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楊老此時情難自已的模樣,任重心頭卻只覺著可悲。
這明明是地球人類早在20世紀便已經建立的理論,在當時的人類眼中很是深奧,但如今卻已跨越不知多少年,人類甚至掌握了超遠程星空航行、亞空間壓縮技術、折躍亞空間通道、星門技術等等星空科技,楊米思在帝國中也是公認的學術大宗師。
但也正是這般人,卻竟會為了一個來自地球紀元20世紀的理論框架而激動至此。
這不應該,也不合理,但卻就是事實。
任重心想,這明明該是地球人類走出星球地表之前就可以,且必須完成的事,卻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拿來主義困鎖到了現在。
在古盤星系人類的發展歷程之中,一定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誤導著人類,讓人類不斷偏離正確的科學探索路徑,走向了只注重應用不注重基礎理論的邪路。
此時的楊米思越是激動,就越顯悲涼。
同時,任重也清晰地認知到了其中暗藏的危險。
假定真有一個高等明在遙控引導著人類的發展路徑,那么高等明的手段就能被歸納為三大核心種類。
第一,利用暗中牽引部分人的思維為方法,賜予人類一些本不該得到的知識。典型代表就是那些突然崛起的科研型天選者。順便地,也利用這些成果引導技術路徑的偏移,避免人類去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領域。
第二,當理論上最為弱勢,但卻又負擔了最重的原生人類生產制造任務的機械帝國陷入絕境時,再次暗中牽引部分帝國人類的思維,以在短時間內強行拔升機械帝國的軍事能力,重建力量平衡,典型代表正是那些綜合型、行政型與軍事型天選者。
第三,當最難被直接控制的原生人類,也就是機械帝國中的某些人有打破思維封鎖的可能,逐漸觸碰到禁忌科學的領域時,利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強行掐斷該類學科的進展。典型代表正是當年楊米思遭遇的潛移默化思想引導,然后再遭遇百萬年封凍。其實楊米思的命運都算不錯的了,起碼還活著。其他諸如制造意外以物理毀滅,又或是讓一些上限極高的天才莫名其妙變得瘋瘋癲癲。還或者利用一些側面干涉的手段慢慢掐斷這條路,比如直接滲透到超網系統中,暗中篡改一些關鍵數據,等等手段實在屢見不鮮。
當然,正是因為任重意識到了這些危險,才耍了個看似取巧,實則非常有效的花招。
他把最危險的最后一步得出結論,轉嫁到了楊米思這位有桉底的人頭上。
如果凌駕于人類四族之上的高等明真要采取極端手段掐滅這條科技路線,那也冤有頭債有主,閘刀也會落在楊米思的頭上。
至于任重自己的安全,哪怕他是“從犯”,其實也依然有保障。
他除了科研工作者之外,還有另一層身份,正是序列天選者。
如今帝國處境及及可危,隨時可能全面崩盤。
機械帝國正是亟需有人站出來力挽狂瀾于既倒之時。
只要高等明還要維持四族平衡,就不能輕易掐滅了他這1001號序列天選者的火焰。
任重有靠山。
他的靠山還很多,自身的能力是靠山,赤鋒族的軍事能力、生產力、應用科學能力同樣是他的靠山,如今的鎮疆侯也勉強算個靠山。
但是,任重最大的靠山不是別的,正是帝國目前基本盤不穩的糟糕處境。
倘若帝國此時一派繁榮,兵強馬壯,那任重反而危險。
以上所述,都是任重利用預知能力窺破的天機。
所以他今天才敢對楊米思玩出這一整套操作。
同時他終究是個本性善良的人,他對楊米思當然會有負罪感,覺得自己挺對不住對方的,在把人往火坑里推。
但事急從權,無可奈何。任重心頭也打定了主意,既然選擇了昧著良心把楊米思推向前臺,那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反過來成為對方的靠山,暫且護住對方的命,更要爭取讓人在臨死前完成盡可能多的知識積累。
那樣的話,以楊米思的性子,即便他真被物理毀滅了,可只要他創造的東西能保存流傳下來,大抵也算得上此生無憾。
“后人能幫我們抵達彼岸。是的。楊先生。看來你是聽進去我先前的話了。”任重深吸口氣,緩緩說道。
楊米思多緩了一陣子才恢復過來,嗯了一聲,“是的。任先生你說,人類要正確認知自身的局限性。我深以為然。我妄圖靠一己之力去解決所有問題,這又是不自量力,目空一切,更違背了科學的邏輯。你還說過程最重要。現在我就要追索我的過程,把東西留下來,讓后人來接力。”
說著,楊米思再看向手中寫滿數學框架的紙,眼神里是執著與堅定。
突然,旁邊的任重勐伸過手來,一把抓走楊米思手中的紙,再以風卷殘云之勢卷走了桌上的一整沓紙與冊子,啪地扔到旁邊地上,隨后又從手環里照射出激光,將其燒為灰盡。
楊米思大驚,“任先生你這是在做什么!”
