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二年伴著一場大雪到來了。
皇城里一如既往,舉辦了新年大宴。
男人們還好,如常準備,女眷們有些上愁。
“去還是不去呢?”一家的夫人拿著帖子皺眉問丈夫。
丈夫也皺眉:“你這話問的,皇帝宴席請你,你不去?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說,還帶家里其他人去不去。”夫人說,又壓低聲音,“皇后畢竟不在了。”
丈夫也微微怔了怔,楚后被定罪潛逃已經過去半年了,朝廷京城里有關楚后的痕跡似乎都被抹去了,但站在朝堂上的時候,官員們進奏完,視線會不自覺落在皇帝身后,皇帝身后沒有垂簾沒有椅座也沒有女子。
內宅里也都不談皇后,有些年紀小的女孩兒翻到姐姐嫂嫂們案頭的楚園文集,好奇詢問是什么,女子們都紛紛閉口,將文集奪回來——
有些人家將文集燒了。
大多數舍不得,藏了起來。
“當年帶家里的孩子們去,是因為皇后與很多女孩子是玩伴,借此讓皇后開心,也能讓家里在皇后面前露臉。”夫人輕聲說,“現在皇后不在了,女眷就不用再去那么多了吧,免得引皇帝,謝氏不悅,嫉恨我們——”
的確是這個問題,丈夫點點頭,道:“那就你我兩人去吧,別帶家里其他人了。”
大多數人家都討論到這個問題,也做了同樣的選擇,但赴宴的時候,卻并不是冷冷清清。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們不見了,但來著很多小女孩子,年紀在八九歲到十歲左右,最大的也不過十一二歲。
她們穿著喜慶的新年衣服,帶著珠寶,粉雕玉琢。
雖然被教導過,但這般年紀還沒開始交游,都是在家或者親戚們中跟著姐姐哥哥們玩,乍一來到皇宮這等有生之年不一定能進幾次的地方,一個個還是難掩緊張拘束,有女孩子忍不住抓著長輩的衣角問東問西,還有女孩子不知挨了訓還是怎么了,紅了眼。
殿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嘈雜。
“怎么帶著孩子們來了?”有些人不解,皺眉,“這是擔心宴席冷清,要添些熱鬧?”
“這又不是他們家宴。”有人嘲笑,“弄一堆娃娃來膝下承歡。”
但也有人意味深長一笑:“這你們就不懂了,這是大有深意啊。”
深意?其他人愣了下,就在此時樂聲奏響,大家忙站好,看著皇帝走進來。
明年就要滿十三歲的皇帝個子又長高了,他膚色很白,眼細長,能看出與先太子肖像,但比先太子長的漂亮。
不知是身上明黃的龍袍,還是面色淡漠,讓少年多了幾分威嚴。
當初坐在龍椅上那個嬌弱孩童真的長大了。
明年他將親政,成為真正一言九鼎的天子了。
殿內不管是官員們還是女眷們都紛紛跪地叩拜。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次不用再叩拜皇后,女眷們這半年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恍惚一下。
也有人恍惚明白了另一個事實。
皇帝沒有皇后了,皇帝可以重新娶皇后了!
似乎是在一瞬間,殿內很多人都反應過來了,視線落在那些攜帶年幼女兒的女眷們身上。
震驚,恍然,不解,若有所思。
這能行嗎?
皇后之位怎么也是屬于謝氏的吧?
也不一定啊,謝氏已經當國舅了,一家獨大,選個其他姓氏的皇后,裝裝面子更好吧。
還可以拉攏姻親。
一時間男客女眷心思亂動,無人在意皇帝說了什么賀詞,宮女上了什么美酒佳肴,歌舞樂聲多么優美。
大殿里大概唯有兩人神態淡然,專注地欣賞歌舞。
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坐在下首戴著面具的謝氏公子。
謝氏公子看了一場歌舞,在開始諸臣給皇帝道賀的時候,起身離開了位置,但剛走到門外,就被人在后喚住。
“謝....公子。”
謝燕來轉過頭,看到一個年輕男人跟在后邊。
燈火跳躍下,金獸面具越發猙獰,梁薔深吸一口氣,站在這位謝家公子面前。
這位公子從未說過姓名,也不知道在家中排行第幾,人人都只稱他公子。
不知道他在謝家是比謝燕芳更神秘的存在,還是只是謝燕芳的附庸。
梁薔無從揣測,自從皇后都敗走后,謝氏越發深不可測。
“三公子還好吧?”他問。
謝燕來看他一眼:“你是盼著他好還是不好?”
