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當謝斬與龍擎二人下樓時,薛儼已經在樓下等候了。
“薛大哥!昨天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龍擎早不似昨日般魯莽,恭恭敬敬地給薛儼拜了一拜——也不知是謝斬的話起了作用,還是這才醒了酒。
“哪里的話。”薛儼擺了擺手,不以為意:“二位賢弟昨夜休息的如何?”
這間酒樓新開不久,雖然規模沒有那么大,但也不至于兩間空房都沒有,薛儼送佛送到西,當然不可能讓二位緊巴巴地湊一間屋子睡,甚至還想讓人打兩盆水來讓謝、龍二人沐浴,只不過被他們婉言謝絕了。
“薛大哥招待的很周到。”謝斬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咱們便出發吧。”薛儼早為眾人備好了馬匹,他和寧藏花引著二人乘馬,又說道:“這大早上的也沒什么吃食,還請二位賢弟暫且忍耐片刻,等到了我們長生盟的駐地,我再讓人準備一頓豐盛的宴席。”
長生盟在南海諸郡都有著駐地,林林總總得有十一二個,光海陰郡就占了四個名額,而薛儼昨日所說的“總部”也并不是長生盟的總部,而是海陰郡中的頭號堂口——江湖上許多大幫派也是如此設置,如四海幫在各個水路樞紐城鎮都有著分舵這樣的存在。
真正的總部,也就是長生盟的起源之地位于東南沿海的蜃城郡,長生盟的盟主年事已高,常年都在蜃城休養生息,而外面的事務就由高層頭領們負責——譬如海陰郡這等法外之隅,更是有著五祀頭領之二以及少當家的親自坐鎮。
五祀頭領乃是權力僅次于盟主、副盟主以及少盟主的職位,算得上是開疆拓土的先鋒大將,也各自掌管著盟中的一類產業或事務。分別是保出入平安、掌鏢局的門神;執生殺大權、掌紀律的戶神;懸靈葫濟世、掌藥坊的井神;交四海豪杰、掌酒樓的灶神,以及統錢糧收支,掌內勤的土地神。這五位在長生盟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幫會發展的中流砥柱,而他們手下的堂口也分別以五行金木水火土來分別對應。
一路上,薛儼邊行邊向兩個外人介紹長生盟的種種,他作為“交四海豪杰的灶神”,其本職工作就是吸納忠肝義膽的俠士入長生盟,對于每個看上眼的才俊都會如此殷勤熱心,希望能以此舉讓俠客們找到歸屬感,而就算最后這些人沒有加入長生盟的意愿,多個朋友也多條路走。
“薛大哥,您貴為五祀頭領,為何對我們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如此上心?”謝斬思前想后,還是將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他前半生的漂泊讓他的性格謹小慎微,潛意識中便認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出于對薛儼人格魅力的認可,他還是如此問道。
“什么頭領不頭領的,要不是盟主有恩于我,我還真不愿意干這個累人的活計。”薛儼大大咧咧地說道:“不過我平生最愛結交英雄豪杰,要知道像你們這樣敢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如今可是越來越少了,許多名門弟子見到這樣恃強凌弱之事都巴不得躲得越遠越好,反而你們這些無名之輩能仗義出手,真是讓老薛我倍感欣慰。”
其實薛儼說的也都是實話——除了他作為灶君的本職工作外,他欣賞并有意招攬這二人的最大理由就是看到了他們的赤子之心。
談笑間,薛儼便停住了馬,帶領二人來到了城郊一座高宅深院的大門前,宅門寬闊非常,上額掛著一塊金箔字的巨匾,上書“長生”二字。而門前早有站崗放哨的人侍候著幾人下馬。
“薛頭領,您回來了。”崗哨一臉敬重地問候道。
薛儼點了點頭,剛想回話,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拱了拱鼻子:“這好大一股臭味兒啊,里邊干什么呢?”
不止是薛儼聞得到,寧藏花與兩位客人同樣也感受到了這撲面而來的異味,崗哨更是表情不自然地說道:“我已經聞了一早上了,但是也沒敢進去問,里面的兄弟說是楊副頭領一大清早就起床在廚房了忙活著什么,這味道就是從后廚里面傳出來的。”
一聽這話,薛儼嘴里“嘖嘖”了兩聲,大步流星地就朝門里邁,邊走還邊喊著,聲如洪鐘:“楊老八,你他媽的在廚房里煮泔水吃吶?”
