方互相試探的過程。
思楓不光是從楚闊的回答來判斷,更是通過他的提問尋找突破。因此這第一個問題,便顯得尤為重要。
“這酒……可不可以送我幾壇?”
思前想后,楚闊如此問道。
思楓和秦梓威神色一凝。
顯然楚闊的問題也超出他們的意料之外。
“哈哈哈!當然可以!”
但思楓轉瞬間便大笑了起來,回答了楚闊的問題后還把盛酒的長柄木勺交到了秦梓威的手中,讓他替二人斟酒。
女伙計聽后卻是微微有些動容。
有時候她真的分不清楚闊是裝傻還是真傻。
這個問題要是深思熟慮后問出來的,當然可以稱之為妙訣。這壇酒在剛拿出來,思楓拍開封泥后,楚闊聞著酒香卻是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副嗜酒如命的樣子表現的十分妥帖、契合。剛才這么發問,更是和先前的樣子遙相呼應。而思楓將這長柄木勺交到秦梓威的手中,反而也證明了他對于楚闊的思慮已然輕了幾分。
可要這是楚闊當著如此想的,那女伙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福……但愿他就這樣插科打諢般的將規矩進行下去,等酒喝完了若是沒有出現什么紕漏,那這一關便算是闖過去了。
秦梓威給二人添酒時,他身旁的墻壁上的暗格忽然“啪”的一聲響。手中的長柄木勺驟然一抖,將些許酒湯灑在了桌上。思楓目光鋒利,朝他瞪了一眼。秦梓威只覺渾身冰涼,猶如衣不蔽體,身處二八隆冬。但還是穩著勁,將木勺重新放回酒壇中后,才轉身打開了那道暗格。
楚闊和女伙計看到他從中取出了一張字條,看了兩遍后就恭恭敬敬的遞給了思楓。
“不是說好了明日晌午,為什么這么著急?”
思楓問道。
秦梓威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思楓嘆了口氣,自斟自飲的連續喝了三滿杯酒,說道:
“城中事物多,想安穩喝杯酒都難……這一輪算我輸了,多罰一杯。楚兄請在這里稍坐,我與梓威下去處理好了咱們再繼續喝。”
言畢便朝著思楓和女伙計拱手致歉,然后起身走到屋門口,串號鞋靴,與秦梓威一道朝著樓下走去。
聽得腳步聲漸遠,女伙計身子驟然一陣搖晃,要不是楚闊手疾眼快,扶住了她的肩頭,定然朝前栽倒過去。
“你沒事吧?”
楚闊十分差異的問道。
“你是怎么想出來問那個問題的。”
女伙計緩了緩神,開口說道。
“實在不知道問什么,而且我真的想多喝點這個酒!”
楚闊指著酒壇子說道。
還拿起那長柄木勺,給自己添了一杯。
正待要喝進嘴里時。女伙計突然握住他的手腕,逼著他硬生生的將酒杯放下。
“我們倆的命,都掛在你的嘴上。我奉勸你多想想怎么說話,不要只用嘴來喝酒!”
女伙計說道。
楚闊長嘆了口氣。
這道理他又何嘗不知?
即便他武道修為再高,也著實無法和整個吞月部中的狼騎以及三位部公相抗衡。若是當真說錯了話,恐怕今日連這屋子卻是都走出不去。不過仔細一想女伙計方才的言語,楚闊卻是又笑了起來。
“怎么,你也會怕死?”
楚闊調侃著問道。
但卻只遭到了女伙計的一個白眼。
身為定西王霍望精心培養出來的死士,竟然會珍惜起自己的性命來,不得不說一個人的改變著實可以非常迅速。
她的眼睛本來就很好看,美麗的東西即便偶爾露出丑態也會顯得十分可愛,卻是讓楚闊想起了曾經在他生命中占有過分量的一位姑娘。
楚闊并不笨,他只是不愿意在自己不感興趣的地方用腦子而已。當時他與那位姑娘說的最后一句話,便是“你這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嫁給我,讓我賺錢給你用,又是吩咐我去做。若是我做的不讓你滿意了,還可以盡管沖我發脾氣。你看,除了嫁給我,還有什么樣的生活能讓你過得這么舒心?而我除了把你娶了以外,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讓我這么心甘情愿的為難自己?”
當時那位姑娘也是回贈了楚闊一個白眼,不過她的眼睛沒有女伙計的好看,翻出來的白眼自是也不夠可愛。
女伙計看著楚闊的側臉,他從未見過這人流露出如此靦腆的神情。像是剛過完新婚之夜的娘子,亦或是顫抖這雙手準備掀開新娘紅蓋頭的郎君。
楚闊想著想著,卻是不由自主的端起了酒杯。這次女伙計沒有阻止,平靜的看著楚闊喝完后拍了拍他的胳膊,指著屋外,示意他仔細聽外面傳來的響動。
楚闊聽到樓下應是又有人到訪,一陣喧囂過后只能聽見秦梓威,思楓,以及另一人的聲音。
剛聽了兩句,便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發現正是那位他們倆在前往吞月城途中碰到商隊領隊。
二人的胸口驟然一緊,只能希望這領隊不要多話,說起曾在路上碰到過自己兩人的事情。但他卻忘記了秦梓威在思楓到來之前就已拆穿了他們是迎火部中“投庭”之人的身份。要不是思楓提前來此,讓整個局勢發出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楚闊還不知現在會是怎生模樣。
“見過思楓大人!”
