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商議,王來興選擇了石砫宣慰使馬萬年帶兵駐防瀘州府城。石砫兵戰斗力強,即便西軍回攻,一時半會兒也難逾越此障礙。而且馬萬年向秦良玉請求增兵的信已經快馬加鞭送去了后方,若真有回響,剛好也可在此等候接應。
兩日后,王來興率大軍在瀘州府北陸續登舟,沿中江溯水北上,途徑富順、內江、資縣、資陽等地,在簡州陽安關改行陸路,很快抵達位于成都府城東南的龍泉鎮巡檢司。一路來,并未聽聞西軍流竄的消息,看來張獻忠行事謹慎,雖攻克了瀘州府城,但經合江縣的一場大敗,有意蟄伏觀察形勢。敵不動我不動,王來興與覃奇功等人已經針對西軍布置好了應對策略,靜觀其變。
王來興傳令扎營后找來曾英,對他道:“曾兄與龍軍門等可相識?我軍來此,可代為引薦。”早前的陳士奇確實有意與趙營合作,但新官上任的龍文光什么心思可不好說。讓家居成都多年的曾英去探探口風比較穩當。
曾英回道:“龍文光此前多在川北,與曾某沒什么交集。但巡按劉之勃和推官劉士斗都與家父友善,當初曾某舉兵,他們亦助力甚多,也是說得上話的。”
王來興拱拱手道:“那就有勞曾兄了,我軍遠來,急需補給。且要鞏固成都府城城防,還得將駐地往更靠近城池的方位移,這些都需要龍軍門他們點頭。”
曾英爽朗言道:“想來成都府城內的諸位大人沒有不允的道理。”又道,“算起來,如今駐防府城內外的,只有鎮元營總兵劉佳、南衛指揮同知加升游擊魯印昌、倭陜教官連都司郝希文三支兵馬而已,且新兵多老兵少,護城未必周全。總管大軍兵強馬壯,正是雪中送炭。”
幾句話說定,兩下相別,曾英只帶了伴當幾人,輕騎奔赴成都府城。
作為四川的核心首府,因在南宋末年遭到蒙古軍隊三次侵攻,成都府城原本從外至內的羊馬城、羅城、皇城、宮城四道城防毀敗殆盡。洪武四年,明軍攻滅明夏,曹國公李文忠奉旨經營四川,認為成都舊城狹小及城墻低矮,經過規劃,盡廢漢、唐內城基礎,轉以宋、元殘留城垣為底子加筑新城,將城墻壘高并增掘了護城河,成都府城始有輪廓。洪武十一年,寧川衛都指揮使趙清繼續增修外城,在夯土外側包砌磚石。建成后,成都府城周圍二十余里,高三丈四尺,漸成規模。洪武二十二年,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就藩成都,涼國公藍玉秉承著“非壯麗無以示威”的理念,督修成都府城,成都府城由是煥然。此后宣德三年、崇禎五年,皆有修葺。到了現下,全城共有城門五座,每門外更有甕城加護,雖比不上重慶府城崇墉百雉,但也好歹能匹配上四川首府的地位。
曾英從南城中和門進,輕車熟路,直抵府城衙署,通傳了職位姓名,恰逢衙署內四川巡撫龍文光與四川巡按劉之勃在議事,立刻被召入了。
劉之勃其人曾英認識,另一個干瘦的文官想來便是龍文光,見了禮后就站在那里說道:“湖廣提督衙門下總管王來興已率兵到了龍泉鎮,另有夔州三譚、陜南趙‘榮貴等隨行,請求移軍近府城防備獻賊,曾某特代之相請。”
“哈哈,曾參將不急,坐著慢慢說。”龍文光干笑幾聲,伸手點了點,“我倆適才還在談這事呢。”看來他們早就得到了王來興的行軍消息。
龍文光發話,曾英只能耐著性子坐下。劉之勃撫須微笑道:“當日一別,與曾參將相見已隔近三個月。聽聞曾參將領兵外戰,大破獻賊于合江縣,可喜可賀!”