旁人對楊副頭領搗鼓的玩意兒望而生畏,但薛儼可一點兒不在乎,他本來就是楊副頭領的頂頭上司,雖然平日里也薛儼也不好拿職位壓人,但眼看著這么多兄弟都憋得臉色青紫了,他可不得問問自己這個副手究竟在研究什么玩意兒。
“哎,來啦來啦!”從后廚里鉆出來了一個黃臉漢子,手里還端著一盆湯湯水水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本來圍聚在薛儼身邊得眾人頓時散開,紛紛用手掩住了口鼻——看來臭味兒的源頭就是這盆東西了。
“嘔……”還未等楊老八端著“泔水盆”近身,薛儼身邊的數人已經紛紛干嘔了起來,倒是薛儼沒什么過激的反應。畢竟他年輕的時候還做過肉鋪的生意,殺豬宰羊都得掏內臟已經習慣了,不過從他的表情來看,這“泔水盆”確實頗有威力。
旁人莫敢近前,楊老八倒是一臉的沾沾自喜:“老薛,快嘗嘗我新研究的‘臭豆腐燉榴蓮’。”
“先不說這道菜到底是不是你研究的……”薛儼的臉色頗為怪異,“你丫就不能回家研究去么?”
“在家研究我不也得端過來給兄弟們都嘗嘗么?作為火堂的副頭領我怎么能吃獨食呢?”楊老八一臉的義正言辭,大公無私,“我這道臭豆腐燉榴蓮雖然不是原創,但是我在用豆油煎炸臭豆腐的時候還往里加了蒜汁和蔥汁,榴蓮我也是先過了一遍油再下鍋的,順帶一提這壇子臭豆腐是我在茅……”
“別說了。”薛儼拍了拍楊老八的肩膀,把剛才楊老八塞到自己手里的筷子又還給了對方:“你先自己嘗一塊。”
“嗝……”楊老八恰逢其時地打了個飽嗝,惡臭彌漫:“我在后廚就已經偷吃不少了……”
“這玩意兒是給人吃的嗎?你還偷吃?你這么愿意吃你全吃了好了!”旁邊的寧藏花再也忍不住了——她跟誰都一副不客氣的樣子,在咆哮完之后立刻掩面而走,眨眼間就沒了蹤影。
“哎……”見寧藏花對自己苦心孤詣研制出來的大菜不屑一顧,楊老八顯然有些失望,不過他又隔著薛儼的身軀看到了兩位陌生人:“這兩位是……新幫眾?兩位少俠,吃了老八這道菜,在下保你們進火堂至少能做個小頭目。”
面對楊老八那盆泔水,一貫風風火火的龍擎也婉言謝絕了:“呃……謝謝楊副頭領的好意,只是在下昨夜飲酒過甚,到現在舌頭還大著呢,實在是嘗不出味道來,這樣的事兒還是交給別人做吧。”
不過龍擎此舉可謂是救了自己坑了師弟,楊老八見龍擎不愿就舉盆來到了謝斬的面前,薛儼實在是看不過眼,便抄起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夾了一塊臭豆腐進嘴里:“你就別為難這倆小兄弟了,我吃還不行么?”
“壯士”、“牛逼”、“不愧是灶王爺,什么貢品都敢吃”這些評價自圍觀的人們心中油然而生。
“味道還行,沒有想象中的惡心,就是口感太差了——鞋底子都比這個好嚼。”這是薛儼給臭豆腐燉榴蓮的最終評價。
就在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在想薛儼是不是真的吃過鞋底子的時候,薛儼已經把這件事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他向身旁的雙方介紹了一下彼此:“這位就是我們火堂的副頭領楊玄奇,而我帶來的這兩位小兄弟是我昨夜結識的——這位老成一些的叫做謝斬,而這個英俊的后生是龍擎。”
三人互相拱了拱手,算是禮節,而楊玄奇卻哪壺不開提哪壺:“薛老大,昨夜不是給高麟下套的日子么?成了沒?”
