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姑蘇城外,萬樹桃花如月滿天。
一名極為俊逸的貴公子于郊外踏青,隨行之人皆華服。
恰逢桃花盛開,正是賞花好季節,江南豪族子弟亦紛紛攜美婢至郊外賞花,寶馬香車絡繹不絕,女伴相攜,共繞林間路,鶯鶯燕燕、翠翠紅紅,脂粉飄香十數里。更有甚者,于桃花之下,美人舞蹈,欲于桃花爭艷。
錢塘漫步在十里桃花叢中,心事重重,一名男裝打扮少女緊隨其后,青兒姑娘成了錢塘的貼身丫鬟,跟隨在兩位主子身后細心周到張羅一切。
吳越國雖偏安江南一隅,但江南富庶,多年免于兵禍,加之吳越王治理解有方,多次治理水患,轄境之內國泰民安,更吸納了大量南逃難民,儼然成了亂世難得一遇的安居之地。
忽然,吳越國御史大夫林謙益之子林佛霖攜江南世子一行十數人在涼亭內舞文揮墨,文氣斐然,更有數十名美婢圍繞著涼亭舞蹈,圍觀之人如鐵桶一般密不透風。
林謙益乃江南士族領袖,文壇魁首,其子亦素有才名,加之林謙益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不論附庸風雅也罷,拍須溜馬也罷,林佛霖如眾星捧月一般一手握著酒壺,半醉微醺之際題詩于涼亭之上。觀眾們皆感嘆林家文風鼎盛,林老不愧是官場清流,文壇領袖。
錢塘微微皺眉,剛想要轉身離去,猛然,林佛霖深深一揖,大喊一聲:“微臣林佛霖拜見世子殿下。”
錢塘停下了腳步,回身回禮,“原來是林編修。”
林佛霖看似恭敬,眼眸里對錢塘卻是深深的不屑,當今吳越朝堂大抵分為兩派,一派以林謙益為首主張守成偏安,不要輕易開啟戰事,不管中原紛亂,只管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一派以世子殿下為首,主張高筑墻、廣積糧、練強兵,一旦天下有變逐鹿天下,問鼎中原。
林佛霖微微笑道:“世子殿下竟然有空踏春賞花,難道此時不是應該整肅軍務、枕戈待旦保家衛國嗎?”
林佛霖的譏諷之意溢于言表,吳越王為政寬和,深受百姓愛戴,廟堂之上對于世子和林謙益二人的政見不合大多時候也是和稀泥,隱約之間吳越國的廟堂之上有一層陰霾。士族和武官隱隱有了裂痕。
錢塘神色如常,微笑道:“與民同樂有何不可?再說了,正是有十數萬將士枕戈待旦才有如今萬民賞花的閑情逸致,沒有他們哪里有林編修的飲酒作樂、歌舞升平?”
人群見了世子殿下親臨十里桃花,紛紛下跪,錢塘擺擺手,示意眾人起身,更是親手將身邊的一名老人扶起。
花甲之齡老人老淚縱橫,激動道:“天佑江東有吳越王,才保有江東不受兵禍、不受水患,江東百姓感恩王上,請世子殿下再受老朽一拜。”
錢塘半跪于地上,老人連忙擺手,“使不得啊世子殿下。”
錢塘平易道:“老先生先起身,為吳越百姓謀得好日子,父王與我定當竭盡所能。”
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兩行渾濁的淚水。
圍觀的數萬百姓齊呼:“我王萬歲!我王萬歲!”
