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喊出來,壽慶堂里頓時不少人變了臉色。
謝氏手里還薅著顧文鐘的一把頭發,正要往下扯,聽了這句話,手下意識到一用力,將那一把頭發全給薅了下來。
顧文鐘再也忍不住了,一聲慘叫。
只可惜誰也沒管他,謝氏被這慘叫驚得回過神來,嫌棄的將手里的頭發往地上一甩,手指還在衣服上蹭了兩下,這才急切的又一把薅住了顧文鐘的衣領:“你可是說真的?印哥兒腳底板真的有一顆痣?”
一旁二房的人還有些沒太回過神來:“腳底板有痣怎么了?”
謝氏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沖著外頭,將自己的陪嫁丫頭喊了進來,直接當著大家的面問:“當初,當初夭折的那個哥兒,身上可有什么胎記不成?”
那陪嫁丫頭,當初就是幫著接生的一個,聽謝氏這樣問,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道:“當初哥兒全身都干干凈凈的,唯獨左腳腳底板,有一顆黑痣!”
二房的人一下子都看向了顧文鐘,當年顧長印被接回來的時候,大約已經是四歲左右了,還沒真沒人看過他的腳底板。
正在顧老太太要開口,讓人將顧長印帶來的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站在張春桃身后的楊宗保嘀咕了一句:“腳底板有痣有什么稀奇的,我腳底板不還是有一顆,唔——”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直默默地和楊大春躲在角落里,大氣都不敢出的趙嫂子,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了過來,一把捂住了楊宗保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本來大家都沒太在意的,趙嫂子這么大的動作,倒是把大家的眼神都吸引了過來。
張春桃也就裝作氣憤的也回了一句:“可不是,腳底板有痣的也算不了什么!我這弟弟腳底板就有,祖母還夸他長得像便宜爹小時候呢,是不是我也能說我這干弟弟才是我那親弟弟——”
趙嫂子的一張臉煞白,脫口而出:“春桃,閉嘴——你胡說什么?你弟弟哪里腳底板有痣?沒有!他腳底板干干凈凈的,啥也沒有!他是我親生的!我親生的!“
一面拖著楊宗保就往外走:“宗保,走,咱們快走!你是娘親生的,你是娘的兒子!不是別人的孩子!走,這些人都是要把你從娘身邊搶走的——”
楊宗保看趙嫂子這模樣,哪里敢說話,只被趙嫂子拖著就往門口走。
顧老太太本就是個十分精明的人,先前看趙嫂子那般模樣就覺得有些不對,只不過沒深想。
畢竟再喪心病狂也不可能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人家的兒子是自己的孫子吧?
可現在再看趙嫂子這驚弓之鳥,心虛的模樣,誰還不明白只怕這楊宗保還真不是趙嫂子親生的。
更別提腳底板還有痣,還跟自己兒子小時候一個模樣。
這么多巧合都在一起,讓顧老太太不禁升騰起一個念頭來,莫非這孩子才是兒媳婦當年說是早夭的那個孩子?
從感情上來說,顧老太太倒是寧愿這楊宗保是她的孫子,也不樂意認顧長印做孫子。
從理智上來說,顧長印若真是兒子當年的小兒子,這顧家以后還有得亂。
別的不說,就顧文鐘溺愛出來的顧長印,不學無術,標準的紈绔子弟,誰家有這樣的孫子,誰倒霉!
因此見趙嫂子要拖著楊宗保走,她急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先別走——”
趙嫂子此刻心慌意亂,她自己是知道的,楊宗保的確不是她親生的兒子,又聽說這顧家當初夭折的那個兒子,也是腳底板有痣,回想當年,她生孩子的時候,因為是寤生,所以傷了身子,不能再生養了。
偏九死一生才生出來的那個兒子,大約是在娘胎里憋久的緣故,生下來就體弱,沒多久,那孩子就去了。
趙嫂子當時接受不了,腦子有些犯糊涂,整日里瘋瘋癲癲的,每日里在外頭看到別人抱著孩子,就上去搶,還說是自己的孩子。
然后有一天,還真抱了一個孩子回來,那孩子大約也是受了驚嚇,看著傻愣愣的。
楊大春倒是看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看著不起眼,可都是好東西,都是極為細軟稠密的料子,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當時害怕極了,就怕是自家媳婦犯了病,不知道跑到誰家去搶了個孩子回來。
想將孩子送回去,也不知道送到哪里去?
