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主考官中,萬俟卨是參知政事,湯思退是樞密院同知,都是二朝廷大員,身份尊要,權勢頗大。而史浩的官職卻有些拿不出手了,因為史浩的正式官職不過是國子監的博士而已。輪級,不過是正五的官官職而已。而史浩的兼職其實不值一提,侍御史這個官職是言官的身份,很多官員都身兼這個官職,只是為了讓他們有資格上奏言事罷了,可不是什么實權之職。
所以,若是以官職等級的高低而論,史浩甚至不能再萬俟卨和湯思退面前站著說話。
然而,在此次科舉大考之中,三人同時為主考官,則是平起平坐的局面。皇上說了,三名主考不分主次,遇事商議而決。在這臨時的差事中,硬是將三人拉到了同一等級上。這件事本身就讓萬俟卨和湯思退很惱火了。更何況,這一次的科舉本來是秦黨將主考官包圓了的,可是這史浩硬是仗著皇上對他有所好感而不要臉的毛遂自薦,搶走了一個主考官的職位。秦檜很生氣,萬俟卨和湯思退也很生氣。
此次科舉之前,秦檜便跟萬俟卨和湯思退等人說過。朝廷如今取士,必須要嚴格把關。一些妄圖為岳飛等人翻案,將和議看做是向金人屈膝,懷有異見不滿的想法的人是絕對不能讓他們入仕的。所以這一次的科舉必須要完全操控在自己的手里,任何有這樣的想法的舉子,哪怕只是流露出一點點,都將不可能高中。
本來這件事并不難辦,如果所有的主副考官都是自己人的話,這件事輕松簡單,毫無困難。可是,這個史浩半路上殺進來,奪了一個主考的位置后,整件事便變得有些難以操作了起來。因為同樣作為主考,史浩擁有否決之權。按照評閱的原則,取士的規則是三人一致達成共識,都無異議的情形下,舉子才會被錄取。如果有一人反對,則行不通。這便讓秦相的打算落了空。
所以,在大考拉開序幕的時候,三位主考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湯思退便話里有話的暗示過史浩。
“按照朝廷的規矩,我們三人同為主考,不分大小高低。但是本官卻是明白,做事不能沒有輕重主次之分,主事也不能同時多人主事。要辦好這次大考的差事,咱們三個必須保持一致,且必須要有人出來主事才成。我的建議是,萬俟大人官職最高,年紀也長,所以我是會尊從萬俟大人的意見的。這會讓這次差事辦的更加的順暢些。畢竟我們三人都身負重責,絕不能把差事辦砸了,那將辜負皇上的信任。”
這話其實便是說給史浩聽的,告訴史浩,你也應該像我一樣,唯萬俟卨大人馬首是瞻才成。史浩當然聽得懂,但是他并不接茬。史浩這一次爭取主考官的位置便是避免被秦黨一手遮天,將他們的黨羽全部弄進朝廷里,又怎會唯別人馬首是瞻。不過史浩自己也有打算,他也并不想攪局,只要那兩人做的不那么過分,那么自己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大考如此重要,自己也不想搞砸。
雖然史浩沒有表態,但在過去的幾天里,三人之間的合作還算是融洽。評閱考卷開始之后,史浩也并沒有特別的同兩人為難。有些舉子的答卷其實史浩是很不想讓他們通過的,但是萬俟卨和湯思退若是都同意了,史浩也不過是提出一些疑義,兩人若不肯接受,史浩也不會去鬧僵此事。
但是現在,當史浩看到被萬俟卨和湯思退黜退的這名舉子的章后,他決定必須要力爭了。雖然他并不知道這是那一位舉子,但那不重要。能寫出這篇章的人,必不會成為秦檜黨羽。而且,那章有理有據言辭懇切,寫的極好。無論于立場和現實都很對自己的胃口。
“史大人,這名舉子的章里充滿了叛逆之言和大言不慚。我和湯大人一致認為,這種人是不能讓他入仕的。史大人,本官知道你愛才,說實話,這名舉子的章采不錯,但你莫忘了,我們是為國取士,取得是對朝廷有用的人,而非是這種妄議朝廷大政,自以為是,胡言亂語之人。”萬俟卨沉聲說道。
史浩皺眉道:“我不知道這篇中興論中哪里有萬俟大人所言的那么嚴重。我出此題,不就是要讓舉子們暢所欲言,提供治國方略的么?萬俟大人說的話我可真是有些不明白。”
“暢所欲言也得有分寸,這名學子的章是對朝廷對皇上的攻擊,是否定朝廷既定的政策,難道你沒看出來么?”湯思退大聲道。
史浩冷笑道:“湯大人說的這么嚴重,我怎么卻沒看出來?是本官才疏學淺了么?”
