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睿影和蝴蝶從營帳中出來的時候,外面還在刮風,只不過要比先前小了不少。
他下意識的用手遮擋住口鼻,低著頭,雙眼只看著腳下的沙地,卻覺得手背一陣冰涼。
漠南下雪了。
雪混著沙子,變成了昏黃的顏色,猶如營帳中的燈盞,讓人更加分不清困頓的現實。
不過這雪還是有些白。
每一座營帳上都像是帶了個尖尖的帽子,在蒼茫的大漠上極為醒目。
能再這樣的風沙里,依舊停留在營帳頂端的雪,極為倔強。就像是劉睿影手中的劍。有時候明知不敵,但也要出劍,否則連一點可能都沒有。
部落中已經到了不少人,都聚集在盟主厭結的營帳前。
蠻族中人的個子都很高,遮擋的密密麻麻,讓劉睿影看不清卻前方。
正在焦急之際,忽覺得自己的手腕又被人握住,傳來的溫熱觸感和先前的一模一樣,知道應該還是蝴蝶,索性便放松了身心,任由她抓住,牽著自己朝旁側走去。
斜地里,沒有人遮擋,能夠看得清前方發生的一切。
盟主厭結的營帳,門簾緊閉,但從縫隙中透出的燈火,映照出閃爍的人影,證明里面是有人的,只是還未出來。
蝴蝶告訴劉睿影,眼下不落的人還未舉起,站在這里的,最多三分之一而已。
劉睿影粗略一估計,除卻在外漁獵的獵手以及他們的幫襯,整個厭結部落應當三四千人的規模。
不得不說,這漠南最強大的蠻族部落,人口也著實是少的可憐……所以他們才會對新生兒有這樣執著的渴望。
畢竟對一個部落來說,人口代表著一切。從中可以選拔出更多的獵手,然后等這些獵手慢慢成長為戰師。至于那些腦子好用的、開竅早的,就可以成為智集的學生或是司命的徒弟——天官。
不論這些孩子將來的路是什么樣的,有了他們,厭結部落才發展的可能,否則只是個虛假的架子,只能一天天的衰敗下去……遲早被其他的部落一口吞掉,淪為附庸和奴隸。
劉睿影看到很多人手里提著工具。
有的人牽著駱駝,還有的人提著布袋,都是有備而來。唯有他和蝴蝶兩個人,手里空空。
本來就不是蠻族中人,是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來到了這里。平時除了相貌和身材以外,倒也不顯得突兀,直到此刻他倆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外人。不被這個部落所接受,也不懂得這里的任何習慣、習俗。
但這只是劉睿影的一廂情愿。
他覺得蝴蝶和自己一樣,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
事實上,蝴蝶了解的,遠比他要多得多!
這些人手里的東西,是為了制作肉干。
漠南的天氣入冬要比王域內晚不少,但一旦入了冬,整個漠南就會成為一片死地。除了蠻族中人以外,難再發現任何活物。本來還有些為了賺錢甘愿冒險的流人商隊,這時候也會慢慢不見了蹤影。
因為下雪和幾乎不停息的風沙,從下危城中通往漠南的唯一道路,華容道,會被完全遮掩。
在沒有任何可以辨識方向的大漠中,若是在失去了道路,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情。
流人們雖然貪財,但他們更惜命。
只有留的性命在,賺的錢才能拿去享受。
這個道理,他們最是明白。
所以在冬季來臨時,這些流人們甘愿吃糠咽菜,瑟縮在家徒四壁的屋里,也不愿意冒險搏一搏富貴,前往漠南部落中跑生意。
如此一來,卻是就切斷了漠南和外界的聯系,使得這里變得更加孤立,仿佛不存在似的。
但這些蠻族中人還得活著。
他們活著并不是為了完成什么目的,或者做到什么事。活著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不愿意死。
活著平淡但卻不能死,畢竟沒有人愿意死,誰都想活著,并且活得好!
至于怎么是活的好,這就是看個人的想法,有人混吃等死,有人奮斗不停,區別只在于他們的終極目的在哪個階層高度。
任何人都沒資格指責平平無奇,蒙混度日的人,因為他們的目標并不高深,在他們眼里,也許日日奮斗的人是個傻子,怎么樣都是一輩子,何不輕松自在,何必給自己找頭疼呢?
