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睿影回頭一看,發現挽住他胳膊的不是旁人,正是胡家五小姐胡希仙。
“你……”
“你是不是來晚了?方才我找了好大一圈都沒有看到你。”
不等劉睿影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胡希仙搶先說道。
“我按時來的,一直坐在這里。”
劉睿影回答道。
他想把胳膊從胡希仙的懷里抽出來,但卻是沒能移動分毫。身旁歐雅明斜眼看著,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
這算怎么回事?
胡希仙是他未過門的媳婦,算的上未婚妻。一個男人即使再大度,也不會讓自己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這樣親密。更何況這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數百雙眼睛都在看著。
這樣的風言風語傳出去,歐家的臉面何在?他歐雅明的臉面又何在?
胡希仙卻沒有任何感覺,干脆蹲下身子,靠著劉睿影,趴在他耳朵旁邊不斷絮絮叨叨。
說的話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一會兒說自己還沒吃早飯,但現在已經是下午。一會兒又說自己昨晚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去了個自己不曾去過的地方,還有熊熊烈火,其他的就記不清楚了。
劉睿影除了被她抱著胳膊極其別扭之外,還在擔心她會不會又在下一刻犯病,突然拔劍刺向自己。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她不能說是人,是存在于人世間的異類,或許是人們口中的妖魔鬼怪,也或許是冒充道士,招搖撞騙的人口中的妖孽。
可她卻更像一抹清冷的月光,透過夜色撒下來。
分明極冷,卻襯的人心暖烘烘的。
劉睿影在她那里就像是得到了歸宿,他可以停留的地方很多很多,接待他的也不少,下到平民百姓,上到世家。
但那只是途徑,并不是終點。
他不清楚這個終點是不是他要去的方向,但起碼他到達后不會后悔。
那個嘻嘻哈哈的身影伴著她,時不時的出現在劉睿影的腦海中,就像現在。
歐雅明斜眼看了一會兒,便收回了目光。
現在更重要的,是解決金爺的事情。
他給金爺帶來的歐家劍,每一把都估價翻了一番,為的就是讓金爺順利買下這壇子滿江紅,然后成為眾矢之的。
金爺獨身一人,若是和他的妹妹聯手,躲在流人區里,說不得就連歐家也難以查詢到兩人的蹤跡。
可若他帶著一壇滿江紅,那所有商客們的眼睛都會變成歐家的探子。他們總想知道一個花了幾十萬輛來買酒的人,在買完酒之后到底會做些什么。
是以更高的價格轉賣?還是自己喝掉?
總不至于也像那丑女子一般,用去洗澡。
二十八柄歐家劍,在歐雅明的授意下,拍賣將每一把劍都估價在十萬兩上下,總計二百八十萬兩。
“這位大人,您是估價競價,然而這每一把歐家劍的估值都在十萬兩,所以您只能十萬兩十萬兩的加價。”
拍賣師說道。
這倒不是針對金爺,而是因為一把劍總不能折斷成兩半,一般五萬兩銀子。完好無損的一把劍,價值十萬兩,若是折成兩半的話,卻是一文不值。
金爺沒有任何猶豫,點了點頭。
由此,他的競價也就變成了四十萬兩。
這樣的價格,全場已經再無一人負擔得起,拍賣師問詢三便后,這壇子滿江紅,卻是歸了金爺所有。
“等一下。”
就在胡家下人捧著酒壇,走向金爺時,歐雅明忽然站起身來說道。
“歐家主……這已經成交,還是莫要為難小人。”
拍賣師神情復雜,以為歐雅明要推翻成交的結果,重新加價。
“我有異議。”
歐雅明一字一頓的說道。
拍賣師愣在原地。
包括左右在場的商客們都不知道歐雅明會有什么異議。
看起來,他與這位金爺應當很是熟識。
而且那歐家劍,卻是他親自估算的價格,怎么會有差錯?
等成交了之后又說有異議,如果坐實了還好,萬一除了偏差,這面子可就丟大了,會被外人說成是輸不起。
這不是開玩笑的。
那丑姑娘聽到歐雅明現在卻是也有了異議,立馬笑了起來。心想這風水輪流轉,卻是現在輪到了他難受。
一轉念,覺得自己這次興許還有希望拿下這壇子滿江紅,頓時再度打起精神來。
“敢問歐家主有什么異議?”