問趙嫂子,她是一問三不知,只摟著那孩子不撒手,說是自己的孩子。
抱著那孩子,還安安靜靜的,更正常人沒兩樣,可只要孩子一離手,就哭鬧打砸。
楊大春沒法子,等了兩日,見外頭沒人說丟了孩子,也就略微放了心。
然后收拾了行李,急急忙忙的帶著趙嫂子和這孩子回了老家。
半路上,趙嫂子慢慢的清醒了過來。
那孩子半路上也請大夫看過了,雖然受了些驚嚇,不過孩子還小,倒是也沒大礙。
只是將之前的事情,都嚇得忘記了。
因著一路上楊大春夫妻對他極好,懵懵懂懂的,也就很依賴兩人,等回到楊家村的時候,就一口一個爹娘,極為親密了。
兩人多年沒回老家,這回來,說是自己的孩子,誰也不會懷疑不是?
一家子也就在楊家村扎下根來,時日久了,趙嫂子也刻意的忘記了這些。
如今這聽著,似乎跟顧家的情況大部分都對得上,趙嫂子怎么能不慌了手腳。
也顧不得會不會被人懷疑了,只想快點帶著楊宗保離開。
別的不說,楊宗保如今就是他們夫妻的心頭肉,若他真是顧家的孩子,以顧家這勢,能讓他們把孩子帶走?
只怕以后連見都見不著了!那豈不是在他們心頭上剜肉?
此刻什么也顧不得了,就是聽到了顧老太太的話,也當沒聽到,只想快離開這里。
可在深宅大院的,哪里那么好出去的?
壽慶堂里雖然只有幾個主子,和他們一家子,可外頭心腹都守在院子門口,見里頭沖出幾個人來,正狐疑呢,又聽到老太太喊先別走。
這些心腹自然是不能將人放跑,團團堵在了門口,將人給攔住了。
趙嫂子還要硬沖出去,楊大春卻看得清楚明白現實,嘆了一口氣,終于知道為什么,從進入京城,尤其是進入顧家開始,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了。
原來是應在這里了。
今天這架勢,若是不說清楚,恐怕是走不出這顧家了。
就算能走出顧家,還能走出京城?
再者,想起顧家二房這些年的委屈苦楚,就是他這個大男人,也忍不住要紅了眼圈。
若楊宗保真的是顧家當年那個早夭的兒子,今日得以相認,也是他們積德了。
楊大春想得更深更遠一點,一來,在京城顧家的低頭,他們就是想跑也跑不了,還不如態度好一些,主動配合,說不得顧家看在他們這么配合的份上,真認了親,將來也能讓他們見見宗保這孩子,不至于被徹底的隔開,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好。
二來,做爹娘的,他拿宗保當親生的看,自然是希望他好的。他們夫妻不過是鄉野村婦,能給楊宗保的助力有限,若是認回了顧家,對宗保來說,那自然更好。有這樣的家世,讀書也好,做別的也罷,有人做靠山,后半輩子無憂了。
為人父母的,不就希望孩子過得好么?只要孩子過得好,他們做什么都是樂意的!
三來,萬一,萬一宗保不是顧家的孩子呢?這么鬧騰半天,最后不是,豈不是一點面子情都沒了?倒不如配合,假若不是,顧家看在宗保和顧家人相似,又有著相同胎記的份上,說不得也能拉扯一把呢?
楊大春這個做爹的,心里想著念著的,全是兒子楊宗保的將來。
打定了主意后,就將趙嫂子一拉,“罷了,罷了,事到如今,也瞞不住了!倒不如索性說開了,是或不是,也就這么一哆嗦了!若不是,咱們也就定了心。若是,到底孩子的前程要緊呢——”
趙嫂子聽了楊大春這話,楞了半晌,抱著楊大春哇的放聲大哭起來。
楊宗保已經被這接二連三地驚天炸雷,給炸懵圈,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他又不傻,顧家這一鬧,多少年前的舊事都翻了出來,涉及到當年那個夭折的孩子。
然后自家娘又是這樣的反應,他也隱約就猜出來了幾分,此刻再聽楊大春這么一說,哪里有不明白的?自己是不是顧家的孩子兩說,可不是爹娘親生的孩子,那是確定了!