但仔細想想,活著這件事最根本的理由,其實就是為了不死。
冰雪封蓋的大漠,即便是最為出色的獵手,都尋找不到獵物的蹤跡。偶爾能走個運,捕獲到一頭沒有冬眠的熊,或是幾只野兔,也不夠全部落的吃用。
私藏食物和肉在部落里是要被殺死的重罪,而且是綁在立柱上,在星光下,活活燒死。
這般死亡的方法,光是想想就足夠可拍……更不用說親自體會。不到萬不得已,卻是沒有人敢于嘗試。
對于冬天,蠻族中人有自己的應對法門。
他們會把最后獲得的獵物,全部做成肉干,儲藏在固定的營帳中,按照定量分配給部落眾人。雖然吃不飽,但也不至于餓死。而且入冬之后,卻是沒有任何旁的事情要做,每個人都蝸在自己的營帳里,除了吃,就是喝酒睡覺。
事物短缺,酒確實能御寒。睡覺則可以盡最大程度保存體力,不至于消耗的太快。
蝴蝶沖著劉睿影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向前方。
有人已經架起了鍋,從布袋中倒出來和小石子一樣大小,且極為粗糙的鹽巴。
下鍋炒熱,待冷卻后揉搓在肉食的表面,即可放入壇子中,封進專用的營帳里。
這種壇子,是蠻族中人自治土窯中所燒制而成的泥甕。
半只手臂的深度,壇身很瘦,表面涂有莫名的釉彩,畫的多是星空或是部落中流傳的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
那都是歷史的印記,每一筆上面都烙印著遠古的味道和氣息,使得人一眼看去,就仿佛深深陷入了沙漠里,怎么都掙扎不出來。
不過在制作肉干前,盟主和司命會請全部部眾大吃一頓,算是一年的犒勞,也算是標志著冬日的開始。畢竟從這一頓之后,大家就要過起碼兩三個月的苦日子,待春回大地之后,才能再有這樣可以敞開肚皮吃喝的機會。
厭結營帳的門簾終于掀開。
他和長興肩并肩走了出來。
劉睿影看得出,人們有些疑惑。
因為往年都是司命走在前,他的徒弟天官們跟在后面,然后才輪到盟主、智集、戰師等等。
不過厭結在部落中還是有相當高的威望,眾人雖然覺得不符合常理,卻也沒有人提出質疑。萬一觸碰了什么忌諱,弄得自己最后一頓飽飯卻是也吃不舒坦,該當如何?
但更多的人看到厭結出現,卻是既興奮又忐忑。
興奮的是可以有一頓酒肉管夠的宴席,忐忑這一頓結束,不知有多少同胞熬不過這一個冬天。
即便每個冬天,部落的高層都會很有計劃性的發放肉食和糧食,但還是有很多老人和孩子渡不過去。
漠南有句話流傳很廣,熬過一個冬天,就能再多活一年。可想而知冬天對于這樣的原始部落而言,能夠看做是十足的天災。
厭結出現后,掃視了一圈眾人,最終定格在劉睿影的身上,對他笑著點了點頭,卻也沒有說話。
繼而閃開身形,讓后面的幾位戰師走上前來。
這些戰師每人手上都提著兩只野豬,每一只看個頭足有二百來斤重,也就只有這些膀大腰圓,力氣驚人的戰事才能一手一個,將其提起。
野豬已經宰殺完畢。
部眾們看到野豬,紛紛歡呼起來。
戰師們在這一片歡呼聲中,手起刀落,很快就把這些野豬剝皮去毛,分割成拳頭大小的肉塊。
蠻族中人的烹飪方法,除了烤,就是燉。
不似王域中那么豐富。
終歸是缺少物資和調料,不然誰不愿意出有味道的食物?
架起的大鐵鍋,是從流人商販手里買來的二手貨,都是下危城中的人家淘汰下來的,有些邊沿處還有破損。但這些都不重要,部眾們的激情和熱情足以掩蓋炊具的不足。
當肉都丟進鍋里后,蝴蝶也擼起袖子,上前幫忙。
劉睿影不知自己該做什么,但站在原地總是不好,便也上前去和厭結打了個招呼。
“兄弟,咱倆的交杯酒還沒喝,一會兒肉燉好了,一定得喝了!”
“承蒙盟主看得起,在下卻之不恭,只得從命!”