此言一出,謝、龍二人面色頓時有些尷尬,他們也不好說正是因為他們的緣故才讓這長生盟的計劃泡了湯。
薛儼輕輕擺過頭給楊玄奇使了個眼色,岔開話題道:“計劃趕不上變化,此事暫且待定,你先為這兩位賢弟尋個空著的客房落腳,他們二人也和高麟有嫌隙,大可一同對付那廝。”
為什么薛儼不親自給他的兩個小老弟安排住宿呢——那塊臭豆腐一入腹他就感覺到絞痛難耐,能完整地交代完任務就已經實屬不易了,此時言罷當即就朝著茅房走去。
楊玄奇把手里的“泔水盆”交給了附近一名倒霉的手下讓他端回廚房去,就帶著兩人去了客房。其實二人身上的行李也并不對,無非就是一人一把劍外加兩個小包袱罷了。
等到安置好了一切,楊玄奇有些好奇地問二人道:“薛老大平日里雖然和善,但是能讓他看上眼的人卻也不多,兩位兄弟是怎么和薛老大結交上的?”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謝斬苦笑了一聲便把昨夜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說給了楊玄奇聽,本以為這位長生盟火堂的副頭領會因此對自己產生敵意,但沒想到楊玄奇也沒把這件事當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謝老弟,不必這么自責,薛老大也說過了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況且你二人能在素昧平生的情況下仗義相助,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怎么會產生遷怒于你的想法。”楊玄奇這樣說道。
看起來長生盟中人,或者說至少薛儼這一支的人都很好說話,心胸寬廣。
過不多時,薛儼也找到了三人,他一把就攬住了謝、龍二人的肩膀:“兩位兄弟,老薛我帶你們看看咱們長生盟平時都做些什么。”
楊玄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還跟著你們去嗎?”
薛儼瞪了他一眼,顯然是對剛才吃到嘴里的東西耿耿于懷:“你趕緊叫人去廚房把你那對爛攤子收拾一下,再多做點兒好菜。”
縱然楊玄奇再怎么不靠譜,但對于薛儼他還是很敬畏的,一溜煙兒就跑到廚房去了。
薛儼帶著兩人去了一個類似于牢房的地方,邊走邊向二人介紹道:“其實我們長生盟也并不止收江湖武夫,許多當地的百姓如農人、工匠也可以入幫為徒眾,平日里他們就做他們自己的工作,但無論遇上什么事兒都可以向盟里稟報解決,而我們長生盟的徒眾之間也是互通有無。”
“二位賢弟,想必老薛的心思你們也能看得出來。”薛儼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老薛我見你們武功不差,人品更是端正,便動了邀請二位賢弟入盟的心,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謝斬還在默不作聲,龍擎卻已經拍著手回應道:“當然可以了!不過薛大哥,我們師……兄弟二人這次下山還想多見識見識世面,恐怕不能留在這里啊?”
“無妨。”薛儼笑著說道:“很多云游四方、居無定所的俠客、鏢師乃至商賈等等都也只是在長生盟掛了個名,但同在長生盟之中彼此碰了面也會有個照應。”
“那就再好不過了!”龍擎的臉上呈現出了笑意,但他見師弟一言不發,便開口問道:“師弟,你怎么不說話?”
謝斬恭恭敬敬地看向了薛儼:“薛大哥,并非是我二人看不上貴盟,只是我們二人已有師門,未經師父應允隨意加入貴盟——或許有悖門規……”說到這兒,謝斬也不好意思再說了,平心而論薛儼對他們是相當不錯的,身為這么大幫派的高位頭領禮賢下士,又替他們擺平了高麟這個麻煩,還好酒好肉的伺候著……
薛儼看謝斬這拘謹的樣子,一下子就繃不住又樂了:“我當是多大的事兒呢!咱們長生盟中不少人也是有師承門派出身的,就比如你們見過的藏花——她小小年紀就已經是江湖九大宗門之一的廣寒宮弟子了,不一樣在我們這兒嘛。不過這事也不急,你們先考慮著也好……”
薛儼的話就像是給謝斬吃了顆定心丸,而謝斬也不似一直以來那么拘束羞愧了。
“誰在背后說我呢?”牢房的深處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嬌嗔,不是寧藏花又是誰?