這話問得很不客氣,梁薔神情自嘲,道:“我沒有資格揣測,畢竟我的好與不好都是由你們做主。”
既然已經接管了謝氏,謝燕來自然知道梁薔說這話的意思,哦了聲,收回視線,懶得理會。
“公子。”梁薔又道,上前一步,“我想問問,為什么。”
為什么將梁氏一手推倒,又把梁氏扶起來。
就算想要扶持一個傀儡,邊郡多得是。
謝燕來再次轉過頭,面具后的聲音笑了:“大概是因為你到現在了,才敢問一聲為什么吧。”
這話宛如一巴掌,抽得梁薔臉火辣辣。
是啊,如果一開始上陣的時候,被人護著扶著的時候,問一句為什么。
或者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那后來多次之后,傻子都清楚事情不對的時候,問一句為什么。
再或者,到了被那個女孩兒察覺追問的時候,他問一句為什么。
事情也不會發展成這樣。
能有今日,都是因為他自己是個廢物,膽小鬼,怯懦,貪婪,的人,是他自己想要當個傀儡。
謝燕來沒有再理會他,轉過身看向殿內,來客們正逐一上前叩見皇帝,此時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兒。
一旁的內侍捧著名冊念道“定威大將軍軍長史梁籍之妻。”
謝燕來道:“那是你母親?”
梁薔回過神,看過去,點點頭。
謝燕來的視線看向站在梁母身旁的女孩兒,女孩兒穿戴華麗,跟著母親施禮,但膽子很大,偷偷抬頭看皇帝
“你妹妹多大了?”謝燕來問。
梁薔愣了下:“今年三月就滿十一歲了。”
謝燕來轉頭看他,道:“不錯,很合適。”說罷走進殿內。
合適?合適什么?梁薔不解,要追上去,但謝燕來走得很快,且所過之處人人退避,沒有人敢近前與他攀談。
梁薔最終停下腳,看已經叩拜結束告退的母親,他的視線也落在妹妹身上,再想到先前聽到的議論,神情微變。
不會吧。
新年大宴上引發的各種猜測心思,還沒來得及傳開,剛出了正月,朝廷就宣告了一個詔書。
封梁籍之幼女為后。
因為年紀尚幼,特賜行宮一座,由宮廷教養,待成年之后再舉辦大婚冊封。
消息傳來,一片震驚。
年幼也就罷了,反正先前的皇后還比皇帝大,年紀不算什么了。
但憑什么是梁氏女?
梁氏先前可是獲罪之家。
“話也不能這么說。”有人反駁,“當年楚岺也獲罪啊。”
所以,皇帝這還是按照楚后的樣子來選皇后?
“你們別瞎扯了,多明顯啊。”有人云淡風輕看透一切,“這分明是謝氏選定的,別忘了,先前那晚,楚后下令可是將謝宅和梁宅一起圍了。”
所以,梁氏跟謝氏是一黨的。
原來梁氏不是鄧弈的人啊,又或者看到鄧弈落罪,梁氏轉頭就投了謝氏。
這梁氏真是看不出來啊。
各種議論紛紛,梁宅家門緊閉,雖然天降大喜讓他們梁氏的身份再次飛躍,但此時此刻梁氏并不敢大張旗鼓。
要淡定要穩重,要寵辱不驚,要有皇后母族的風范。
但對于梁小妹來說,這些都不是孩童的考慮,她可以肆意地在屋子里團團轉。
“我要當皇后了!”