拍賣師問道。
他已經開始后悔……
后悔不該接這單生意……
可能他這輩子就是個小拍賣師的命,非要來上桿子湊這熱鬧又是何必?大世家,大人物之間的博弈,著實不是他能夠插手的。估價輪不到自己說話,好不容易堅持到最后,撐完了整場拍賣會,歐雅明卻是又提出了意義。
“我記得拍賣的規矩有一條,那就是用以估價的東西,必須得是自己的。自己的東西,無非是旁人贈與,家族傳承,還有自行購買,這三種途徑,是也不是?”
歐雅明問道。
“正是。”
拍賣師點頭說道。
歐雅明這說的的確不錯。
“所以如果我能證明,這用以參與競拍的估價之物不是他本人的,是不是這交易就要作廢?”
歐雅明接著問道。
“正是。”
拍賣師接著應允道。
歐雅明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拍拍手,一劍立馬帶著一對人走上前來。
這些人全都是歐家的鑄劍師,總共是四個人,剛好是那二十八把劍的鑄造者。
這樣的極品歐家劍,每一把劍上都有鑄造著的姓名。歐雅明讓拍賣師和他們的姓名一一對應,然后從懷里取出當初這二十八把劍在鑄造之前的圖紙。
“想必在座的諸位有人聽聞我歐家在中都城里的店面失竊,丟了二十八把鎮店之用的歐家劍。本以為這些劍卻是再杳無音訊,沒想到今日得以重見天日。”
歐雅明朗聲對著眾人說道。
“所以歐家主的意思是,這些用以參與競價的劍,卻是贓物?”
一人回應道。
劉睿影尋聲看去,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仔細想了想,發現是胡希仙血洗涼亭那夜,封鎖現場的歐家管事之一。現在卻是穿上了外地商客的衣服,混在人群里,當做普通人。
歐雅明這樣布局,正是為了不時之需。
像剛才這般,若是沒人接過話茬,全由他自己說出來,那就有些掉價。總得一唱一和,搭檔配合才顯得真實。
這名管事話音剛落,金爺突然大笑起來。
“歐雅明,我不算英雄,但你可是真小人!”
歐雅明一臉平靜,任由他嘲諷。
自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即便金爺不是行竊者,也和歐家丟失的二十八柄歐家劍有脫不開的關系,將其緝拿后帶回歐家再做區處,卻是一點都不過分。
這二十八柄歐家劍可是歐家半年多的心血,歐雅明也不舍得就這么拱手送出。
不過他也沒有騙人。
先前給了金爺機會。
所謂的高價贖買,正是給他的機會。
可惜金爺沒有抓住,他不會輕易向歐雅明低頭。
歸根結底,還是他在震北王王域戈壁灘的礦場中過得日子太平,這些權謀手段早就化在酒里,忘得一干二凈。
這會兒被歐雅明擺了一道,屬實怪他自己,怨不得旁人。
二十八柄歐家劍已經被一劍收走,現在歐雅明再無投鼠忌器之感,可以放開手腳,收拾金爺。
金爺也不慌亂。
劍沒了,但刀還在。
歐家劍本來就用不管,可從陳四爺案例借來的烏鋼刀還臥在手里。
沒有任何猶豫,當即挑起,站在歐雅明對面,卻是就要出刀。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沒有想到的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歐雅明,而是劉睿影。
劉睿影橫劍當胸,將歐雅明牢牢護在身后。
在歐雅明告訴他,自己答應在下危城里建立查緝司站樓的時候,劉睿影就知道自己才是這局棋的點睛之筆。
有些事可以一輩子都不明白,但有些事,卻是明白了也要裝糊涂。
查緝司喜歡人多的地方,還有偏遠的地方。
這兩點看起來有些沖突。
因為人多的地方,定然熱鬧,而熱鬧的地方,怎么會偏遠?
