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換成李如師親自開門,兩扇門一點聲響都沒有被慢慢移開。
李如師立在門檻外,沉聲道:“二先生,請。”
張海石微微頷首,跨過門檻,大步走入殿中。
此處大殿設計不同尋常,極為狹長,入得殿門之后,是一條挽著重重紗幔的長長通道,通道盡頭又是兩扇殿門,在那兩扇殿門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處殿門正上方掛著一方牌匾,上面寫著四個篆體大字:“法莫如顯”。此匾與殿外匾額上的“真境精舍”四個大字如出一轍,想來也是李道虛的手筆。
在通道兩側每隔兩丈就擺著一尊偌大的三足加蓋銅香爐,爐蓋上按八卦圖像鏤空,爐內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燒,使得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淡的紫色煙霧,讓此地變得煙霧裊裊,好似仙境。
張海石行走其中,腳步無聲,只有手中竹杖不斷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
師徒二人,一門之隔。
若是走進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墻神壇上供奉著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師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則是一座鋪有玄色蒲團坐墊的陰陽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張地衣,地衣如畫,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霧繞,雷電森然,其中隱隱約約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與“天師飛仙圖”并列齊名的“劍仙飛升圖”。
雖然是閉關場所,但畢竟不是修建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四周開有窗戶,此時開了窗戶,外頭的清風裹挾著幾片竹葉飄了進來。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緩緩睜開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竹葉。
老人凝視著這片竹葉,輕輕吐出一口白氣,白氣不搖不散,如一條白色長龍圍繞這片竹葉盤旋一周,然后又重新飛回老人的鼻竅之中,那片竹葉則化作點點碎屑散落在地衣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見這些碎屑拼湊出三道短短橫線,一道橫線是一爻,三爻為乾。
這些碎屑竟是剛好拼湊出一個乾位的卦象。
清微宗中的“玄微真術”中也有卜算之道,只是沒有太平宗和陰陽宗那般精通而已。
老人年歲極大,身形清瘦,須發如雪,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色,也未曾束發,就這么隨意披散下來。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廣袖鶴氅,與門外一身玄黑裝束的張海石形成了鮮明對比。
當門外傳來的竹杖頓地的清脆聲響時,老人微皺眉頭,一揮袖,地衣上的碎屑隨著一陣憑空生出的清風飛出了窗戶。
張海石在門前三丈處停下腳步。
幾十年的師徒默契,兩人都沒有在第一時間開口說話,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聽到門外的張海石緩緩說道:“弟子張海石求見。”
老人正是無數江湖人口中的老劍神、大劍仙,同時也是張海石、李元嬰、李玄都、陸雁冰等人的授業之師,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虛。
精舍中,李道虛沒有第一時間答話,閉上雙眼,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自從他搬到此地之后,他便很少親自出面主持清微宗的大小內情,將宗主之位傳給李元嬰之后,他更是不再召見三十六堂主,平日里更多的時間都在練道修玄。
沒了勢大難制的四先生黨,李道虛便又將偏離了掌握的清微宗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宗內的事情都交給李元嬰去辦。李元嬰做對了,他便認可;李元嬰做錯了,他便責罰。對錯都在他的手中握著,那么他便永遠也不會錯。
圣人無名,至人無己,神人無功。
無對無錯,無功無過,無善無惡,神人也不過如此。
徐無鬼曾經如此憑借早年時的李道虛:“每事過慎,條理眾務,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恒度。”正是李玄都一手修訂了清微宗的各種宗規條例,也就是規矩,所以他自己的規矩,他要守。
李道虛不開口,張海石便站在門外靜候,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塊“法莫如顯”的牌匾。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滯了。
過了良久,李道虛緩緩睜開雙眼,語調沒有半分上下起伏:“進吧。”
張海石緩緩推開殿門,步入其中,然后靜靜地作揖行禮:“弟子拜見師尊。”
李道虛大袖飄飄地站起身,漠然地望著張海石,“二先生,雖然你我是師徒,但你也是一大把年紀了,不必如此多禮。”
任誰也不會想到,老宗主李道虛竟然會稱呼自己的二弟子為二先生,其中的生疏之意,昭然若揭。不過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張海石完全沒有半分驚惶之情,直起身后,低垂著眼簾,望著腳下的那副劍仙飛升圖。
李道虛仰頭望著頭頂,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圖,雙腳則是剛好踩在法座的陰陽雙魚的兩個點上,一腳在陰,一腳在陽,陽極陰生,陰極陽生。
過了片刻,他收回視線,目光轉向張海石:“儒門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年紀越長,便愈發知曉頭頂巍巍天道的玄妙難測,到了如今的境界,距離跨過天門也不過一步之遙,感受愈深,就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剛才臨時起意之下起了半卦,竟然是個乾上。不如你再來湊齊另外半卦。”
張海石點了點頭,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手中的竹杖上竟然生出一片竹葉
李道虛見到這一幕,并不驚訝,只是道:“催發生機,化死為生,已然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看來你在平日里還是藏拙了。”
“師尊謬贊。”張海石謙遜了一句,抖落竹杖上的竹葉,同樣吐出一口白氣,筆直如劍,直接將這片竹葉擊碎,化作碎屑落于地衣之上。
兩人一起望去,又是三道橫線,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這便是乾卦。
李道虛的臉上有了幾分笑意:“乾為天,剛健中正。象征龍,又象征陽和健,表明興盛強健。乾卦根據萬物變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貞為卦辭,示吉祥如意。”
李道虛又對張海石道:“你也精通卜卦,不妨參詳一下,這個乾卦什么意思。”
張海石一揮袖,散去這個三爻,道:“乾卦是極陽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師尊,乾下指的什么,便不好說了,總不會是弟子。”
李道虛淡笑道:“二先生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張海石這次沒有再自稱“弟子”,平靜道:“許多人都覺得,在清微宗這張棋盤上,我是唯一有資格與師尊對弈之人。其實這么多年以來,我只是在勉力為之罷了,就如毛驢拉大車,終究比不過馬。”
李道虛望向他:“你覺得誰會是這匹馬?”
張海石沒有說話。
李道虛替他說道:“你覺得是李玄都,他才是以后有資格與我對弈之人。”
張海石抬起頭來,直視李道虛:“早在天寶二年的時候,他便已經與師尊下了一局棋,雖然輸了,但也讓師尊大感意外,甚至讓師尊感受到了威脅,否則師尊也不會急于拔除所謂的四先生一黨。”
李道虛盯著他,淡笑道:“知我者,張海石也。”
張海石復而低下頭去,微微欠身:“師尊謬贊。”
李道虛繼續說道:“紫府是你一手帶大的,可他的性子卻不像你,更不像我,反而像他那位已經故去多年的大師兄。你之所以這么喜歡他,也有此等緣故。真正像我之人,不是李元嬰,也不是李太一,而是你這位二先生。”
張海石沉默無言。
李道虛輕嘆一聲,道:“說說你的來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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