終究還是半大的孩子,疼愛了自己十幾年的爹娘,不是自己的親爹娘?
自己很有可能是當初夭折的顧家幼子?
楊宗保覺得此刻該哭的應該是他才對!
張春桃和賀巖最先反應過來,跟著楊宗保他們后頭出來,此刻見趙嫂子哭成了淚人,旁邊楊宗保一臉的無措慌亂和害怕。
看起來怪可憐的!到底還是個孩子呢!
張春桃心中憐惜,說來最受沖擊的應該是楊宗保了,此刻最需要安慰的也是他!
當即上前,拍了拍楊宗保的肩膀。
楊宗保抬起惶惑的雙眼,看到張春桃后,一貫堅強的他,也忍不住眼圈都紅了,可憐兮兮的開口:“姐——”,聲音都帶著哭腔。
張春桃有那么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也許不讓楊宗保跟著來京城,不讓他認親,是不是對他更好?
可一想到,若是楊宗保留在楊家村也好,石橋鎮也罷,或者將來做生意,都逃離不了原本屬于他的命運,那該怎么辦?
難道讓他再重復一次那樣痛苦的人生嗎?
那不如就狠下心來,讓他回京城,被顧家認了回去。
顧家雖然有千般不是,可只要干掉顧文鐘,將他徹底的打壓下去,那么顧家就還是安全的。
最起碼成為顧家的小少爺,出門前后都有老成的仆從和下人守著吧?
小兒子失而復得,想來顧文錚和謝氏,還有顧老太太,都要將他疼入骨子里,極力補償。
那他的身邊,肯定有好幾處的眼睛盯著,真若有人要對楊宗保不利,只怕還沒出手,就被收拾了。
這么一想,張春桃將那點子懷疑動搖立刻拋掉,安撫的沖著楊宗保一笑,握著他的手:“沒事,別怕!有你姐和姐夫在呢!天塌下來,也有我們頂著!”
楊宗保那顆心不知道怎么的,聽了這句話,再看看張春桃,頓時就安定了下來。
十分聽話乖巧的點了點頭:“我聽姐的!”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姐,不管我是不是顧家的孩子,你都是我親姐!”
張春桃心里一軟,要去揉楊宗保的頭發,卻發現,這船上的幾個月,楊宗保居然又長高了,她居然要踮起腳才能摸得到了?
還是楊宗保機靈,看到張春桃的手勢,十分乖巧的彎下腰,將頭送到張春桃的手邊,還蹭了蹭。
張春桃揉了兩把,“你也放心,不管你是不是顧家的孩子,你都是我親弟弟!”
兩姐弟相視一笑,彼此的心都安定了下來。
那邊楊大春也哄好了趙嫂子,兩人走到楊宗保面前,趙嫂子還沒開口,眼淚又下來了,一把抓著楊宗保不放。
楊宗保也十分順從的任由趙嫂子抓著,一起又往壽慶堂里走。
顧家老太太和二房的人,都已經趕到了門口,見人都回轉了,才松了一口氣。
進了壽慶堂,又分賓主坐下,楊大春見趙嫂子只抓著楊宗保不撒手,那上邊顧家老太太和顧家二太太也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楊宗保。
深吸了一口氣,重提了十來年前的那樁舊事。
別的不多說,只說當年是在齊城縣,趙嫂子瘋瘋癲癲的情況下,將楊宗保抱了回來。
當時孩子受了驚嚇,趙嫂子也說不太清楚明白。
后來才慢慢回憶起來,當初楊宗保是被一個年輕的小媳婦打扮的姑娘,帶著。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后頭追,不知道怎么的,前頭的孩子跑到水邊,腳下一滑就跌進了河里。
那小媳婦急了,也跟著跳了進去要救人,結果不懂水性,還沒撈到孩子呢,自己先沉了下去。
趙嫂子是會鳧水的,加上看到這個年紀大小的孩子,都覺得是自己的孩子。
還以為是自己的孩子掉水里了,哪里還站得住,也跳到河里去,然后將孩子給撈了上來。
還好也就是嗆了幾口水,給拍著吐出來了也就沒事了,就是醒來后,似乎嚇住了,也不喊人,就只哭了兩聲,只喊娘。
趙嫂子腦子糊涂,以為這孩子是喊自己呢,心肝寶貝的就抱著回家了。
至于腳底板那顆痣,確實一直都在,而且還真是在左腳。
謝氏眼睛通紅,啞著聲音問那陪嫁丫頭:“那痣在腳底板哪個位置?”
