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徐長安便從歡喜樓中醒來。
身上還帶著一股子酒氣,憑欄而立。
他皺起了眉,拍了拍腦袋,隨后晃蕩了一下。似乎是以為這腦袋里有水,想把它晃出來。
稍微一晃,目光往樓下一看,便看到了軒轅熾。
這軒轅熾穿著一襲的黑衣,整個人顯得比之前精神多了,也沒有了那股出塵之意。長發也束起,站在了樓下,探頭挺胸,如同一個胸懷壯志的少年郎。
可惜的是,他早已年過而立,不再是少年郎。
徐長安看到他,皺著眉聞了聞自己的身上,便急忙找了兩件新錦服換上,把頭發束好,認認真真的洗了臉,急忙的朝著樓下而去。
到了樓下,軒轅熾仍舊站在原地,負手而立。
一黑衣錦服,一白衣錦服,一黑一白兩人,煞是顯眼。
可惜的是,這大早上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二人,反而急匆匆的朝著平康坊的深處跑去。
“行了,走吧!”軒轅熾極為的自然,仿佛和徐長安早就約好了。
徐長安一頭的霧水,愣在原地。軒轅熾往前走了兩步,這才停下來,看著徐長安詢問的目光,皺著眉頭問道:“你難道不想把那把名琴買下?”
“什么琴?”
軒轅熾看著他似乎是真的不知道,便說道:“繞梁啊,古語有言‘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隨后那把琴便被叫做繞梁。”
這個典故徐長安知道,傳聞姬氏王朝之前的亂世,有一個女琴師,叫做韓娥。她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前往齊地去尋找親戚的幫助,路過長安城門的時候斷了糧錢,無奈只得賣唱求食。當時啊,正是亂世,自己的肚子都不一定管得了。怎么會有人去管她呢?
所以,韓娥便聲嘶力竭,琴聲如泣,歌聲如訴;婉轉的歌聲在空中回旋,如孤雁長鳴。
最后,韓娥活生生的力竭而亡,死后三日,歌聲仍舊飄蕩在長安城下,令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從此,余音繞梁便成為了夸贊歌聲和琴聲的代名詞。
要說這“繞梁”成為名琴,那是韓娥死后的二十年,亂世仍在,當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背著琴,來到長安。當時的長安被楚王所占領,楚王喜歡秦樂之音,這女孩兒便獻上一琴,自稱是自己是韓娥的侄女,而這琴,便叫做繞梁。
楚王得到繞梁之后,夜夜沉迷于靡靡之音,甚至于三月不上朝,夜夜和歌姬為樂。
在當時,稍不注意就會被敵國所滅的情況下,王妃便現身勸解楚王。
“君王,當初夏國的桀少主酷愛妹喜之瑟,最后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而商地的辛少主沉迷于靡靡之音,最后丟失了角逐天下的本錢;如今您喜愛這繞梁之音,三月不理國事,難道想落得和他們一樣的下場嗎?”
當時的楚王并非昏庸之輩,此話一出,如同洪鐘大呂,讓他醍醐灌頂。
他狠狠的扇了自己兩個嘴巴,便忍痛割愛,命下人用鐵如意去把繞梁給捶成了三段,最后燒毀。
一代名琴,便只留下了這么兩段故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徐長安聽得軒轅熾提起了繞梁,想都沒想便直接說道:“這繞梁傳聞之中不是被毀了嗎?怎么會出現在長安,即便留下來,不是應該在你軒轅家的國庫之中嗎?”
軒轅熾嘆了一口氣,看著徐長安,反正那琴又跑不了,便索性給他解釋了起來。
“當年啊,楚王的下人看到這等好琴被毀,哪舍得啊!便把繞梁藏了起來,這件事兒,還被記錄在姬氏王朝編撰的史書之中,你要不要看看?”