林佛霖低著頭,翻了個白眼,本想奚落一番世子殿下,不曾想世子殿下竟然輕而易舉扳回一局,吳越王在江東深得民心,想來那錢塘不過只是沾了老王爺的光。
錢塘氣沉丹田,大喝一聲:“父老鄉親們,速速請起。”
周遭老百姓們這才慢慢起身,錢塘看著十里桃花,陰沉的心有了一絲陽光照入,慷慨激昂道:“當今生逢亂世,有如今太平日子,是我江東十余萬兒郎守衛邊疆,都說江南羸弱,男子不愛耍刀愛舞墨,我想告訴天下,咱們江東舞得了墨,也耍得了刀,為了守護咱們的疆土,我與十萬將士誓死不退,為了守護咱們的好日子,我與十萬將士誓死不退。”
頓時,一陣雷鳴般掌聲響起,桃花震顫不已。
錢塘深知在此必然誤了眾人賞花,便帶著一行人遠去了,本來此次出臨安城便是為了散心,沒想到微服出巡被林佛霖一攪和更沒了興致,但是知曉了吳越百姓的民心所向,心情終歸是好了一些。
錢塘尋了一處簡陋酒肆,要了兩壺酒,一碟花生米,自顧自吃著花生米,獨酌不語。錢玥皺著眉頭,嘟著小嘴嗔怒道:“林佛霖好大的膽子,竟敢當眾說破大哥的身份,難道不知道大哥此行就是微服私訪,與民同樂嗎?看我回去不稟報父王,打他屁股。”
錢塘無奈笑道:“大小姐,還在氣你自個兒沒玩夠吧?你可千萬別稟報父王,到時候林佛霖的屁股打不著,你大哥的屁股可要被打得不輕。”
錢玥佯裝哭泣道:“父王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從來不向著咱們。”
錢塘輕輕彈了一下妹妹的額頭,哭笑不得道:“你將來嫁人了那才叫胳膊肘往外拐,父王是愛民如子,若是被父王聽見了,你可少不了一頓罰。”
錢玥連忙搖搖頭,生氣道:“我才不嫁人,這輩子就跟在大哥身后,當個小跟屁蟲。”
酒肆不大,不過三桌而已,隔壁兩桌一看就是江湖人,人手一把佩劍,雖談不上神兵利器,但一見就知是老江湖,肯定飲過不少鮮血了。
一名刀疤臉劍客一邊喝酒,一遍說道:“你們可知現在江湖最大的秘聞嗎?”
同桌的兩名劍客紛紛瞪大了眼睛,等著刀疤臉繼續說江湖秘聞。錢塘倒是心不在焉,回姑蘇半年來俗事纏身,如一顆巨石壓在胸口都喘不過氣來,哪里還有空閑管那江湖事?倒是錢玥豎起了耳朵,認認真真聽著。
刀疤臉劍客喝了一大碗酒,先是一臉嘖嘖嘖了幾聲,儼然有了幾分說書先生的架勢,再緩緩說道:“北獒江湖傳來了一件驚天地的大事,江湖稱新龍門客棧之戰,傳聞述律氏兩千騎軍連同飛升境之下第一人述律玉率述律三杰、七星劍陣共同圍剿北獒王子耶律大石,這一戰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聽說半座中京城都毀了。”
兩名劍客長大了嘴巴,驚訝道:“那北獒王子這方多少人馬?”
錢塘耳力極為驚人,畢竟是二品巔峰修士,他們的言語聽得一清二楚,比豎起耳朵的妹妹清楚了不少。
刀疤臉劍客賣了個關子,慢悠悠喝了一碗酒,這才慢慢說道:“聽說在場的僅有青云榜魁首李天然、耶律大石和叛逃晉王府的金丹修士噬魂、奪魄,更聽聞李天然龍門客棧破鏡結丹一人獨扛述律玉四劍,贏了賭局,述律玉才決意放他們一行人離去,不曾想述律氏兩千鐵騎殺入,不顧述律玉的阻攔,馬踏龍門客棧。唉,他們竟然不早聽述律玉的話,結果引發了天地巨變,聽說北獒大魔頭蕭慕容現世,一把木劍屠戮兩千騎,那叫一個凄慘,聽說龍門客棧門前血流成河,兩千鐵騎無一全尸。”
另外兩名劍客問道:“最后,北獒王子結局如何?”
刀疤臉劍客嘆了一口氣,“可能蕭慕容帶著一群人銷聲匿跡了,現在中京城被可敦蕭氏兩萬鐵騎控制,掘地三尺尋找大王子的蹤跡皆尋不到。”
錢塘身形一閃,出現在了刀疤臉劍客身邊,手中握著酒壺,給刀疤臉劍客倒了一杯酒,微笑道:“兄臺,這個秘聞從何得來?為何我不曾聽聞。”
刀疤臉劍客先是一驚,手握在了劍柄之上,再看華服公子并無惡意,想來也是對新龍門客棧一役頗為感興趣,便解釋道:“吳越偏居江南,哪里能知北獒江湖秘聞,我這也是有幸剛從晉陽歸來,聽晉陽江湖的好友所說,消息可是從晉國黃雀傳出,千真萬確。”
錢塘又給刀疤臉劍客滿上一碗酒,問道:“我怎么聽說耶律大石身邊之人是徐天然,而不是李天然?”
