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石此來,當然不是為了補齊半卦,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既然李道虛主動點題,那他也不藏著掖著,道:“師尊明鑒,我此番前來的確有事要請師尊定奪。”
李道虛又坐回法臺,雙手置于膝上,簡單直接道:“說。”
張海石不再稱呼“師尊”,改稱“老宗主”,說道:“當初老宗主讓幾位師弟各自執掌一堂,權作歷練,當時三師弟李元嬰相繼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萊島,由三師弟繼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順的宗主,仍舊親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讓宗主之位時增訂的三十八條宗規,宗主不應該再兼任其他職位,這條由宗主親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規矩便也不適用了。”
李道虛慢慢說話了:“你不說我倒是忘了,如今李元嬰的身上還兼著天罡堂的堂主之位。這天微堂的堂主本是由李如是擔任,后來李如是被派去了枯葉島,天微堂堂主的位子就此空懸,也由李元嬰兼著。”
張海石接口道:“當年武宗皇帝自封大將軍,成為后世笑柄。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如今宗主兼任天罡、天微二堂堂主之位,甚是不妥。”
“有理。”李道虛點了點頭,道:“不知二先生是什么意思?”
張海石道:“應該另選他人出任天罡堂堂主和天微堂堂主。”
“可有人選?”李道虛稍微頓了一下之后方才開口。
師徒兩人之間的多年默契,讓兩人都知道接下來的對話才是真正的關鍵,而且說話的內容也可以猜測個八九不離十。
果不其然,張海石道:“天寶二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五年,紫府便沉寂了五年,作為懲罰,我認為差不多了。畢竟當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一個人,正道十二宗,十二個宗門,十二個宗主,把罪責全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未免太過不合情理。”
李道虛平靜道:“正是因為不能只怪他一個人,所以我只是奪了他的權柄,還給他保留了四先生這個名號,并讓他在某些事上同享宗主待遇,已是足夠寬容。”
張海石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老宗主不應因為一件事就徹底否定紫府。”
放眼整個清微宗,張海石是唯一一個敢于對李道虛說“不應”二字之人,哪怕是已經做了宗主的李元嬰,亦是不敢。
李道虛不以為意道:“我當然不會因為這一件事就徹底否定紫府,那你是什么意思?”
張海石道:“我們清微宗畢竟是江湖宗門,想要在宗內立站穩腳跟,還是要看境界修為。前些年的時候,紫府他境界跌落,若是貿然出來,怕是會引人非議,現在他已然重回歸真境界,哪怕距離當年巔峰時還稍有差距,也不是尋常人可以比擬,依我看來,也該讓他出來再為宗門做些事情,就算是將功折過。”
“我知道了。”李道虛幾乎沒有任何思量,直接問道:“那你覺得讓他出任天微堂堂主合適?還是出任天罡堂堂主合適?”
張海石理所當然道:“天罡堂在三十六堂中位列第二,僅次于天魁堂,負責掌管宗內戒律,紫府為人剛正不阿,乃是個至陽至剛之人,所以讓他出任天罡堂堂主最為合適。”
李道虛沒有直接反駁,而是道:“天罡堂掌管戒律刑罰,干系重大,不可輕慢。紫府賦閑五年,對于許多事情難免生疏,而且天罡堂多是明心的舊部,紫府和明心不和,若是由紫府直接出任天罡堂堂主,不能服眾,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很難挽回了。”
兩人平靜對視。
如此片刻之后,張海石低下頭去:“不知老宗主是什么意思?”
李道虛道:“天微堂吧,上一任天微堂的堂主是李如是,那里多是他的屬下。李如是當年又是紫府的忠實擁躉,現在讓紫府去做天微堂的堂主,易于服眾,事情也比較好做。而且當年的明心也是先做了天微堂堂主,然后才升任天罡堂堂主,有章可循。”
張海石以退為進道:“我今日此來,并非單獨為了紫府之事,而是為了兩個堂主之位的事情,若是老宗主有意讓紫府出任天微堂堂主,那么又由誰出任天罡堂堂主?”
李道虛望著張海石,緩緩吐出三個字:“谷玉笙。”
“老宗主!”張海石猛地抬起頭,與李道虛對視,一字一句道:“我以為此等人選,不妥。”
李道虛的臉色微微一沉。
張海石加重語氣繼續說道:“她一個外宗之人,何德何能,竟然能擔任天罡堂堂主?僅僅因為她是宗主夫人?恐怕于宗規不合。”
精舍中的氣氛徹底凝固。
李道虛沉吟了一下:“畢竟如今明心才是宗主,兩個堂主之位也是兼在他的身上,此事應當等他回來再議。”
張海石道:“宗主是當事之人,按照老宗主退讓宗主之位時定下的宗規,他理應回避,由老宗主代行宗主職權,全權做主此事。”
李道虛眼中掠過一抹寒芒,沉默少頃道:“那就先定下天微堂堂主的人選,天罡堂暫由副堂主代行堂主職責,至于具體的堂主人選,容后再議。”
張海石深知由副堂主代行天罡堂的職能,等同是天罡堂還在李元嬰的掌握之中。不過他本就沒想著將這個至關重要的堂口直接奪取過來,那樣無異于斬斷李元嬰的一條臂膀,非要讓李元嬰拼命不可,老宗主也不會答應,所以他的目標一直都是天微堂。
天微堂在三十六堂中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但是頗為重要,專事負責海運一事。在清微宗中有三個堂口負責海運,分別是天微堂、天佑堂、天捷堂,其中天佑堂負責東海海運,天捷堂負責南海海運,天微堂本是負責齊州事務,因為武德九年時李玄都提出的開辟遼東商路建議,在武德十一年的時候被改為負責開拓北海海運。
天捷堂的堂主是張海石的心腹,當年張海石安排陸時興負責慈航宗的貨運之事也是由此而來。天佑堂的堂主則是老宗主的人,并不聽令于任何人。
張海石在清微宗和齊州耳目眾多,自然也知道了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他打算將天微堂交到李玄都的手中,正好可以借助秦素的關系,打通北海,外聯補天宗,有這么一樁誰也搶不走的功勛,李玄都東山再起也就指日可待。正所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只要打開一個缺口,那么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好做了。
他這幾年之所以苦心孤詣地謀劃,就是不愿讓清微宗真就落到老三那些人的手中,如今的清微宗,必須讓老四這樣的人來整治一番不可。
既然已經達到目的,張海石也不再過于緊逼,退讓一步:“既然老宗主如此說了,那也只好如此了。”
李道虛臉色稍稍緩和:“還有其他事情嗎?若是沒有,就退下吧。”
張海石道:“紫府不日就能返回宗內,到時他也會來拜見老宗主,不如就由老宗主親自宣布此事,不知老宗主意下如何?”
此事若由老宗主李道虛親口宣布,那么無論是李元嬰也好,還是谷玉笙也罷,都不能再去反對,日后也沒人敢在此事上再起是非,李道虛心里明白,這是張海石放心不下,非要把此事做成板上釘釘不可。
李道虛閉上雙眼,聲調已然露出幾分不悅:“好。還有嗎?”
張海石作揖一禮:“弟子拜別師尊。”
李道虛并不答話,閉目凝神,開始入定,張海石直起身之后徐徐退出此地。
待到張海石的腳步聲漸而遠去之后,李道虛睜開雙眼,慢慢抬起頭,朝三清祖師和太上道祖的神位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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