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國的中原有一道巨嶺,夾在日月兩江之中,而在其中無數崇山中藏著“天下第一道門”。
是第一“道門”,而不是“第一道”門。
在世人的印象中,儒釋道三教各成一派,儒家有南安長風書院為天下儒生魁首,河北須彌寺執盛國釋教牛耳,而朱雀山扶搖派則是道門之尊。
但事實上道門壓根就沒有“尊”的概念,真正的道門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尊”,非要說有個最接近飛升的人,那這個人也不在扶搖派,而是在另一個山頭。
好風山、摶云觀。
一個中年道士正舉著一根兩丈多長的木棍子捅一棵巨大的榕樹,也就幾息的功夫從那樹枝上便掉下來一個人。
樹上掉下來這位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打著哈欠問了一句:“師兄,干嘛啊?”
樹底下這個道士沒說話,像個啞巴一樣朝著對方比了幾個手勢,然后對面那位拍拍屁股就跳起來走了。
這個手持木棍的中年道長并不是一個啞巴,他會說話,只是懶得說——此人俗名郭聒,人如其名,是嘴又碎話又多,真如“蟈蟈”一般,但自從他入了道門、也就是這摶云觀之后,他的師父就讓他學著少說話,并給他賜了個道號,叫做“無語子”。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如今的他是真的不想說話,與人交流全靠比劃,堪稱君子動手不動口的典范。
被他從樹上捅下來的這位更是個傳奇人物,年方二十便已滿頭銀絲,據說生下來的時候胎毛都是白色的,他的名字比師兄無語子郭聒還要有槽點——東方柝,道號不寐子,愛好是睡覺。雖然和郭聒這半路出家的道士不同,他是自幼就進了摶云觀,但道號都是同一個師父給起的,只不過郭聒如今是真的無語,他至今還天天堅持睡六個時辰。
作為“傳奇人物”,不寐子東方柝自然不可能只憑著極其規律且死不悔改的作息時間成為傳奇,真正讓人覺得他傳奇的地方是他真的有天賦——在別的道士都在研習道術的時候他在睡覺,別人參悟道法的時候他也在睡覺,但架不住就在夢里人家的道力就能蹭蹭地往上漲。別人驅邪伏魔要布陣畫符,又掐口訣又請神仙的,緊鑼密鼓忙活半天好不熱鬧,他杵在那抓把土喊一嗓子就給辦了——連生米朱砂都懶得用,就連摶云觀的觀主都驚嘆于他的道力天賦上下百年無人能出其右。
當然,老子《道德經》講“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凡事都有兩面性,與他那道力的增長速度天壤之別的就是他對于“道法”的參悟簡直就是災難級的——因為他什么都會,所以鮮有瓶頸與阻礙,簡而言之就是他人生這二十年來過的太順了,所以觀主也時常對他感嘆“你這孩子要是天賦再差一些,反而能成大器。”
東方柝跳起來之后慢悠悠地朝著師祖的起居室走,臉上仍舊是那副永遠都睡不醒的表情。
“坐。”這位摶云觀的觀主師祖看外貌也就和無語子郭聒年歲相仿,但其實際年齡不詳,不過怎么著也得有個八十來歲了,其人相貌普通,神態祥和,如果不是在這個場合并且穿了一身道袍的話,很容易被人當成鄰家種田的大叔。
咱說八十多歲的道士怎么就是“師祖”了呢?這摶云觀里百歲朝上的道長都有,但能輪到這個八十的做觀主、被奉為“師”,自然是有原因的——若說這世上有誰最接近“得道飛升”,那此人便是了。
很多人覺得得道飛升成神仙就得學會什么移山填海驅雷策電的法術、還得分為練氣、金丹、元嬰、化神等大大小小數個階段——其實這種說法說來有點扯,因為理論上如果你天賦夠高完全可以同時修煉或者是跨過某個階段,若想渡過天劫那道力肯定是有一個標準的,但修道最主要的不是修力,而是修心。許多話本中什么人都能成為修士,就算是所謂的元嬰老祖,大羅金仙都像俗人一樣為了什么天材地寶、功法神通去斗個你死我活——對此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些話本都是人寫的,他們覺得神仙就應該像凡人一樣,而寫這些話本的作者有一個算一個,根本沒見過神仙。
當然神仙又不是大白菜,相見也見不到啊?
東方柝也不客氣,師祖叫他坐他就坐下唄,一屁股就坐到蒲團上了,“師祖您找我啊?”