到現在為止,劉睿影都不清楚查緝司建立站樓的標準到底是什么。
倘若真的是這兩條,為何各大王域的王城卻沒有
明面上說,是給其余四王一個面子。畢竟誰也不愿意活在旁人的監視下,就像老貓枕著一條魚干睡覺,它能睡的踏實嗎?總得半夜醒來咬一口。
結果不是被魚刺劃傷了喉嚨,就是一鼓作氣把魚干吃個精光。
那些王府和查緝司正是如此。
他們不想被查緝司劃傷喉嚨,查緝司當然也不想被王府吃個精光。
下危城,這座不是王城卻又最像王城的地方,一直是查緝司的忙點。
光是劉睿影知道的,就曾排過不下十批人馬,但最后一個人都沒有回去復命。
歐家胡家與查緝司互相心照不宣。
很簡單的證明就是,歐雅明因為文壇龍虎斗去了中都城后,擎中王劉景浩和凌夫人還會請他喝酒,歐家在中都城里的店鋪還是天下間最大最氣派的。
不是擎中王不敢得罪歐家。
屬實是因為歐家太遠,又肩負著抵御漠南蠻族的責任。
好壞很多時候都是相對的。
擎中王也不喜歡霍望。
但他還是選擇對霍望以禮相待。
霍望甚至可以對他動劍,擎中王還是放了他離開。
不是因為有多少顧忌,就是因為他鎮守西邊,讓草原狼騎這么多年無法踏過一步。
無論他做了多少件不好的事,甚至錯事。
但僅此一件,就能抵消這些所有之后,還有富余。
“你當真要護著他?”
金爺問道。
這會兒雪徹底停了,氣溫驟降,說話時口中的白氣蒸騰,都可以擋住面膜,模糊視線。
劉睿影沒有說話。
他站在這里就是無言的肯定。
他還需要說什么?
劍已出鞘。
在他起身擋在歐雅明面前時就已經出鞘。
他怕不出鞘,心里還會有猶豫。
現在劍已經出鞘,卻是再無退路。
這是一種態度。
歐雅明提出建立查緝司站樓,是在向劉睿影表達態度,現在卻是到了他回饋的時候。
“聽說,你劍法很好。當初在我府邸里,和絕音書那一戰,我很很可惜沒有看到。”
金爺說道。
“不可惜,能親身嘗試的事情,都不可惜。”
劉睿影說道。
金爺笑笑,他覺得劉睿影說的不錯,的確是這個道理。
“我是不是不該來下危城?”
金爺忽然問到。
事到如今,他竟是開始反思。
可他已經來了,而且他早就該明白,憑一己之力,怎么能掀翻整個歐家?
劉睿影沒有回答。
這樣的問題是不用回答的。
他能這么問,就表明金爺已經有些后悔。
對于一個后悔的人,總是要大度些,即便做不到雪中送炭,也不該去落井下石。
金爺見劉睿影沒有言語,便也握住了手中烏鋼刀的刀柄。
刀鞘上都有逼人的殺氣,迫在眉睫的想要綻放。
他又張嘴吐了口氣。
白霧中,一道光芒閃過,黑中帶青,又有幾分白,不知是沾染了哈氣的緣故還是將半空中僅剩的雪片炸裂開。
金爺的刀,刁鉆、狠辣,不符合常理。
至于常理是什么,劉睿影也解釋不出來。
總之一個人用刀,大開大闔才是常態。要么劈砍向人的脖頸,要么就是,腰夸,大腿等等要害部位。
但金爺的刀卻是刺出。
猶如劍一樣刺出。
刺向劉睿影的胸口。
劉睿影本以橫劍當胸,現在他的胸口是守備最為厚實的部位,沒有任何破綻。
金爺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到底是輕蔑還是算計?
他的刀在刁鉆之余,卻還穩的出奇。
但劉睿影勝在他的劍已經出鞘,所以他出劍的速度要比金爺更快。
劉睿影手中的歐家劍,也是極品。
可比起金爺手中的烏鋼刀,還有不及。
劉睿影也決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當金爺的刀鋒已經逼近他的胸膛只剩下不到一寸時,他的劍還在一往無前。
歐家劍與烏鋼刀的長度相差無幾。
但金爺臥在刀柄稍稍靠后一些的距離,這樣一來,烏鋼刀便比歐家劍長了一寸半。
此消彼長之下,刀鋒刺入劉睿影胸前半寸。
半寸不多,但也足夠流血。
好在劉睿影身上穿的陰陽師袍服半黑半白,金爺刀鋒刺入的地方剛好是黑的部分,所以鮮血流出來,并不顯眼,只是讓黑更黑,黑得深邃、深沉、安靜。
他的刀直插入半寸便再也動彈不得。
因為劉睿影的劍,已經逼在他的咽喉。
劉睿影面不改色,但金爺的臉上卻變了。
胸膛和咽喉雖然同樣致命,可金爺卻不敢用這樣以命搏命的方式。
他不知道為何劉睿影會這般剛猛,亦或是他本來就是這樣。
兩人僵持在原地,口鼻中呼出的白氣將眉毛和睫毛都熏蒸的掛了一層白霜。
金爺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劉睿影的劍刺穿咽喉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