商隊領隊躬身行禮說道。
“杜領隊不必多禮,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
伸手一指,讓他坐在了下位。
“杜領隊如此著急,是有什么事?”
思楓問道。
秦梓威將剛才沒喝的茶泡了兩杯,放在思楓和杜領隊的手邊。
“剛才二部公的人前來找了在下……”
杜領隊搓著手,支支吾吾半天才將這句話完整的說了出來。
“哦……說了什么?”
思楓問道。
吞月部這位二部公向來同他姐弟倆不和,這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不過到現在為止,還都是一些細小的摩擦,并未鬧出過什么出格的事情。因此狼王明耀雖然也知道這些情況,但卻并未插手。吞月部作為以前草原王庭的第一大部,又駐扎在極為要緊之處,卻是令他也不得不防。
即便這樣的內斗會損耗部中的勢力,但自古以來,臣子不爭,君王哪里有安穩的日子?狼王明耀對五大王域的歷史也極為熟悉,那些個皇朝的覆滅,卻是有三分之二都是因為黨爭內耗所致。不過解決這個辦法的根本便是再扶植起一個對立的,一龍戲二虎,卻是就可蒸蒸日上。
“二部公的人來傳話,說今晚二部公要在自己的營帳中設宴,邀請了吞月城中所有貿易往來的商隊,以及從事這方面的‘投庭’之人。”
杜領隊說道。
“意思就是二部公邀請你們吃飯喝酒?”
“正是……”
杜領隊點頭回答。
事關吞月部的內部爭斗,他總覺得這話無論以何種方式說出來,卻是都不合適。但他所在商隊,這些年之所以能夠縱橫草原王庭無阻,還是靠著思楓的蔭蔽。商人雖然重利寡情誼,但有些根本還是不能破壞,否則到最后兩邊不是人,這生意卻是也就黃了。
“你可有收到邀請?”
思楓轉頭朝著秦梓威問道。
“沒有。”
“這就有意思了……二部公要請客,當然是好事!自從定西王關閉了所有關口,與草原王庭徹底互不來往之后,這貿易往來就是部中發展的重中之重。以前吞月部依仗著地理優勢,可以輕而易舉的從定西王域中喚來貨物,這也是吞月城繁華的基礎。現在商隊卻是要從震北王域繞道,一來一回便增加了千里之遙的路程。可秦梓威在吞月城中負責打理與王域的各類貿易已經有不少的念頭,二部公就算是記性再差,也不該忘了他吧?”
思楓說道,卻是皆為巧妙的將秦梓威推到了前面,好似與自己毫無關系一樣。
他很清楚二部公這番行為是針對自己而來,先前他宴請這些商隊時,二部公便處處刁難,但卻是沒有抓到任何紕漏。想必是心中不服,這卻是又在尋找機會,想要讓思楓難堪。
人老了,好像心眼就會變小。都說應當是越活躍坦蕩,越無謂,可思楓看過的這些個年長的部公,身上哪里還有當年的半分英氣?反而處處算計,弄得雞飛狗跳,烏煙罩氣。
“在下也是難以權衡……所以這才急忙趕來面見思楓大人。”
杜領隊說道。
“有酒喝,有肉吃當然要去。你權且安心去喝酒吃肉,別的不同在乎。明天的安排不變,不過要是喝多了沒有起來,晚些時候也無妨。”
思楓擺了擺手說道。
接著又寒暄了幾句,杜領隊便告辭離開。
樓上的楚闊和女伙計卻是把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
“這二部公是鐵了心要和思楓對著干,不如……”
女伙計小聲說道。
“你沒看思楓根本不在乎?這就說明二部公耍的這些手段根本他動搖不了什么,咱們要是去找了他,想必只會自取其辱。”
楚闊說道,他并不贊同女伙計的提議。
杜領隊走后,思楓依舊坐在樓下喝茶。
秦梓威安靜的站在他的身側。
每當思楓露出這樣的表情時,便是心中已經有了對策。只不過他并不會明說,而是會引導著身邊之人說出口來,他在點頭應允。秦梓威長吸了一口氣,接下來的時間想必有些難熬……因為誰也不知道思楓到底要這般沉默多久才會開口。
樓上的二人聽得樓下已然安靜,但思楓有話在前,因此楚闊也不好離開。現在到草原王庭的晚上,還有足足三個半時辰,楚闊雖然等得起這世間,但對于即將發生的未知變故卻毫無準備。
“再那一壇酒,我要與楚兄單獨說說話!”
思楓放下茶杯說道。
秦梓威應了一聲便去準備,但他的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自從楚闊和女伙計來了之后,今天的一切都變得很是奇怪,饒是在他也覺得有些疲于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