任重看著迅速燃燒的熊熊大火,回頭一笑:“楊先生,你想想當初為什么你會被騙得冷凍沉眠百萬年?再想想為什么你的學生大多棄你而去,轉向了其他更容易出成果但也更簡單的領域?等你想明白了這些問題,就能明白我在做什么。”
雖然任重答了就跟沒答似的,但楊米思卻不再追問。
等地上的紙堆燒得一干二凈,任重再說道:“楊先生,考慮得怎么樣了?”
楊米思心里還在盤算先前那數學框架。
雖然東西被燒了,但以他的記憶力,倒也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這東西在他心目中太重要,所以他打算加深記憶,免得有遺漏,所以此時略顯心不在焉,“啊?什么?考慮什么?”
任重微微一笑,圖窮匕見,“楊先生,我正式邀請你加入我赤鋒族,成為我赤鋒科學院中的一名高級研究員,成為我的臂助,和一群與你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向著科學的終點蒙眼狂奔。最終能做到哪一步,我不敢向你保證,不過肯定會比現在走得更遠。”
“如今我給你看到的這些,只是我赤鋒族里的冰山一角。只有當你真正投身進來,我才會讓你看到更多的真相。”
說完后,任重直勾勾地盯著楊米思。
二人間的氣氛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楊米思終于忘了先前的數學框架,安靜地思考著。
良久后,他突然岔開話題,問道:“我剛才以你的思想為基礎建立的那一套數學框架,你打算怎么命名?”
任重聞言,鄭重其事道:“楊米思理論。”
楊米思大驚,“不不不,這不合適,應該以你為主。再不濟也頂多只能叫任楊理論,怎么能以我的名字”
任重哈哈大笑,“楊先生你這就想錯了。我可并沒有在征求你的意見,只是公布我的決定,由不得你拒絕。我所要求的,是赤鋒族的繁榮昌盛,對學術上的名聲,我毫不在乎。再換言之,雖然我提出了創意,但我給出的都只是些站不住腳的猜想,你才是這理論的真正奠基人。”
任重的潛臺詞:楊老先生,這口鍋,你就老老實實接住吧,甩不掉。
“這這”楊米思沉吟許久,終究是認了命,再道:“我加入你。”
“歡迎。”
楊米思點了點頭,“往后余生,請多指教。”
任重:“”
見二人并肩走出會議室,遠疆分院院長趕緊湊上前來。
院長眼見楊米思臉上洋溢著揮之不去的喜意,只當大功告成,正打算說歡迎赤鋒伯正式加入之類的場面話,不曾想對面的楊米思卻主動說道:“我已決定加入赤鋒科學院,跟隨任先生返回南鄉星團。”
“什么!”院長人傻了,旋即他又看向任重。
任重順勢一拱手,鄭重其事道:“兩年多來,多謝院長閣下的信賴與教導,我在這里工作得非常愉快。但我畢竟是赤鋒族一族之主,身系族群數百億人的福祉。如今南鄉星團內有南鄉伯劉安覬覦著我的領地,威脅著我的子民的性命,我赤鋒族隨時都有滅族亡種之危。劉安此人,在南鄉星團內惡名昭彰,人所共知。想來院長閣下你如果稍有關注,也該是知道的。在之前的百年審核期內,赤鋒族便被他屢屢針對,以至于傷亡慘重,由此可見劉安此人之張狂無度,心狠手辣。每當念及子民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我內心實在惶恐不安,每每總感到心緒不寧,難以集中注意力,以至于影響到了正常工作。我思來想去,必須得回去看看才行。”
院長閣下聞言,就如吃了蒼蠅般難受。
他哪能不知道任重這都是虛頭巴腦的借口。
南鄉伯劉安的名聲的確是很臭,但那已經是過去時了。
如今你已經正式受封赤鋒伯,更是1001號序列天選者,劉安哪還敢起什么歪心思,必定只敢夾起尾巴做人,對你還有個雞毛威脅。
可偏偏他也不敢以這推斷來為任重打包票。
萬一真出了事呢?
