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玉岡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額頭的巫紋正在皮膚下泛出藍光。
使用了宿氏特殊術力的他,動作幅度很小,氣息也一直控制得很輕,一般人如果不特意去觀察,根本便注意不到他的舉動。
斜坡下方的郝杰坐著沒動,整個人如同泥塑。
宿玉岡轉動眼珠,觀察著四周的情形。
后方的情況他無法看到,只能看到不遠處的虞、程二人。
她們倒是沒有被地震給震到坡下去,但此時依舊半陷在沙堆里,呼吸聲幾不可聞,顯然仍在昏迷之中。
好在,宿玉昆鬧出來的動靜已經驚醒了不少戰友,坡下傳來了一些響動,宿玉昆的大嗓門兒被結實的沙礫庶著,也并不顯得很聒噪。
郝杰還是一動不動。
周遭發生的一切都像是無法影響到他,他始終側對著緩坡的方向,呆呆地望向遠處的夕陽,攏在胸前的兩手也始終沒移動過半分。
如果不是聽到了他的呼吸聲,宿玉岡幾乎錯以為這人已經死了。
一種怪異的感覺,襲上了宿玉岡的心頭,他擰緊了眉心,神情間有著一閃而逝的焦灼。
他很擔心戰友們,更對虞、程二人的狀況無比關切,可此時此刻,平空現身的郝杰才是重中之重。
沒人知道郝杰是如何出現的。
這名嫌犯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通常說來,在詭案中遇到此類難以解釋的情況,便表明案件很復雜。
一念及此,宿玉岡不再猶豫,抬腳走下緩坡,兩手飛快結印。
冰藍色的巫紋如蔓生的植物,自兩邊額角向著他的眉心伸展,他的兩眼始終不離猶自癡坐的郝杰,而皸裂的嘴唇則快速開合。
無聲的吟唱中,他的掌心漸漸匯聚起一團明亮的藍光。
那藍色光球的表面流轉著華麗而又奇異的紋路,如同肥皂泡在陽光下滑動的光斑,卻遠比后者更明亮,也更堅固。
如果說,肥皂泡表面的絢光預示著它即將碎裂的命運,那么,宿玉岡掌心的藍光則恰好相反,紋路越華美,光球便越凝實。
數息之后,光球“啵”地一聲撐開,冰藍色的巫紋如開屏的孔雀般倏然舒展,在宿玉岡身前形成了一面直徑約五米的圓形護罩。
而這時,宿玉岡已經走到了緩坡中段,距郝杰不足十米。
這個距離,是施放巫咒的最佳距離,亦是將危險的嫌犯與身后戰友隔開的最佳距離。
“你們這兒的沙漠,真的很美啊。”
郝杰突然開了口。
嘶啞的聲音有若沙礫割喉,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破碎的雜音。
然而奇異的是,宿玉岡從這聲音里竟聽出了一種極深的眷戀,這讓他再度生出了錯覺,以為眼前坐著的男人是一個正對著夕陽感慨所余不多的生命的垂暮老者。
可郝杰今年只有四十七歲,尚處在人生的壯年,他哪兒來的歲月感懷?
沒等到宿玉岡想清楚,郝杰便又接著說道:
“宛芳她……很喜歡你們這里的紀伯倫——我們那里也有紀伯倫——但那個紀伯倫沒寫出過你們這里的紀伯倫的詩。
昨天……昨天宛芳還給我念了她最喜歡兩句詩: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咳咳咳……”
沙啞的語聲被一陣咳嗽打斷,郝杰躬起身體,用力地咳著,細碎的黃沙從他的頭發上、衣服上灑落,揚起一些飛塵。
宿玉岡靜靜地看著他。
他有點聽不懂對方的話。
或者不如說,是聽不懂對方神經質的妄語,但另一方面,宿玉岡卻又隱隱認為,這妄語中隱藏著真相。
至少是一部分的真相。
所以,他并沒有打斷郝杰,也沒去做任何刺激對方的事。
戰友們恢復體力需要時間,他自己施放巫術更需要時間,而說話或是閑聊,無疑是最好的拖延時間的方式。
只要郝杰愿意說,宿玉岡樂于奉上自己的耳朵。
咳嗽聲很快停了下來,郝杰低頭喘息了一會兒,便又抬起頭去看夕陽。
他的眼睛亮得怕人,像是燃燒著兩團火,而他枯槁的臉就像是火焰下堆積的柴禾,那火苗每竄高一分,他的形容便更憔悴一分。
“快二十年了啊。”他低聲地嘆息著,慢慢垂下腦袋,望向捧起的掌心,神情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
“太陽很快就要落下去了,宛芳,你一直說要看看大漠里的夕陽,你看到了么?”
他將手朝前伸去。
暮風從極遠的地方吹過,金色的沙海上浮動著煙霧般的輕塵。
宿玉岡看到,郝杰捧起的掌心上,也浮起了一縷肉眼難以看到的煙塵。
事實上,如果不是開啟了巫紋,宿玉岡可能也看不到如此細微的煙氣。
“是不是很美,宛芳?”郝杰的臉沐在夕陽下,五官柔和,仿佛在與那煙塵對話。
呢喃的語聲中,他眼里的火焰閃爍、流動,順著他的眼角流淌下來,浸潤在他滿是褶皺的臉龐的。
宿玉岡看著他,心頭驀地重重一跳。
鄧宛芳……死了?
宿玉岡額頭的巫紋明滅了一下,心底深處的吟唱也隨之停歇。
從剛才郝杰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起,宿玉岡便以巫力默誦起了一段冗長的巫語。
那是宿家最兇厲的咒殺術,非常難以掌握,他也是在靈泉邊修煉多時后,才終于學會的。
雖然宿氏已經將這種咒術簡化到了只需一段長達十分鐘的吟唱即可,而無需像過去那樣要提前準備被咒殺對象的血、骨、皮、毛等輔助用物。
但是,那段巫語卻是佶屈聱牙到令人發指,錯一個字音都不行,且消耗的巫力是以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為準,幾乎約等于一命換一命。
宿玉岡是在防備鄧宛芳在暗處偷襲。
郝杰突然現身,其妻鄧宛芳卻不見蹤影,這足以令他心生警惕。
而現在,看著近乎瘋顛的郝杰,宿玉岡便突然想到了鄧宛芳不曾現身的另一種可能。
“郝杰,鄧宛……你妻子在哪里?”宿玉岡語聲清晰地問道,一面不著痕跡地游目四顧。
郝杰怔然地坐在地上,好一會兒后,才舉了舉捧起的手心,夢囈般地道:
“她在這里。”
沙海上驀地刮起大風,他手心里最后的一抹浮灰,隨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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