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前人聲鼎沸,衛國公府就安靜許多,衛豫回到府里,門房看到他開心地行禮,嘴上說著:“四公子辛苦了,快回院子歇著。”
衛豫頓了一下:“我先去拜見母親。”
母親這么多年終于同意自己與羅小娘子成婚,自己回府第一件事肯定是拜見父母。
那門房猶豫了一下:“夫人不在府中,去看狀元游街了。”
衛豫愣了一下:“看狀元游街?為何?”
母親從不愛去湊這種熱鬧,理由如下:“這兩三百人在街上溜達,有何可看的?新科進士不也是兩條腿走路么?跟常人溜達有何不同?”
你要是說進士們是騎馬游街,她更有話說了:“誰沒騎馬游過街?他們騎的馬還能有黑旗軍騎的好看不成?”
那倒也是,這三百進士里總有一些家境不是太好,日常又只會苦讀詩書手無縛雞之力,平日也不曾有過騎馬的機會,到了騎馬游街時還得官差扶著上馬,緊張得只敢緊緊抓住馬的韁繩生怕掉下去,跟黑旗軍的架勢那是完全沒法比。
事實上身為親兒子,衛豫自然是清楚母親為何不去看狀元游街的,可今日母親竟然破天荒地去看了游街,難道是外祖家有親戚考中金榜嗎?
“可是江南王家有人中榜?”衛豫問道。
“不曾聽聞,夫人是去看安平縣主的爹游街,他是今科狀元。”門房答道,如今衛國公府跟張府來往密切,府里的小主子們甚至去了張府進學一個月,他們都是知曉的。
狀元竟然是五弟心悅的小娘子的爹。
衛豫微微笑了一下,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衛國公夫人如今就坐在整條街道觀看游街最好的位置上,跟蕭元錦姐弟倆坐在一處,一起的還有府里的媳婦兒孫們,孩子們如今跟張府都很熟。
“安平姐姐在那。”府里最小的衛立宸驚喜地說道。
衛國公夫人頓了一下:“宸兒乖,記住了,那是安平姑姑,不是安平姐姐。”
“可她只比大哥大一歲啊!”衛立宸撲閃著大眼睛,繼續往窗外看著:“安平姐姐手上拿一根棍子,誰敢亂跑就打誰。”
衛國公夫人和媳婦們也看到了。
“這孩子,還是收斂些的好啊!不然只怕她爹還沒入衙就得記上一筆了。”衛國公夫人嘴上雖是這么說,心里卻很滿意,這不是個怕事的。
蕭元錦倒是挺奇怪的,她早早就去張府告知自己訂好了位置,安平卻說要跟著她爹走,如今看來,她的架勢也不少呢!這跟往日的她可不一樣,往日的安平最煩身邊跟著一堆護衛了。
張曉瑛對面的人群里,羅小娘子也好奇地看著游街隊伍里的狀元,一邊拉著羅母的手:“娘,您看那狀元比旁人都黑。”
羅母笑笑,心情復雜,她們今日早早趕著進城,就是為了趕上觀看這難得一見的狀元游街。
狀元游街啊!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看上這一幕。
在今科進士們腳下的街道上,曾經也行進過另外一群人,而她也在行進隊伍中,他們群情激憤,口中高喊“寧肯玉碎,不為瓦全!”“誓死力爭,還我青島!”“收回山東權利,廢除二十一條!”。
那年她才十六歲,還沒有身邊的閨女大,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一名入學不到一年的學生。
她家是福建數一數二的茶商,她雖是姨娘所生,但天資聰穎,讀書寫字比家里的兄弟姐妹們都好上許多,父親也算開明,她被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錄取后,很順利地到了京城求學。
然而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世道啊!如果不是到了京城,她也以為世界也像她們家中的茶場一樣,到了季節就該采茶,采了茶就該制茶,制好了就拿去出售一般周而復始平靜安詳。
到了京城她才仿佛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這世界,學校的功課對她來說不算難,她有大量的時間去探索,去讀書看報,去參加各類講座,接觸各式各樣的人,接受不同的思想碰撞。
然而還沒等她畢業,家中來人接她回去,說她生母病危,要見她最后一面,她慌忙跟著來接她的二哥回家,到了火車站,趁著她二哥不備,一個小販模樣的人塞了一個小包袱給她就快步離開,眼神緊張。
她認出那小販是她奶娘的兒子阿榮,趕緊進了茅房打開包袱,里面是她母親貼身戴著的一塊玉佩和二十塊大洋。
她意識到不對勁,這塊玉佩母親不可能離身,即使是重病也不會把它交給阿榮,接她的二哥也不是她的同母兄弟,只是平日與她往來還算密切。
她出了茅房,阿榮果然在不遠處盯著茅房門口,她走過去問他怎么回事。
“小姐快逃,老爺要把你送給吳三爺當姨太太,那吳三爺已經有了二十八個姨太太,還死了十三個。”阿榮眼神急切。
“我娘呢?她身子怎樣?”她問阿榮。
“她身子沒不好,就是她讓小的來找小姐,讓小姐不要回家,小姐快跑!”
二哥的人已經發現了他們,正往這邊趕過來,阿榮拉著她就跑,在京城兩年多,她還是比二哥的人更熟悉京城,沒費多大勁就擺脫了他們。
然而從那以后她就被迫隱姓埋名跟阿榮一起東躲西藏,那吳三爺是當地軍閥,聽說她在京城讀書,覺得有一個知書達禮的新式女性當姨太太面上有光,就直接找她父親要人。
那是個有槍就有一切的年代,她父親不敢違抗,只能照辦,吳三爺生性殘暴,死在他手中的花季少女不知幾何,她生母不愿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推進火坑,便偷偷讓阿榮來找她告知真相。
她不能再繼續學業,因為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好在有師兄師姐們的幫助,她換了新身份,成了一名堅定的蘇維埃戰士,先后在各地從事秘密工作。
后來她被叛徒出賣,組織上把她轉移到蘇區,接著跟隨隊伍反圍剿,經歷了各種難以想象的危險和困境。
最后在一次反圍剿斗爭中,她和戰友們在當地人的幫助下,把三名重傷員藏在茅臺鎮的酒窖中,敵機飛來時,幾名當地孩子好奇地看著飛機和投下的炸彈,她撲過去,醒來后就成了黔中豪族楊家的兒媳婦,閨名羅婉君。
犧牲前她已經成了家,丈夫就是阿榮。
那一年阿榮把她安頓好確認她安全后,就偷偷回了家中看了他們兩人的母親,但是他在當地已經成了通緝犯,罪名是誘拐良家婦女。
他又一次逃出來,再也沒有回過家鄉,此后在江西成了一名游擊隊戰士,他作戰勇敢,很快就成長為指戰員,她從白區轉移到蘇區剛好就進到了他的轄區。
她倆再一次碰面已經是分開了八年之后,見面時兩人都大驚失色,當時阿榮作為當地的軍事首長接見剛剛從白區轉移來的同志,讓他們安心留下來工作。
命運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成了家,夫妻感情非常好,他們也有過孩子,然而戰火紛飛,在一次次的轉移中只能把孩子托付給了當地的老鄉,她犧牲的時候,肚子里還懷著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對她來說,那充滿火與血的歲月才過去了不到二十年,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有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