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青磚白瓦,楊柳青青。
柳風云在客廳對父親大吼:“爹,為什么要把姐嫁給馬文才那個敗類?你告訴我,為什么?”
柳如云端坐在椅子上,不曾落淚,美眸黯淡,神色落寞。
柳玄彬怒道:“放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你能插話的地方。”
柳風云舉起茶杯怒摔,“我不要姐嫁給馬文才,姐這么好,要找個好人家嫁了。你知道馬文才在外面的名聲嗎?他喜流連風月場所,跟一群狐朋狗友吟詩作賦、附庸風雅,那根本就不是真風流,在我看來就是人渣。姐絕不能嫁給馬文才,不就是和馬家斗,斗得過就斗,斗不過大不了守著咱們自家的田產度日,也不至于窮困潦倒。”
柳玄彬憤怒甩了柳風云一巴掌,柳風云重重摔在地上,嘴角流出鮮血,柳家父子第一次如此尖銳的對決。
夫人趕緊去扶兒子,責怪夫君:“下手這么重,兒子打壞了怎么辦?”夫人又勸兒子:“你還小,你不懂,你姐不會不幸福的,她又不是給馬文才當小妾,是正妻。你好好讀書,你將來有出息了不就能庇護你姐姐了嗎?”
柳如云凄然笑道:“風云,別鬧了,爹娘、風云,你們放心,我愿意嫁給馬文才,為了柳家,為了風云的將來,嫁了便嫁了吧。風云,姐不能陪你一輩子,遲早是要嫁人的。再說了,嫁給馬家也是門當戶對,嫁誰不是嫁。”
柳風云哭嚎道:“你喜歡馬文才嗎?你心里有喜歡的人嗎?”
柳如云眼淚這才嘩啦啦流下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個弱女子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我這輩子本就不是為自己活,為了爹娘、為了風云、為了柳家,至于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自己也說不準,只是覺得有一個男孩挺好,比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好。”
柳風云淚如泉涌,姐弟情深,小柳如云三歲的柳風云也許是柳家唯一真心心疼姐姐的人。
一切,徐天然都看在眼里。
閨房內,柳如云終于克制不住情緒,淚水如雨。凄美的神態楚楚可憐,徐天然出現在師姐身后,他安安靜靜看著哭泣的師姐,哭著哭著枯干了淚水,只剩下不停抽泣。
徐天然輕輕蹲在師姐身邊,師姐趕忙擦拭眼淚,深怕徐天然看見自己眼睛紅腫的模樣。徐天然默然無語,師姐背過身,“你怎么來了?”
徐天然平靜道:“師姐,別嫁給馬文才。”
師姐凄然一笑:“我又能如何?”
徐天然焦急道:“師姐,你自己的幸福要自己追求。”
師姐苦笑道:“若師姐喜歡你,那可怎么辦呢?”
徐天然開心道:“師姐,嫁我可好?”
師姐搖搖頭,“開玩笑的,師姐是喜歡你,可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是師姐對師弟的喜歡。”
徐天然神情落寞,眼神黯淡,“師姐不喜歡我也沒關系,假裝先嫁給我,等我幾年我竅穴全部通暢了,我就帶師姐行走江湖,等師姐在江湖遇上了自己的心上人,師姐再嫁給他,不就好了。”
師姐摸摸比自己高小半個頭的青衫少年的腦袋,溫柔道:“你這么說師姐很高興,可是師姐根在青山鎮,這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我舍不得他們。師姐也不會修行,也走不了江湖,做不了你嘴上掛的女俠仙子。師姐一生不過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能在青山鎮平平安安茍且一生已然是大幸運了,哪里還敢有更多奢求。天然,你是有翅膀的人,要展翅高飛的雄鷹,不能被青山鎮牢牢困住,師姐希望你能走出青山鎮,走很遠的江湖,等哪天回來了,跟師姐說說江湖的見聞,師姐就很開心了。”