徐長安有些慚愧,夫子廟的人,讀史書是最基礎的。不管是寫文,還是明理,讀史書是最好的法子。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可他偏偏自幼這些典故知道的多,但卻沒細細的研究;時叔反而是把那些兵書啊之類的全讓自己死記硬背下來。
“繞梁沒被毀,當初姬氏王朝還找過。不過長安的格局經過戰亂早就變了又變,所以沒找到。前些日子,有一伙盜墓賊挖到了一個不出名的墓穴,里面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更沒有尸首,只有一把琴。隨后,他們便請懂行的人看了一番,經過了測評,這被他們挖出來的琴十有八九便是傳聞中的那把繞梁。”
徐長安聽到這話,頓時恍然大悟。
長安平康坊歌舞升平,平康坊更多能歌善舞的奇女子,來這平康坊公開賣琴,最合適不過了。
“對哦,范姑娘當初和你琴簫和鳴,那可是一段佳話啊,你來求琴也正常。”徐長安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看著臉微紅的軒轅熾,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不也一樣,莫姑娘可是琴中圣手,莫非你就不心動。要不是知道你和莫姑娘,我才不愿意來等你呢,平白多一個對手。”
聽到這話,徐長安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軒轅熾還不知道莫輕水和徐長安的事兒,更不知道如今莫輕水已經遁入了空門。
至于汪紫涵,他自然清楚;可如今朝堂律法也沒說必須一夫一妻,只是當初他的父皇軒轅楚天用情至深,這才一直以來孤身一人。
只要你情我愿,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只要男子愿意,女子也可以三夫四仆。
所以,他也沒多想,便直接脫口而出。
徐長安抬起眼,勉強一笑道:“現在可不能叫她姑娘了,應該尊稱一句大師或者尼師,可不能亂開玩笑了。至于我啊,曾經有一個女孩子幾次三番為了我舍生忘死,我怎能負了她。”
聽到這話,軒轅熾也是一怔,這才呢喃道:“大師……尼師……”
徐長安臉上的神情落在了他的眼中,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揭開了徐長安的傷疤,便急忙說道:“我也不知道,抱歉啊,我自己……”
軒轅熾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自從徐長安幫了他和范知墨,還幫他解了妖毒之苦,他便真心的把徐長安當做了兄弟。不然的話,軒轅熾,當年的大皇子
,如今的大將軍,怎么可能低聲下氣……
他沒等徐長安回答,轉身便要離去,徐長安突然發聲了。
“等一下,我也去看看吧!”
當初大皇子藏嬌之地鳳棲梧早已化作了一片廢墟,殘垣斷壁隨處可見。
而此番的出價和拍賣,皆是在這鳳棲梧的殘垣斷壁之前。
自打大皇子險些犯下大錯之后,這地方他便毀了。因為這地方原本就屬于他,也沒有其它人敢來再度建樓。
當年的鳳棲梧,如今成了廢墟,用來拍賣這繞梁,當真是適合!
只見一大早,這鳳棲梧廢墟前早已圍起了人;甚至不少歡喜樓的姑娘也在其中,她們看到徐長安,都一愣。
這些姑娘都是能歌善舞者,這傳聞中的琴現世,自然要來看上一看。即便得不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當然更多的是公子哥,要是得到了這把琴,恐怕整個平康坊的姑娘們沒幾個會拒絕他們。
在眾人的翹首以盼中,率先出來的是三個漢子。
他們穿著錦服,可身上的那股氣質怎么都掩蓋不了,一看就知道這些人是在土里刨活的。
在鳳棲梧的廢墟前,有一個才搭建的高臺,三人走上高臺,清了清嗓子便說道:“諸位啊,這琴是俺們三兄弟刨出來的,大家出錢,錢多的就賣給他。俺們三兄弟都是實誠人,土里挖出啥,就賣啥。”
他不說還好,一說反而會引起別人懷疑。
幫助他們拍賣的人聽到這話,便有兩個老頭急忙走了出來。
這兩人一出來,眾人的心便放下了大半。
這二人,一人是長安商會的會長,一人是琴會的會長;有了二位做擔保,即便出了岔子,自然能夠找得到他們。
二人走上來,也不廢話,幾句開場白之后,便直接說道:“行了,大家出價,價高者得。若五息時間沒人出價,便由最后出價者所得。”
說完之后,兩位老會長一人提著銅鑼,另一人便直接敲響銅鑼。
同時,高臺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一方琴臺,一塊布正好蓋在了上面。