陪嫁丫頭想了想,當年之事,這么多年過去了,還猶如昨天,怎么能忘記?
斬釘截鐵的道:“就在哥兒的左腳底板,第二個和第三個腳趾頭中間那一塊。”
一句話說出來,楊大春臉一白,趙嫂子又哭了起來。
楊宗保默默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腳,似乎,似乎自己腳底板的那顆痣真的在那個地方?
關鍵時刻,還是顧文錚冷靜的快,直接吩咐外頭人:“去大房那邊,將印哥兒叫過來!”
下頭人領命去了。
屋里一片安靜,二房的人都用一種既希望又怕失望的糾結眼神,看著楊宗保。
看得楊宗保坐立不安。
還是張春桃替他解圍了,開口問顧老太太:“老太太,這大老爺身邊,可有伺候的人,祖籍是齊城的,十幾年前被放出去的?”
顧老太太想了想,畢竟上了年紀,這些事情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這難不倒她,她不記得,身邊自然是有人記得的。
沖著外頭喊了一聲,心腹嬤嬤走了進來,將張春桃的話重復了一遍。
那心腹嬤嬤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才道:“老奴仿佛記得,當年,大老爺身邊有個伺候的丫頭,叫嫣紅的,就是齊城人士。本已經是被大老爺收用過了,不知道怎么的,在十三年前,突然得了大老爺的恩典,被連奴籍帶贖買的銀子,一并都賞了她,讓她回老家去了。”
“當初這事,還是顧安辦得,不如叫顧安進來問問?”
顧老太太點點頭,那嬤嬤出去,將外頭的大管事顧安喊了進來。
顧安聽了那嬤嬤的轉速后,也想了想,才道:“老奴也記得是有這么一回事!不過這也不妨事,這么些年來,咱們府里被賞賜發放奴籍的人都記錄在冊,回去老奴翻翻冊子也就能確定了!”
一直坐在地上顧文鐘,聽到這里,不安的動了動身子,驚疑不定的看向了楊宗保。
這個半大的少年,先前他并沒有注意,或者說他壓根沒有注意到張春桃意外的任何人。
此刻才仔仔細細的打量著,越看越是心驚肉跳。
不說這屋里的其他人,就是他自己,這么一看楊宗保,都覺得這半大的少年,那神態,尤其是從他這個方向看過去,側面跟少年時候的老二,居然真有那么六七分相似。
一個跟老二相似的少年,腳底板也有痣,這是巧合嗎?還是一場針對他的陰謀?
顧文鐘一貫都只有算計的腦子里,也有些卡頓了。
尤其是等下頭人將顧長印叫來,同時站在一個屋里,就這么一眼看去,論誰都要覺得楊宗保才是顧家的孩子。
那顧長印雖然長得也算五官端正,可渾身上下沒有半分顧家人的特征,更兼他本來回來累得不行,正洗了澡,換了一身干凈舒服的衣裳,正要躺下來歇歇。
被人叫過來,還要換衣裳,滿臉的不高興。
尤其是聽說是二房的叔叔叫他,他也知道大房跟二房關系好,一聽說二房叫他,頓時就有些猶豫,先問顧文鐘在那里?
聽說顧文鐘也在場,老太爺也在,有這兩個人在,那他就不怕了。
這才不情不愿的換了衣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