徐天然默然。
師姐見著了小師弟,心情顯然好轉了許多,溫柔道:“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讓師姐聽聽,有些苦,說出來了就不那么苦了,反正今晚師姐也睡不著,你就陪師姐聊聊家常唄。”
徐天然看著親切的眼眸,溫和道:“我生于將門,父親是大修士,也是大將軍,我娘親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婦人,因容貌極美被父親相中了,帶回了府邸。娘親在高門深宅并無名分,如娘親說的,在父親眼里我們不過是不可語冰的夏蟲。娘雖然不會修行,但是娘學識淵博,跟我講了很多書上的圣賢道理,這些道理從夫子嘴里說出來枯燥乏味,娘親將道理融合在故事里,說出的道理既有趣又有韻味,我天天就纏著娘親給我講道理、講故事。想起那段日子最是無憂無慮,幸福極了。但是,好日子不長,大娘子原本就是一名醋意極重的婦人,不過一直以來在大娘子眼里,娘親不過是父親一時玩物,雖然不給我們好臉色,但并不刻意為難我們。后來,父親忽然說我有成為大陣師的潛質,想帶我去軍中培養我,沒料到父親此舉給我們娘倆敲響了喪鐘。大娘子認為有了前程的我對她形成了威脅,就指使我親大哥,帶人要將我們娘倆殺掉,虧得娘親待人親和,前些年給府邸一名老嫗一碗飯吃,救了被大娘子懲罰的老嫗一名,老嫗偷聽到了大娘子和我大哥的談話,將消息帶給了娘親。娘親連夜帶著我逃走了,老嫗為一飯之恩死了,娘親在逃跑路上仍然一遍遍跟我說,要我永遠記著她的名字,雖然娘親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大家叫她關二娘。我娘帶著我一直跑,先是牽著我跑,后面我跑得暈倒了,娘親就抱著我跑,后來我就被老白帶回了青山鎮。老白說,娘親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將我交到了他手上,訣別毅然決然的眼神,以老白的鐵石心腸都有所動容,老白才選擇了救我。我問過老白,娘親還活著嗎?老白默然。娘親墳塋何處,老白仍舊默然。”
柳如云溫和地摸摸徐天然的腦袋,輕輕把徐天然抱在懷里,柔聲道:“天然,想哭就哭,沒有男子就不能哭的道理,懂得難過悲傷的男人才是值得女孩喜歡的男人。”
第一次講述自己過往的青衫少年淚流滿面,靠在柳師姐的懷里,就像在娘的懷抱,他很傷心,“我時常怨恨自己為何有大陣師潛質,若非如此娘親就不會死。我怨恨那個男人,為何要將娘親帶回府邸,還要生下我,若沒有我,娘親也不會死。”
柳如云深情輕拍徐天然的后背,柔情似水道:“天然乖,不是你的錯,是大娘子的錯,是那個男人的錯,我們天然最懂事了,你娘親知道你這么懂事肯定很欣慰的。”
焚殺決自動流轉,此時,無殺氣,情意綿長。
柳如云所說一個挺好的男孩就是徐天然,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女之愛,只是瓷娃娃小姑娘喜歡徐天然她也并不煩悶,就覺得這么好的男孩就該被女孩子喜歡。她知道了徐天然不能和雪丫頭在一起的原因,竟然還大大方方承認有喜歡雪丫頭,她就更覺得這個男孩很好。今夜,能走進自己閨房,讓自己不要嫁給馬文才,還要帶自己走江湖,她很開心,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成為拖累他的包袱,他有他的江湖,他會成為自己午夜夢回的一襲青衫背影,唯獨不會成為自己的枕邊人。哪里有大師姐吃小師弟嫩草的,再說了,徐小子對自己的感情更多是親情,像對娘親一樣,并不似男女情愛。此生能聽徐天然說一句,“師姐,嫁我可好?”已經無憾了。
徐天然凄然道:“師姐,我不要你嫁人。要嫁也要嫁自己喜歡的人,不能隨隨便便就嫁了。”