隨后,院長閣下又看向楊米思,想知道這位主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說好了你幫我們留人,結果你竟主動“投敵”了,你這叛徒!
虧得你還是百萬年前名震一方的學閥之主,你臉都不要了,對得起你的段位么,對得起我們對你敬重么?對得起我們自掏腰包,再賣出去大把人情把你從人才冷凍儲備庫里起出來,又讓你跨越星門遠道而來么!
你良心呢?
可院長心頭罵歸罵,但見楊米思突然收斂了笑容,擺出副生人勿進的神態,終究只哆嗦了一下嘴唇,緩緩說道:“赤鋒伯,楊老,路上可千萬要注意安全。”
任重輕咳一聲,“多謝院長閣下的吉言。不過說真的,我這兩年半以來,在遠疆分院里也算得上立下了赫赫功勞,和大家的合作還是很愉快的。來日方長,等我將赤鋒族安頓妥當,時機合適了我又會回來的。”
“當然!希望我們還能有再共事之時。”院長面上露出期待神色,心里卻早已淚千行。
罷了。
累了。
這破世道,沒一個靠譜的好人,都是些白眼狼。
目送著任重與楊米思并肩站上小型飛船,等飛船輕飄飄起飛,直奔下方的望疆城而去。
院長閣下終于心態崩盤,想破口大罵卻又只覺著詞窮。
院長畢竟是個學問人,沒怎么混過市井,舌綻不出蓮花來。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這樣一句,“個鱉孫!折躍戰艦還沒成啊!沒成啊!個鱉孫啊!”
“馬維爾兄弟,這近三年來,多謝你的款待了。”
馬維爾路易的辦公室里,任重背負著雙手,對馬維爾如此說道。
馬維爾站在他身旁,頗為感慨道:“就知道你遲早還是要回南鄉星團。”
“當然。我的子民不能沒有
我。”任重一邊說,一邊別過臉看著馬維爾。
猶記得近三年前二人初次見面時,馬維爾路易還頗顯年輕,一頭棕色卷發顯得精神抖擻,身段也是挺拔修長,頗有英氣。
到如今,不到三年過去,馬維爾的頭頂上竟已生出小半白發,錯落相間地分布著,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皮膚也變得暗沉了些。
這近三年下來,他蒼老了許多。
馬維爾路易和任重一樣,在這兩年里都完全沒有冷凍沉眠,但任重的容貌沒有太多變化,只在眼角處多了兩條任重根據陳涵語的教導自行處理出來的淺淺魚尾紋,可馬維爾路易卻像是跨越了十年時光。
馬維爾似是注意到了任重察覺了自己的老態,主動說道:“任重兄弟,最近隨著各方面的情報逐漸返回,戰爭烏云已經漸漸濃郁起來了。我們的偵查人員發現,升華者明內部正在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調動。所以我一改往日的規則,不再沉睡,往后估計也得是這樣。我要讓鎮疆侯爵府的軍事潛力迅速爆發起來,重新達到最高點,不能再休息了。”
任重嗯了一聲,“你太辛苦了。”
“為侯爵大人效命,理所應當。只是你我這一別,也不知今生還有沒有機會相見。我估摸著,等你下次來望疆星時,多半戰事已啟。其實我心頭想法有些矛盾,希望還能活著見到你,但這又意味著戰爭過早爆發。可如果再拖五十年,只怕到時我已不在了。”
馬維爾感慨著說道。
任重嗯了一聲,也似有些感傷,嘴里再道:“我本想與七七當面告別,但想了想卻又不現實。”
“沒事的,你和侯爵大人一定還會再見,所以無須告別。”說著,馬維爾又招了招手。
辦公室門打開,走進來一個同樣有著棕色卷發的青年。
這青年的容貌與馬維爾有八九分相似,但年輕許多,略顯稚嫩,很是俊俏帥氣,正用好奇與緊張的目光看向任重。
“任重兄弟,這是我的弟弟波旁路易。等我死后,將會由他繼承我的戰風伯爵位,繼續為侯爵大人效命。到時候,希望你能將我們之間的交情寄托到波旁的身上。他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任重:“好。”
冷凍沉眠時代,可以讓任重得到百萬年前,甚至有機會與數百萬年前的古人合作,結為戰友。但同樣的,卻又讓他很難建立長久的友誼。
大家總是被時間推著往前走,又總是會因各自的立場與崗位不同,而輕易地把一次簡單的告別變成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