萬俟卨冷聲道:“史大人,我們可不是在開玩笑。你看了這篇章了么?你瞧瞧這一段:自古夷狄之強,未有四五十年而無變者,稽之天時,揆之人事,當不遠矣。不于此時早為之圖,縱有他變,何以乘之。萬一虜人懲創,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業歸他姓,則南北之患方始。又況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謝,生長于戎,豈知有我!。這段話什么意思?這不是要朝廷改變和議之策,主張收復北地么?拿北地的老百姓來說事,說他們若是被金人統治的時間長了,便忘了是我大宋之人了,那這種話來污蔑和議之策,這不是攻擊是什么?”
史浩大笑道:“他說的難道不是實情么?主張盡快收復失地難道不對么?和議是和議,但和金人和議是否意味著便不存收復之望?你拿這話去問皇上,問問皇上心里怎么想的?朝廷和議難道不是無可奈何之舉么?和議的目的是什么?難道不是穩定社稷,發展國力,以待將來實力足夠時反攻收復失地么?難道僅僅是為了偏安東南?置半壁淪喪山河于不顧,置北地淪陷的我大宋百姓于不顧么?這話你若敢說出來,我便同意你的說法。”
萬俟卨瞪著史浩不說話,他當然不能說出這樣露骨的話來。就算是秦相也不敢這么說。秦相提出和議之策也是說要保住東南社稷,發展實力他日以圖。誰敢公開說放棄北地,那豈不是要成為千古罪人。
“那這一段呢?今陛下慨念國家之恥,勵復仇之志,夙夜為謀,相時伺隙。而群臣邈焉不知所急,毛舉細事以亂大謀,甚者僥幸茍且,習以成風。陛下數降詔以切責之,厲天威以臨之,而養安如故,無趨事赴功之念,復仇報恥之心。豈群臣樂于負陛下哉?特玩故習常,勢流于此,而不自知也。。我問你,這段話是什么意思?這不是攻擊朝廷官員么?一個小小的舉子,誰給他的膽量攻擊朝臣?說什么群臣邈焉不知所急,毛舉細事以亂大謀,甚者僥幸茍且,習以成風。。好大的口氣。朝廷上下官員,你我這樣的人在他口中都成了廢物了。這不是血口噴人,隨意攻訐是什么?這種人若是入仕了,豈非要四處咬人,胡亂搞事?”湯思退指著另一段章的內容叫道。
史浩皺眉道:“湯大人,咱們雖是朝廷官員,但也不是別人批評不得的人。為官者若無容人之量,那還怎么做事?就算是秦相,不也那么多人對他不滿么?背地里罵他的還少么?我覺得秦相做的便很好,他可從來不為這些事動怒。這便是度量和涵養。咱們又不是老虎,難道屁股摸不得么?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再說了,二位大人也許沒有他說的那般不堪,但又怎保證其他官員不是如他所言的那般?這些話難道也是黜退他的理由么?那章還怎么寫。”
湯思退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可是這廝還挑撥了皇上和朝廷官員之間的關系,光是這一點便是居心叵測,不可饒恕。”萬俟卨沉聲喝道。
史浩道:“萬俟大人莫非說的是這一段?”
史浩指著一段字讀了出來:“澶淵之役,自寇準而下,均欲追戰,章圣皇帝獨惻然許和。及其議歲幣也,章圣不欲深較,而準戒曹利用以不得過三十萬。天圣初,契丹借兵伐高麗,明肅太后微許其使,呂夷簡堅以為不可而塞之。其后劉六符來求割地,夷簡召至殿廬,以言折之。君任其美,臣受其責,君臣之體也。今則不然。陛下銳意于有為,不顧浮議,而群臣持祿固位,多務收恩。陛下慨然立計,不屈丑虜,而群臣動欲隨順,圖塞溪壑。使陛下孤立以主大計,群臣安坐而竊美名,是尚為得君臣之體乎!”
萬俟卨道:“對,就是這里。這是公然挑撥離間,居心叵測。”
史浩大笑道:“這便是我們需要看到的章啊,這篇策論之所以讓我欣賞,便是這名舉子敢于直言,敢于暢所欲言。他舉的例子難道不對么?道理么?未必便是對的,但是起碼此人是有見地的。這怎么是挑撥離間呢?這恰恰是發自內心的見地之言才是。二位大人,我們是取士,取大宋有用之才,不是取唯唯諾諾遮遮掩掩的和事佬和馬屁精啊。這有什么錯。此人章通篇都是為大宋著想,為皇上著想,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那二位大人怕是要好好的再讀一讀,理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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