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張萍的話,程千帆陷入了沉默。
“千帆,你是對曹宇的成見太深了,所以無法接受這是自己的同志的可能性。”張萍思忖著,繼續說道,“就如同曹宇可能也對你恨之入骨,無法相信你是自己的同志一樣。”
她看了一眼后視鏡,說道,“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是一種可能性,也許事實并非如此。”
“可是,也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性,不是么?”程千帆說道。
“想通了?”張萍問道。
“沒有。”程千帆搖搖頭,“不過,你說的有道理,我不能被根深蒂固的情緒所影響。”
說著,他嘆息一聲,“就如同上海黨組織的很多同志,對我恨之入骨,恐怕我站在他們面前對他們說我是自己人,他們不會相信,只會說我更加陰險狡詐了。”
“現在的問題是,即便是我們承認曹宇可能正是‘二表哥’同志,但是,我們如何確認?”張萍說道,“我們如何相信曹宇就是‘二表哥’?”
“不僅僅是我們這邊。”程千帆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之后,思維更加敏捷,“就說曹宇這邊,把他弄醒問話后,哪怕是我告訴他我是‘火苗’,恐怕他也不會相信,反而會懷疑這是敵人的計倆。”
“特別是曹宇被打昏了,哪怕他真的是自己人,他醒來后也只會更加懷疑是陰謀。”張萍想了想,說道。
車子停靠在了一個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外的河邊。
程千帆將曹宇拎出車外,然后直接將曹宇摁在了水里,將其強行水法喚醒。
剛剛醒轉的曹宇的目光有些恍惚,他眨了眨眼睛,看了下四下里。
入目可見,四下里長了野草,河溝里則有一股腥臊味道。
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又看了看四下里,確認自己已經不是在咖啡館,而是來到了某處荒郊野外?
程千帆將曹宇喚醒之后,他沒有給曹宇更多的反應時間,直接摘下了曹宇嘴巴里的破布,說道,“六合的王三哥托我來帶個話。”
說完,他盯著曹宇的面部表情看。
曹宇死死地盯著程千帆看,他并未回話,就那么的盯著程千帆看。
程千帆也不著急,他點燃了一支煙卷,抽了幾口,就那么的看著曹宇。
就在他皺起眉頭,準備琢磨其他方案的時候,便聽到曹宇說話了。
“弄錯了吧,是吳三哥吧。”曹宇終于還是開口,說道。
他就那么看著程千帆,他在等,等著聽程千帆會如何回答。
“沒錯。”程千帆點點頭,“是六合胡子巷的王吳新,他爸姓王,他媽姓吳。”
聽到程千帆這般說,回答上了暗號,曹宇看向程千帆的目光帶著審視,多了三分疑惑,四分仇恨,兩分不解。
程千帆同樣看著曹宇,他在等著曹宇最后那句接頭暗語呢,只不過看起來曹宇似乎并無意再回答。
這則令程千帆頗覺得疑惑。
這并不像是一個在陷阱中假扮紅黨接頭人,引誘紅黨上當受騙的特務應該有的表現。
總之是有些奇怪。
看著曹宇這個完全被控制,并無逃跑和反抗能力,隨時可以處置的狀態,程千帆決定單刀直入。
“曹組長。”程千帆微笑說道,“既然要設下陷阱抓我,怎么會就你一個人。”
“抓你做什么?”曹宇做出不解之色,“我奉蘇長官的命令,暗中保護程秘書,”
“這種說辭,曹組長以為我會相信嗎?”程千帆搖搖頭,說道,“還有就是,曹組長可知道方才那幾句話是什么意思?”
曹宇沉默不語。
“這是紅黨的接頭暗號,曹組長方才對上了。”程千帆點燃了一支煙卷,輕輕吸了幾口,彈了彈煙灰,鼻腔呼出煙氣,瞇著眼看曹宇,“曹組長……”
說著,他猛然提高聲音,“所以,曹宇,你不必強自掙扎了,你是紅黨!”
說完,他就死死地盯著曹宇的眼睛看。
“你放屁,我不是紅黨!”曹宇面色憤怒,表情憤慨,“程千帆,我曹宇無論是以前在黨務調查處,還是現在效忠汪先生,對紅黨都是深惡痛絕的,你少往我身上潑臟水。”
盡管也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并無幸免之道理,甚至不排除敵人已經掌握了自己的代號,但是,曹宇知道自己堅決不能承認自己是紅黨。
只要他不承認,對于敵人而言,這件事就沒有最終定論,就屬于疑案。
如果說他就此犧牲了,哪怕是犧牲了,他至死都不承認自己是紅黨,那么,這就是他用生命給敵人造成的最后的困擾。
程千帆看著曹宇,曹宇沒有承認自己是紅黨,在他的心中,反而減輕了一分曹宇假扮紅黨的嫌疑。
不過,事關接頭大事,他依舊不敢放松。
“不,你是紅黨,你的代號叫‘二表哥。’”程千帆陰鷙的目光盯著曹宇,厲聲道。
聽到程千帆這般說,曹宇的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敵人掌握了他的代號了。
這讓他更加迫切想要知道‘火苗’的身上發生了什么。
是‘火苗’叛變了,供述了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受刑過重,以至于無法來接頭,所以敵人才安排程千帆來假扮‘火苗’接頭?
只是,為什么敵人會選擇身份如此重要的‘程秘書’來假扮‘火苗’?
他還是想不通。
是因為程千帆和‘火苗’相貌相似?