銅鑼聲響,布揭開,古琴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頓時,出價聲此起彼伏。
底價從零開始,過了一個時辰,價格便到了八萬兩白銀之多。
現在出價的都是一些家底豐厚的公子哥,反正現在朝堂之上會追究這些銀錢的來歷,他們家里的人恨不得他們早些花出去,把銀兩洗白。
要不然,這新政一下來,恐怕若是一查,很多強取豪奪得來的銀兩,沒法解釋清楚。
到了這個關口,嘈雜聲變小了,每出一次價,都聽得到圍觀者的呼吸聲。
畢竟,普通的小商戶,在長安賺一年,四五十兩銀子便夠了。一棟大宅子,也不過百兩銀子而已。
這八萬兩,在他們看來,便是天價,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價格。
這個時候出價,商會都會驗證身份,若是有人亂出價,他們便會先打一頓,然后扭送官府。
八萬兩這個價格已經過了三息的時間,大皇子皺起了眉頭,現在他只能出價了。
“九萬兩!”大皇子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眾人聽到聲音,便自動分開。此時的大皇子和徐長安都戴上了面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因為他出價的緣故,他們二人被推往了前方。
大皇子第一次出價,自然有小廝來討要信物驗證身份。
一般來說,驗證身份要么是令牌,要么是玉佩,當然還有價值不菲的器物也行,表明自己有這個能力就行。
大皇子看了一眼高臺,四周都有修士守著,甚至其中一人還是半步宗師。
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塊令牌,用手好生的蓋住,不讓其余人看到。他把令牌放在了小廝的手中,小聲的說道:“你給我捂好了,只給你家大人看。”
現在能出價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小廝自然知道,也不敢造次,急忙點頭便捂著令牌走了。
沒過多久,小廝抬著一個盒子出來了,看向戴著面具的大皇子和徐長安的眼中多了幾分畏懼。
他雙手把盒子遞了過去,他可是知道了,這令牌的主人,焉能不怕?
大皇子接過了盒子,迅速把令牌取了出來,盒子還給了小廝。
之前因為需要驗證身份,便暫時停止了其它人的出價。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臺,等待著驗證接過,雖然他們早已猜到,可猜到和別人說出來確定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九萬兩,一次!”
眾人聽到這話,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可第二聲還沒喊出來,便有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九萬零一兩!”
大皇子聽到這話,猛地回頭,在人群中找說話人的身影。
只見一個穿著錦衣的公子哥走了出來,徐長安看著這人有些面熟,但想不起來在何處見到過。
這公子哥便直接往臺上丟了一個錦袋,毫不在乎的說道:“拿去驗證!”
拍賣者很不開心,但還是得照辦,他撿起了錦袋讓小廝送往了后方。很快,小廝便出來了,把錦袋還給了這公子哥。
“九萬零一兩有效,一次!”
軒轅熾聽到這話,也詫異的看了一眼這錦衣公子哥。
“十萬!”他沉聲道,雙眸也盯著和他們站在一起的公子哥。
“十萬零一兩!”公子哥不在乎的說道。
“十一萬!”
“十一萬零
一兩!”
不管軒轅熾加多少,這公子哥便多加一兩。
徐長安看得情況不對,他發現這公子哥不經意的會瞟自己幾眼,便打算出言相助軒轅熾。
“二十萬兩!”徐長安立馬加價,他也不多說,也懶得驗證,便直接打開了面具。
那公子哥見狀,齜起了牙,繼續出言。
“二十萬零一兩!”
大皇子此時狐疑了,看來這人不是針對自己。
這公子哥看著徐長安,齜牙笑道:“徐安安,你不去找齊小甲,來這兒摻和什么,我記得齊小甲不會彈琴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捂著嘴笑。
如今流行的話本,他們可都看過了,特別是關于徐安安和齊小甲的。
徐長安被他氣得不起,最終只能冷哼一聲。
這公子哥似乎是知道大皇子所想,便直接拱手道:“兄臺,在下無意搗亂,只是真心想要這琴,這琴對我來說,很重要!”