曾英搖頭道:“大功曾某愧不敢當,能破獻賊,多虧了楚兵強盛。沒有楚兵,川東、川南等地局面想必早就難以收拾了。”
龍文光道:“楚兵的事,我幾個都知道的。卻不知現在龍泉鎮有兵馬幾何?”
曾英沒多想,應道:“連同曾某幾營加在一起大概萬五千之數。”再加一句,“另外瀘州還有石砫兵,待其會合后續援軍,當有五千,不日也將過來。”
“兩萬人......”龍文光與劉之勃對視一眼。
曾英身體前傾,說道:“大軍遠來,疲累交加,一需要及早在府城外劃定駐扎區域,二需府庫調撥軍糧犒軍。”接著道,“獻賊雖敗,主力尚存,以其部連克重慶府城、瀘州府城的情況看,僅憑我成都府城內的守軍,恐怕難擋。今有楚兵相助,成都無憂。”
龍文光聽了,哈哈一笑道:“曾參將這話說的在理。”
曾英鄭重點頭道:“事實如此,還請諸位大人及早下達政令,接應楚兵。否則......否則只怕激變,殃及成都。”他說話很直接,多年來各地的實例能夠證明,兵若無餉與匪無異。兔子急了還咬人,趙營軍隊的軍紀風評雖好,但鐵打的人一旦沒有飯吃,誰也無法保證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這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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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你不說,我等也會考慮完備。”龍文光瞇眼道。
“對了,曾參將,龍泉鎮的兩萬軍隊里頭,真正的楚兵有多少?”劉之勃忽而發問。
曾英一愣,如實道:“約占一半吧。”疑道,“怎么了?”
“沒事,順口一問。”劉之勃笑笑,隨后道:“成都府庫貯存錢糧充盈,前兩日和王爺提起流寇亂川的事,他也愿意鼎力相助官軍御賊,早晚亦會撥發些錢糧。這一塊,曾參將無需掛慮。”雙袖一抖,“只要能驅逐流寇,保我四川太平,就倒庫翻倉,都不會虧待了楚兵及其余各鎮軍將。”
龍文光鄭重道:“此言甚是,不過調撥錢糧事關重大,非一兩日可行。我之見,不如先讓楚兵等暫駐龍泉鎮,等衙門里厘清的冊簿再來府城不遲。至多五日,必有分曉。”
曾英尋思片刻,覺他說得有理,乃道:“行,曾某這里替一眾將士謝過軍門。”
龍文光旋即道:“獻賊一日不滅,四川一日難定。楚兵既到,日后與我等攜手周旋獻賊的時日必然不會短。兩軍要齊心,將帥間需得先結誼,坦誠相見才能互相依靠。曾參將,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龍軍門真知灼見,曾某佩服。”
龍文光十指交疊道:“楚兵大公無私,連戰獻賊舍身為我川事,實在感激不盡。大軍的錢糧撥付一時半會兒難行,但我倆籌劃明日在蜀王府麗春軒設宴,先為楚兵的王總管等接風洗塵,一表心意。”
“蜀王府?”曾英有些訝異,“王爺作東嗎?”兩年前張獻忠與羅汝才聯合入川,四川上下兵戈不休,其時四川又正遭瘟疫,斗米千錢,百姓捐瘠鬻子,端的是滿目瘡痍。可就算情形惡劣至此,蜀王朱至澍依舊大修樓臺亭榭,廣采民女入宮歡樂,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樣,從無顧民顧政之心,怎么現今突然轉了性?
龍文光看出他的疑慮,解釋道:“今時不同往昔,獻賊連破堅城,慘毒備至,若成都有失,蜀藩亦難保。唇亡齒寒,王爺洞見時勢,自要以身作則。”
曾英不疑有他,道:“好,王爺費心了。”
主事議定,曾英并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辭。龍文光與劉之勃送他出了堂口,忍不住叮囑道:“務必說得王總管赴宴,這次是王爺親自張羅的局,不好不給面子。”
曾英答道:“軍門放心,此等要事關乎全局,王總管自有主見。”
當下龍文光等復進堂去了,曾英往衙署大門方向走了幾步,突然想到自己的父親幾個月前受任去川西麻兒匝安撫司撫慰當地土司,不知情況如何了,于是返身回去想問個兩句。孰料才走到堂口不遠,便聽得堂內劉之勃的嗓音響起:“軍門非要用這個法子嗎?城門一閉,將他們餓死,豈不省事?”