刀疤臉劍客仰頭喝了一碗酒,神經兮兮、小心翼翼道:“這在晉國都傳瘋了,聽說原來大鬧晉王郡主李詩雨比武招親的徐桐便是徐天然,也是李天然。李天然本是晉王庶子,早年為王后所害流浪江湖,不曾想短短十八年李天然就能夠入青云榜登魁首,這下晉王府的臉面都丟盡了。現在想想晉王肯定腸子都悔青了,王后估摸著覺也睡不安穩了,晉陽江湖都流傳著李天然此番回來就是復仇而來,他投靠北獒大王子就是向北獒借兵進攻晉國,要為母報仇。”
錢玥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刀疤臉劍客身后,一拍刀疤臉劍客的后背,問道:“這種見聞怎么可能江湖盡知,恐怕是假的吧?”
刀疤臉劍客胸脯拍得震天響,沉聲道:“晉陽的江湖朋友說,這是天機閣在其中推波助瀾,否則李天然的大名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青云榜榜首之位。現在看來,李天然真是了不得,弱冠之年就能獨扛述律玉四劍,其中最后一劍更是本命飛劍傾力一擊。且不說李天然只有金丹境,便是化神境大修士在飛升之下第一人的述律玉傾力出手之下能扛幾劍?”
錢玥舔了舔櫻桃小嘴,微笑道:“大哥,李天然便是你經常提起的四弟徐天然嗎?”
錢塘點了點頭,仰頭將酒壺里的酒一飲而盡。
刀疤臉劍客一見華服貴公子,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道:“你是吳越世子,傳說關帝廟四金蘭排名第三錢塘。”
錢塘壓抑道:“你這都知道。”
刀疤臉劍客震驚道:“吳越果然偏遠,都不知天機閣最新評語:關帝廟、四金蘭、逐天下、勝為王。”
錢塘無可奈何搖搖頭,淡然道:“一向與世無爭的天機閣抽風了嗎?竟然開始涉及朝堂,這一番言語可是讓我們兄弟四人的日子不好過了。”
錢玥瞇著眼笑道:“怎么會呢?大哥,如此一來你可就名滿天下了。”
在滿座江湖人的震驚的眼神中,錢塘和錢玥上了一輛華貴的馬車,錢塘不喜鋪張浪費,馬車寬大而舒適卻并不奢華,只是不同尋常馬車,錢塘喜歡在馬車上掛一串風鈴,威風拂過,銀鈴般的聲音沁人心脾。
刀疤臉劍客半晌才回過神來,大笑一聲:“哈哈,這趟江東不白走,吳越世子親自為我倒酒,可以跟江湖的朋友好好吹吹牛了。”
馬車駛遠了,錢玥看著眉頭緊鎖的大哥,關心道:“大哥是擔心義兄弟的安危?”
錢塘英俊的臉龐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溫情,微笑道:“相信他們一定會回來的。”
錢玥緊緊依偎在大哥身邊,腦袋靠在大哥的肩膀上,溫和道:“二哥,其實你不用事事都如大哥一般老氣橫秋,我喜歡你在酒肆的模樣,心里有牽掛之人,那才是真正活著。咱們是血脈相連的骨肉,從前錢家對不起你,從今往后又要你擔起如此重擔,二哥大可臭著臉將爹臭罵一頓,就算面上不敢在心里罵一通也好。”
錢塘摸摸古靈精怪妹妹的腦袋,微笑道:“罵過了?”
“真的?爹責罰你了嗎?”
“在心里罵的。”
錢玥翻了個白眼,又緊緊抱著哥哥的手臂,開心道:“就知道你沒這個膽,話說,若是我也沒這個膽呀。”
馬車搖搖晃晃,臨近臨安城,錢玥幽幽道:“今天說的話都是秘密,我不會告訴爹娘。”
錢塘意味深長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