“一百萬兩!別一兩一兩的加,出一個你的底價,我便不與你爭!”
大皇子冷聲說道。
這公子哥齜起了牙,在陽光下笑得特別燦爛。
“三十萬兩!這是我羅子昂能承受的價格!”
大皇子皺起了眉,就連周圍的人也是不解,甚至有人認為他就是來搗亂的!
可沒等他們發怒,羅子昂便繼續說道:“黃金!不是白銀!”
這三十萬兩黃金,那便是三百萬白銀!
軒轅熾看了他一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隨后說道:“好,我讓你!”
眾人聽到這話,盡皆嘩然。
可讓眾人沒想到的是,這人交付了之后,得到繞梁,第一件事便是直接把這琴給砸了!
這三百萬兩的東西,他說砸就砸!
砸的時候,天空之中飛下一些紙張,羅子昂見此情形便朗聲道:“琴是死的,我羅某人是活的,我羅某人的文采詩文才華難道不值這三百萬兩嗎?”
眾人撿起這些紙張一看,果然文采斐然。
面具之下的軒轅熾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見得繞梁被毀,只能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羅子昂!”這個名字通過了一把琴頓時名震長安!
徐長安看了一眼這個人,覺得他有趣,抬頭一看,便看到了高空中李道一和小白正在灑紙。
李道一知道徐長安發現了他,便悄悄的落了下來。
徐長安跑向李道一正想說話,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了。可還沒有張嘴,只見自己的師兄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身后。
羅子昂正在高臺上得意,突然有人吼道:“這不就是在歡喜樓力壓眾人的‘不含而立哥’嗎?”
此言一出,下方更為的熱鬧。
原本那些為名琴被毀而惋惜的女子,也捂著嘴笑。
羅子昂知道自己無法再待下去了,正要跑,便看到了齊鳳甲,只能趁著混亂,跑到了齊鳳甲的跟前。
“羅少爺,你不在西幽之地好生的待著,來長安做什么?”
羅子昂臉上出現了一絲尷尬的笑容,用大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這才說道:“老爺子聽說那些賴皮蛇囂張,派我來的……”
齊鳳甲點了點頭,拍著羅子昂的肩頭說道:“也是,藍家對海妖有一手;你們羅家對蛇妖有一手。你剛才這番作為,是不是想做官啊!”
羅子昂還沒說話,齊鳳甲便朝著徐長安說道:“讓他去接受荀法和楚士廉的考核,還有,以后那湛胥讓他看守。”
說完之后,便作勢要離去。
羅子昂松了一口氣,齊鳳甲突然停下了腳步。
“雜書少看一些,不然我讓你去羅老爺子面前讀一讀,討一個說法!”
羅子昂聽到這話,想到了徐安安和齊小甲,心里一慌!
兩天后,羅子昂被安排妥當。
至于羅子昂的身份,徐長安沒多問。經過了齊鳳甲的提醒,李道一也知道了羅子昂的身份。但李道一沒有告訴徐長安,只是說著羅子昂和藍宇一樣,這人不會對天下不利。
而那湛胥,看到羅子昂,如同老鼠看到貓一般,沒了之前的從容。
徐長安看到這一幕,也放心下來,便帶著李道一還有小白走出了長安,朝著鐵劍山而去!
改革如火如荼,百姓紛紛叫好。
三人才出了長安,一白衣少年背著長槍,手里牽著一個女孩子。
他似乎擔心女孩子有些不適應,緊緊的握著女孩子,溫和一笑介紹道:“燕兒別怕,義父很好的,他不會不同意我們的;對了,還有徐長安那小子,要是他在長安,一定要把他灌醉!”
這一男一女,正是接到消息,回來長安組建新軍為了防備妖族的姜明和韓燕兒!
他們剛進城的時候,徐長安和李道一還有小白剛好出城!
這一場酒,一錯過;再次一起喝酒,便是到了戰場之上!
對繞梁感興趣的,可以去查一下,這典故我改了一小點;
至于羅子昂,不多說;有一個詩人,豪散千金,買好琴而砸,只為讓別人看到自己文采和才華;最終這詩人留下了名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望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位詩人,叫陳子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