“我要當皇后了!”
關起門來,只有自己家人,也不需要太壓抑狂喜。
梁薔走進來,看到她這幅樣子,梁母在一旁寵溺又無奈地笑,問:“你知道什么叫皇后嗎?”
“我當然知道。”梁小妹眼睛亮亮說,她可沒忘記,她剛回京城,第一次去皇城,看到那個走在皇帝身邊的女子。
那么美麗,那么威風。
進了京城當了大小姐還不夠威風,要是自己也能進宮當寵妃就好了。
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來了,而且不是寵妃,是皇后。
她真和那個女子一樣了!
想到這里,她再次如花蝴蝶一般跑動。
以后就是她走在皇帝身邊,穿著華麗的衣袍,接受無數人的叩拜。
而且皇帝長的也真好看,比她見過的所有男孩子都好看。
“你看她。”梁母無奈說,“還是一個孩子,真能當皇后嗎?”又看著梁薔,“阿薔,這件事,是不是跟你和你父親有關?”
梁薔默然一刻,點點頭:“我剛接到消息,父親要被封為大將軍,主持邊軍,我也要啟程回邊軍協助父親。”
原來如此,梁母恍然,又有些不安。
“這樣,是好還是壞啊?”她說,看著桌案上的詔書,“這個皇后能不能當?”
她的話音落,梁小妹聽到了,立刻飛撲過來,將詔書抱在懷里。
“當然能!”她喊道,“我是皇后,我一定要當皇后。”
梁母抓過她要呵斥,梁薔笑道:“你是皇后,你當然能當,詔書都下了,皇帝金口玉言。”
梁小妹這才松口氣,喊聲哥哥真好,再依偎在母親懷里,仰頭道:“娘,哥哥,還有爹爹,以后我給大家好多好多封賞。”
梁母撫摸女兒的頭,笑著道聲好。
梁薔也笑著,只是眼神木然。
無所謂好不好,反正都是傀儡而已。
但也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個決定。
蕭羽第一次闖進了太傅殿,看著號稱批閱奏章,但實際上枕著奏章睡覺的謝燕來。
“我不要這個皇后。”他咬牙低聲喊道。
謝燕來道:“皇帝怎能不要皇后。”
蕭羽咬了咬下唇:“我有皇后,楚姐姐——”
謝燕來坐起來,打斷他:“陛下糊涂了,你再沒有楚姐姐了,她不會回來了。”說罷拿起一本奏章扔給他,“好好看你的奏章!看好你的江山社稷!”
奏章砸在身上掉落,蕭羽呆呆立在原地,面色蒼白。
是,他清醒點,誰當皇后都無所謂,畢竟誰也不是他的楚姐姐。
他沒有再說話,俯身撿起奏章,果然依言坐下來看。
謝燕來看著坐下來的少年,少年面容宛如木雕石塑,因為皇帝進來吩咐將殿門關上,春日的光都被擋在外邊,大殿內昏昏暗暗。
“真是無趣。”他說,“以后批閱奏章的時候,應當有歌舞相伴,這才熱鬧。”
但熱鬧也不一定就有趣。
謝燕來重新躺下來,透過面具看著雕梁畫棟。
謝燕芳在清醒的時候,也聽到了這個消息,笑了笑。
“你看,他多會用人,梁氏就該這樣用。”他說,“蔡伯,你可以放心了吧。”
蔡伯道:“公子放心我就放心。”
謝燕芳笑道:“我當然放心。”
他伸手按了按心口。
他會放心地等著看,新人取代舊人,舊人是否能放心地逍遙自在。
春日的草原,白羊點點遍布,伴著一聲呼喝,一支箭從遠處飛來,落在一只羊腳下。
羊兒受驚,咩咩叫著逃開了。
不遠處的羊倌有些心疼,喚著小羊的名字,對另一邊喊道:“阿福,你看著點!”
楚昭舉著弓箭從山坡上站起來,大聲喊:“鐘叔,你是讓我看著射中,還是別射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