“你怎么跑這兒來了?”薛儼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了寧藏花和兩個徒眾正圍著一個被綁住了手腳、躺在地上的青年。
“本來以為凌哥哥在這兒,但他們說凌哥哥這幾天都沒回來過。”寧藏花無奈地攤了攤手,雖然這妮子性格火爆,但這出奇乖巧的模樣倒是頗討人喜歡。至于她所說的凌哥哥,自然就是長生盟的少盟主了。
少盟主的未婚妻云云……可不只是簡單說說而已,雖然兩人沒有談婚論嫁,但與他們熟識的人知道——這也是遲早的事兒。
“這什么情況?”薛儼不在乎年輕人這些花前月下,他看地上躺著這位只覺得眼熟。
“薛老大,這小子是前兩天我遛街的時候逮住的,當時他正欺負小孩呢!正好讓我看見了就給他收拾了一頓。”旁邊的長生盟徒眾撇了撇嘴,一臉的鄙夷。
“呦……你瞅我這記性。”薛儼此時也把這人給認出來了,他蹲下身去拍了拍青年的臉:“你小子原來當賊被我抓住過……還認得我是誰不?”
青年滿臉堆笑,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一起了:“薛……薛灶君。”
“說吧,怎么個事兒?”薛儼橫了這青年一眼。
這青年也是識好歹的,面對薛儼他大氣都不敢喘,更別提隱瞞了,竹筒倒豆子一般說道:“薛爺,真不是我不長記性,上回您逮住我之后我那叫一個后悔啊,你說我有胳膊有腿兒的怎么就去做了賊呢?于是乎我痛下決心把偷東西這個臭毛病就給戒了,但您說我也得糊口不是?干我們這一行的也就會那點下三濫的玩意兒了,所以我就尋思干最后一票……我路過一個賣糖人的攤子,有個小胖孩兒正在那買糖人呢,我看他生的油光滿面,穿的也挺貴氣,一口氣買了十串兒,估摸著富貴人家的小子也比一般人富裕的多,就尋思著從這小胖孩身上撈點兒吧,……”他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后自己都沒臉再往下說了。
“他媽的,你還能再不要臉一點兒不?”薛儼這個火大啊,出手就是兩巴掌摑在青年臉上,以薛儼的力氣,那青年的嘴里頓時就蹦出來了兩顆帶血的牙:“瞅你那點兒出息!”
“薛、薛爺!”青年慘叫了兩聲之后就開始求饒:“我保證沒有下一次了!這次您就再大人不記小人過吧!”
薛儼看都沒看他一眼,轉頭對兩劍客問道:“二位賢弟,你說我應該怎么處置他呢?”
龍擎冰雪聰明,一眼就看出來薛儼想嚇唬嚇唬他,便接話道:“依我看這種渣滓,殺了也不冤,欺負小孩算什么本事!”
“別,別啊!”青年一看還真有人出這種建議,便嚷道:“薛爺,薛爺,我從那小孩身上順過來的玉牌子還在身上呢,我是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您的人給逮住了!”
一旁的徒眾立刻將玉牌從身上掏出了,雙手遞給了薛儼:“薛頭領,這就是他的贓物,咱們是給它銷了,還是還給失主?”
“什么話。”薛儼瞪了徒眾一眼,“當然得把東西還回去。”
話是這么說,但薛儼的目光粘到玉牌上的一剎那他就改變了想法——嚯,還真是無巧不成書,這字兒還挺熟悉。
兩寸多一點的玉牌上,只鐫刻了一個字“高”。
前文說過,這海陰郡城里姓高的大戶——就那么一家,那這小胖孩兒的身份也不言自明了,正是高家的三公子。
“二位賢弟,你們且跟我來,藏花,你也一起。”薛儼的臉色一下子又嚴肅了許多,雖然他嘴上說不急,但他知道郡守那邊可是催的緊的,自己撞大運了碰到這么一個可以利用起來的事,自然是盡快辦了才好——人家是官他們是民,胳膊拗不過大腿。
忽而門口一陣香風襲來,一個女子步步生蓮地走近前處,仔細看去這美貌女子竟和寧藏花長得有七八分相似,只不過眉眼之間多了些成熟的韻味,說她就是年歲大一些的寧藏花一點兒也不為過。這女子開口洋洋盈耳,婉轉動聽:“一口一個賢弟叫的親熱,你也不想想人家到底是‘弟’還是‘妹’?”
這石破天驚的一語,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也道破了某個人身上暗藏的玄機。
來者——井神娘娘,裴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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