劉睿影拱手說道。
厭結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睿影發現先前他手上和身上的血跡已經全然不見了蹤影,只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還縈繞著。
不過這里剛剛分割了好幾頭野豬,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難分彼此,劉睿影也不好判斷。
“盟主這么晚召集部眾燉肉,除了宣告入冬以外,還有事情要說。”
長興對劉睿影說道。
劉睿影早就知道,定然不會是吃吃喝喝這么簡單,否則這樣的事情推遲一天又有什么關系?
厭結這么著急,定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且那群戰師里,并沒有安明的身影。
作為厭結部落中最為年輕且出色的戰師,他無論如何也不該缺席的。
還有未到場的司命、天官等人。
劉睿影越發覺得這深夜的集會并不簡單……看似吃喝熱鬧,實則血腥無比,波濤洶涌。
不過長興卻很是輕松。
從回到部落開始,他一直沒有舒展的眉頭此刻卻是異常平整。
在對劉睿影說完了那句話后,竟然還哼起了調子。
長興的聲音很好聽,哼唱的調子極為遼闊悠遠,和眼前的天地也腳下的大漠很是般配。
劉睿影和他看著眾人往燉肉的鍋里里面相繼放入整個的蘿卜,這種事情多少帶點儀式感。
宰殺放血的野豬肉,已經蒸發了多余的水分,顯得有些萎靡不振,然而在放入鍋中加水后不久,在旺盛的火的裹挾中,它開始變得透亮,嗎,慢慢發出了肉的香味。
這種野豬肉要比家里喂養的腥味更重。
劉睿影有些聞不慣,但看到部落中許多孩子,不住的咽口水,卻是把這種腥味當做肉香氣。
野豬肉在鍋里翻滾,慢慢變色。
厭結背著手,走到這一排燉肉的鐵鍋前,清了清嗓子,準備說點什么,但長興卻突然擋在了他的身前,指了指鍋,又搖了搖頭,示意他還不到時候。
厭結皺了皺眉頭。
性質被人打斷,換做是誰都不會高興的,部落中高高在上的盟主更是如此。
好在他不是個暴君,也了解長興的忠誠,知道他的話即便不全對,至少沒有大錯,更不會害自己,所以還是照做。
一個身影從后方擠進來,所有的部眾猶如水流般自動分開,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安明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皮袋子,顏色很深。
這深色不是皮子本身的顏色,而是被浸潤了個通透所導致的。
皮袋子里面裝著滿滿一袋子青口貝,還很新鮮。
漠南的水流里只有魚,而且一入冬,冰封水面,魚都沉到了最低。一開始的年頭,只要鑿破了冰面,用些許餌料,就能捕撈上吃用不盡的鮮魚來。
近來這幾年,魚也變得精明起來,甚至要比蠻族中人還聰明。即使被鑿破了冰面,它們還是倔強的沉在水底,根本不理會那些餌料。
反而蠻族中人每年都有不少人因為鑿冰捕魚而不慎落水,最后被活活凍死,就連體內那天生茁壯的氣血之力也不能挽回分毫。
沒人知道安明從何處找來了這一袋子青口貝。
他把青口貝交到蝴蝶手里時,蝴蝶遲疑了片刻,才接過攥緊。
“想怎么吃?”
蝴蝶問道。
“隨你,送你的。”
安明說道,隨后站在厭結身旁,兩人深深的對視了一眼,彼此間心照不宣。
在豐豪茶樓的時候,蝴蝶從不干活。她的手只用來舉起酒杯或是伺候男人,若是因為干活而變得粗糙,卻是就得不償失……
那會兒,豐豪茶樓請了八個人伺候她,其中有三個人,專門負責呵護她的手,省下的人分別伺候著身段兒和臉蛋。
相比于其他兩處,手更容易受傷,也更容易老。
無論是什么危險的東西,除了用眼睛看,用鼻子聞以外,都是手第一個觸摸。
但現在蝴蝶的手,衰老而粗糙。
上面布滿了皺紋,還有裂痕。
這樣一雙手,沒人會喜歡,但一定有人心疼。做出的青口貝,無論是什么味道,卻是都能讓人感覺到滿滿的心意。
蝴蝶架好一口新鐵鍋,朝里倒了油,待油溫起來時,把已經切配好的蔥姜蒜扔了進去,還滴了幾滴老酒。
青口貝倒進去時,滋啦聲起,燉肉的鍋也開了。
再過不到半個時辰,肉塊就能熟透,厭結也該說明他今晚集會的真正目的。
不過他對和劉睿影喝交杯酒這件事極為執著。
一轉眼,已經擺好了桌子,將酒杯對放,右手虛引著,邀請劉睿影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