“啊……也沒什么別的事,就是我昨日掐指算了一卦,有個故人之后身陷邪祟,恐遭殺劫,就想派你出山去祝他一臂之力,同時也將那邪害一并除去,防止它再荼毒他人。”觀主對弟子言道。
“不是……咱們道家不是講究‘無為’二字么?我千里迢迢去救他那還能叫‘無為’么?”東方柝懶洋洋地說道:“他要是能過這道殺劫,就算沒有我他也沒事,要是命中注定過不了——我去了也白扯。”
觀主苦笑道:“所以我說你對于‘道’的理解是真的爛啊……說過多少次了,無為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而是遵循依照規律而做不妄加干預……”
“那您找別人去救他不也一樣么?我對于道的理解那么爛,還是留在觀里參悟道法吧!”東方柝可算是找到話柄了。
觀主看弟子這撒潑打滾的樣子不由得啞然失笑:“你真以為我是讓你去救他的?其實救他才是順手,重要的是斬妖除魔,還有你自身的修行——”
“師祖,要說道力的修行不是我自夸,您也知道咱們道觀里能比我強的兩只手都數的過來,要說道法的修行——我留在觀里修道不比在外面強的多么?”
“錯了、錯了——你自幼就進了山門,不經世事——如果不能入世的話又何談出世呢?”觀主為了說動自己這個弟子可謂是苦口婆心。“對目前的你而言,最好的歷練就是下山去走走,而且此人和你也有莫大的緣分,所以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就不想去,您再找別人吧。”東方柝撂下一句之后便匆匆“逃離”了師祖的起居室。師祖看他這般作態也不生氣,只是嘴里喃喃道:“你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東方柝生性懶散,他是能躺著就絕不坐著,要不然也不能一天睡六個時辰,而他聽完師祖的話后生怕師祖追出來,就跑到了道觀后山想尋個歇腳的地兒躲一躲——師祖說自己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自己非得熬過今天不可。
在后山上找了棵樹又躺了一會兒,東方柝突然來了三急,但是現在往道觀的茅房里走肯定不行,一來茅房離后山有些距離,二來他怕師祖給自己抓回去,就從樹冠上跳下來準備蹲在崖邊上把腌臜之物排到山溝子里去——可見這人實在是不怎么講究。
過不多時,東方柝剛擦完屁股準備提褲子,沒想到自己的雙腿有些蹲麻了,身子一沉腳一滑,整個人就大頭朝下的從崖邊上折下去了。
東方柝心中一邊大罵我靠,另一邊手里趕緊掐了個訣——此訣名為“縱地金光”,是個移動術法,速度極快,據說此術練至大成可一日數千里。東方柝就算天賦再高,但平日里也沒有機會施展這縱地金光之法,所以對此術并不熟練,他只求此法能救自己性命,不至于栽到山溝子里一頭搶死。
瞬息之間,東方柝已經落地,只不過整個人都是趴在地面上的,褲子也不知道去哪了,露出來半個屁股在外面。他爬起來抹掉臉上的泥土,才發現自己身邊還有一個布包、一柄木劍和一把油紙傘。
如果是別人,可能以為自己遇見神仙了,但是東方柝自己就是“半仙”,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此處正是好風山腳下,頓時就明白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兒了,隨即朝著天空大喊道:“師祖,你算計我!”
“呵呵……怎么能是算計呢?我說了你今天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自己從山崖上掉下來、自己用了縱地金光出了山門,可賴不得我啊……”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洪鐘般的聲音傳到東方柝的耳畔,“不過既然你已經出山,那我就‘順手’把山門封上好了,你就安心地去吧。我捎給你那布包里有地圖,按著地圖往東北方向走就是了。”
東方柝怎么會不知道師祖在自己身上做的手腳?憑自己的縱地金光無論如何也不會從山上轉瞬就到山下,而是師祖在暗中“幫”了自己一把。但現在師祖已經封閉了山門,就算自己再上山回到道觀所在的位置,也找不到道觀,那就只能聽從師祖的意思了。
不過去崖邊上拉屎且不慎滑落下去的人的確是自己,所以東方柝也沒什么可說的,他現在倒也暗自后悔——早知道就老老實實聽話了,不比現在這灰頭土臉還光著個腚的模樣強多了?
正當他在斟酌要不要把這布包拆開圍在下身遮擋一下的時候,天上倏地又落下來一條褲子,仙音也再次傳來:“對了,差點忘了你的褲子。”
東方柝跳起來往頭上一夠,將那灰布下衣穩穩地接在手里——好嘛,不止是外褲,就連里褲都讓師祖給一起“傳”過來了.
至此,東方柝再也沒有戲唱了。他老老實實地穿好了褲子,又把一地的破爛玩意收進布包,背上了木劍和紙傘,一邊抱怨著師祖怎么不給個百寶囊、一邊正式踏上了自己的降妖伏魔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