師姐敲了徐天然一個板栗,“師姐不嫁人留在家里變成老姑娘呀,那才是真的可憐,師姐就算嫁人了還是你師姐,想師姐了可以過來看我,青山鎮不大,你跑得快,跟鄰里串門似的。天然不要難過了,無論何時,師姐還是那個師姐,爹答應我了,今年在學塾的教習做完再嫁人,咱們還能有大半年時光在一起呢。再說了,你不是最怕師姐查課業嗎?師姐不在學塾了,你豈不是更自在了些。”
徐天然擤了擤鼻涕,抽泣道:“一碼歸一碼,課業歸課業,師姐歸師姐。師姐,嫁人了也記得常回學塾看看,如果姓馬的小子對你不好告訴我,我去揍他。”
師姐笑意盎然:“以后得改口叫姐夫,不能沒大沒小的。”
徐天然乖乖點頭,雖然已然不再是稚嫩孩童的模樣,聲音也變了,經常被朱柒嘲諷為公鴨嗓子,只是,青衫少年的眼神依然清澈見底。
徐天然趴在師姐的腿上,像小時候趴在娘親腿上一樣。師姐坐在地上,寂靜無聲,師姐是真的高興,自己在徐小子心里的地位很重要嘛,雖然說自己嫁給他的時候一點兒不像求親的樣子,倒像是在跟自己娘親撒嬌時候的模樣,但是也許這是徐小子這輩子第一次跟人求親。想到此處柳如云撫摸已經有了棱角的少年臉頰,不知不覺小屁孩長大了,嘴上都有些細細絨毛了,再過幾年就是頂天立地男子漢了,沒準那時候你跟師姐求親,師姐就答應了,只不過沒機會了。
師姐笑了,笑得哭了。
學塾群情激奮,麥子地獨獨在角落黯然神傷,原本最為樂觀的陳大錘這次竟然取代了徐天然的位置,歇斯底里,仿佛想將姓馬的小子碎尸萬段。姬勝雪勸過師姐了,可是師姐心意已決,自己也沒法子了。
姬勝雪看了眼青衫背影,愈顯得孤獨的少年,只是沉默。她瞧了很生氣,氣沖沖走到徐天然面前,怒道:“姓徐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師姐對你那么好,她要嫁給馬文才,你都不勸阻一下。”
頓時,眼光都聚集在徐天然身上。
徐天然頹然道:“師姐已經決定嫁了,只能祝福她了。”
姬勝雪杏眼圓睜,秋水眸子動人心魄,“你見過師姐了。”
徐天然默然點頭。
學塾前所未有的沉默,早課除了新來的小學弟學妹迷迷糊糊讀了幾遍圣賢典籍,可是瞧著師兄師姐們沉默的樣子,漸漸讀書聲越來越小了,爾后便寂靜無聲,小師弟師妹們面面相覷。
柳教習來了,拿著戒尺氣勢洶洶而來,一進門就怒道:“怎么都沒聲了,你們幾個要畢業了就不聽我的話了嗎?若是被這樣一件小事就影響了心境,這幾年學塾白上了,什么道理都沒學會,以后在小鎮別說是學塾的學子,我替你們感到丟臉。”
徐天然捧起書,高聲誦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瞧著青衫少年讀著讀著讀出了眼淚,一個吐血都能笑出來的變態竟然讀書讀哭了,大家情不自禁也跟隨誦讀起來。朗朗讀書聲沖上云霄,此次書聲最凄然。
柳教習微笑點頭,笑容絕美凄涼。
陳大錘、呂小布、朱柒、姬勝雪、林姊、林妹、蔣言、蔣理、麥子地和徐天然十人,原本早就學滿六年要畢業了,因為柳師姐的緣故,竟然不約而同選擇了多讀幾年。原本徐天然覺得先生已經那么窮困了,還聘請柳師姐當教習純粹是浪費錢財,此時才發覺先生目光長遠,柳教習來了之后,學生的人數大大提高了,先生賺的那叫一個盆滿缽滿。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師姐出嫁了,鳳冠霞衣。
一行十人也畢業了,離開了學塾。
蔣言、蔣理這幾年跟老白學了陣師之道,也算得了一份大機緣。
陳大錘反而賴在了鐵匠鋪不走了,繼續打鐵。
元昊回家幫忙記賬去了,林姊、林妹回家繼續跟父親讀書,書香門第,薪火相傳。
麥子地仍舊默默無聞,沒跟人說他的去向,也沒人問他的去向。
姬勝雪跟先生說了,想要留下來當教習,先生答應了。
呂小布跟娘親說要去肉鋪當學徒,他成了徐天然屁股后面的小跟班。
朱柒也要走了,一朝之間,各奔前程,物是人非。
徐天然每天沖山之后都會回到學塾,看一眼那年大家一起重的梧桐樹,跟老白一般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