龍文光的聲音隨即傳來:“餓死?你太小看他們了。趙當世是什么人,早年可是與闖、獻不相伯仲的賊寇。川東的三譚、石砫的馬家,又哪個不剽悍?這樣的人帶出來的兵,你道會是逆來順受之輩嗎?若是真個沒了吃食,只怕屆時獻賊沒來,我成都府先得給他們翻鬧個底朝天。”
曾英聽到這里,心中嘎噔一下,腳步一滯,不敢再去,就悄悄靠在距離堂門不遠的烏樟樹后偷聽。
卻聽劉之勃連聲嘆道:“軍門這樣做,未免有些行險了。”
龍文光道:“老先生言重了,再險能有如今四川的局勢險嗎?”明代官場慣例,若談話對方為自己同輩,或者比自己職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屬,不管對方年老或者年輕,都可以尊稱對方為老先生,自稱學生。
而后重重咳嗽一聲:“獻賊就不提了,陰
魂不散,時時yù
爆。川北那一幫子,陽奉陰
違,個個驕橫不法。現在又來了個湖廣提督,哼哼,明面上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來助我四川滅賊的,可卻一沒朝廷諭旨、二未提前知會咱們征詢同意,如此獨斷專行,你當趙當世是那么古道熱腸的人嗎?”
“趙當世,流寇出身,野心大于忠心。”
“正是如此,獻賊入川,他亦趁虛而入,正可謂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咱們若傻不溜秋聽信了趙當世送來的鬼話,這四川就不淪陷于獻賊,也要淪陷于官賊!”龍文光慨嘆連連,“你瞅瞅,那譚家兄弟、那石砫還有那曾英,哪一個不是被趙當世勾yòu
得神魂顛倒。可笑曾英本是我巡撫衙門編制下的人,而今一口一催促,幫起趙當世來倒比正主兒還急了。你看看,再任由趙當世胡為下去,你我早晚要成他人的提線木偶。”
川北游離于四川巡撫衙門的管轄之外本就讓龍文光不快,短短兩三個月不到,川東及川南大片地區又給趙當世的人馬占據,且當地的一系列軍鎮皆唯湖廣提督衙門馬首是瞻的態度更讓他光火。照此情形發展,可以預見,四川巡撫衙門很快就會成為一個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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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實的草臺班子。他被火線提拔,本來躊躇滿志要干一番大事,眼見這樣的結果,自是難以接受。
龍文光激憤了一小會兒,往下說道:“學生說的這個法子剛柔并濟,最順應眼下形勢。趙當世在川中的事情都是那個叫做王來興的人一手負責,咱們請王爺出面將他賺來,也不加害性命,只需軟禁即可,風險并沒有你想象得大。龍泉鎮的兵馬群龍無首,咱們大可以趁機分化,將三譚、石砫馬家等先拉攏到麾下,再借勢反壓楚兵。你說到了那時候,沒了王來興的楚兵左右彷徨,還能不乖乖聽話嗎?”
“這......”
“萬無一失。”龍文光越說越有信心,“有了這兩萬人,我四川巡撫衙門不但可以保全成都,獻賊亦再無可懼。等滅了獻賊,川北同樣可定。”
“這事還要好好商榷。”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大事成與不成,就看明日宴會。咱們這就可以把劉佳叫來。他是我的心腹,由他cāo
刀,絕無紕漏......”
龍文光滔滔不絕講著,曾英瞠目結舌,只覺一顆心登時如墜冰窟,卻是再也聽不下去。悄悄摸出衙門,此時的他,竟是連自己父親的事都無心詢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