這也不對,因為他根本就不認識‘火苗’,敵人完全可以找一個‘更普通’的特工假扮‘火苗’的。
更何況,以程千帆現在的身份,曹宇不認為有誰有能力強迫程千帆來做如此危險的事情。
那就是程千帆主動要求參與進來的?
曹宇第一時間否決了這種可能性,以程千帆的怕死的性格,怎么會主動要求參與這等危險的事情。
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火苗’同志沒有叛變,那么,敵人是如何得知接頭地點、暗號和信物的?
曹宇想不通。
當然曹宇覺得自己最無法理解的依然是——
為什么是程千帆來假扮‘火苗’。
“我不是!”曹宇竭力搖頭,“我不是什么紅黨,更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二表哥’。”
“不,你是。”程千帆看著曹宇,“那就是‘二表哥’,紅黨‘農夫’給你發了電報,你去弗里斯咖啡館是和代號‘火苗’的紅黨接頭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曹宇冷冷說道。
“你和紅黨‘火苗’接頭,是為了商量如何營救被頤和路二十一號抓捕的,代號‘丹頂鶴’的紅黨分子。”程千帆沉聲道。
曹宇的臉色終于變了,他沉默著,就那么的看著程千帆。
他沒想到敵人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同時,這也意味著被捕的‘丹頂鶴’同志的身份也泄露了。
這令曹宇既悲痛又想不通,情報是怎么泄露的?
難道真的是‘火苗’同志叛變后出賣了組織?
曹宇的臉色變化,被程千帆看在眼中。
盡管他依然不敢相信,但是,曹宇這個特務小頭目,正是‘農夫’同志安排來接頭的‘二表哥’同志,這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卻似乎正在一步步變得可能。
“是你向‘農夫’發電報,匯報了‘丹頂鶴’被抓的情況。”程千帆看著曹宇,說道,“這才有了‘農夫’回電安排‘火苗’與你見面,商量如何營救‘丹頂鶴’的。”
曹宇就那么安靜的看著程千帆,一言不發。
沉默,就是他現在最后的武器。
程千帆看著曹宇,他將煙蒂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
他就那么看著曹宇,目光森然。
忽而,程千帆的臉上露出了笑意,他向曹宇伸出手,“你好‘二表哥’同志,我是‘火苗’。”
曹宇驚呆了。
他是處于坐在地上的一個別扭的姿態的。
他就那么怔怔的看著程千帆,他竭力掙扎,無奈手腳被捆住。
自己聽到了什么?
程千帆這個家伙竟然自稱是‘火苗’同志,這個家伙莫非以為他曹某人是蠢不可及,竟然會相信這種顯而易見的蒙騙?
“你是昨天收到‘農夫’同志的電報的。”程千帆對于曹宇的沉默并不介意,他繼續說道,“救人如救火,但是,之所以昨天沒有安排你和我見面,是因為我人在南京,上海方面的同志接到電報后,連夜來南京見我,我才得知今日之接頭會面。”
曹宇聞言,他目光復雜的看著程千帆。
這個家伙真的是‘火苗’?
他不敢相信這種可能。
事實上,昨天收到了‘農夫’同志的回電后,對于為何安排第二天下午才和‘火苗’同志接頭,他也是疑惑的,畢竟救人如救火啊。
但是,現在程千帆說的這種情況,確實是符合邏輯的,可以說正好可以解釋了他心中的疑惑。
曹宇面色復雜的看著程千帆。
“所以,程千帆,你這個在法租界作威作福,貪財好色,手上沾滿了烈士的鮮血,這個投靠了日本人以及汪偽政權的家伙……”他越說越激動,“竟然是‘火苗’?”
“你這個曾經奉國黨命令打入過我內部,被我們查出來、轟出去的黨務調查處特務,后來又投靠了日本人當了漢奸的家伙,都能是‘二表哥’。”程千帆看著曹宇,也是面色越來越復雜,“我怎么不可能是‘火苗’?”
說起這個,程千帆的內心則是一陣恍惚和慚愧,當時他識破了打入我組織內部的奸細曹宇,還一度頗為自得,現在想來,實在是……一言難盡。
“我的內心不愿意相信,也不情愿接受你是‘火苗。’”曹宇看著程千帆,面色復雜,“但是,看起來你似乎真的是。”
“我本來就是。”程千帆看著曹宇,也是態度不善,“你說的對,我也不愿意相信和接受你是‘二表哥’,但是,你似乎真的是。”
兩人就那么的看著對方,目光中有無奈,有嫌棄,還有期待和希冀,總之很復雜,最后還帶有兩分急切。
他們都迫切想要知道對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同志。
而事實上,盡管情感上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但是,兩人心中已經有七八成相信對方正是自己要接頭的‘火苗’同志(二表哥同志)了。
“要證明我們彼此的身份。”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鑒于我們彼此之間芥蒂很深,無論是接頭暗號還是信物,都無法真正的取信對方。”
“你要表達什么?”曹宇皺眉,說道。
“你這是對待自己同志的態度嗎?”程千帆面色陰沉的看了曹宇一眼。
“少套近乎,現在還不是同志。”曹宇毫不客氣說道,說著他活動了一下被捆綁的手腳,“這就是對待自己同志的態度?”
程千帆看了曹宇一眼,上前用匕首將捆綁曹宇雙手的牛皮筋割開,雙腳卻依然還是捆著。
“我需要一部電臺。”程千帆說道,“我們分別單獨向‘農夫’同志發報,請‘農夫’同志幫我們甄別核實。”
“你是想著要誆騙我電臺?”曹宇立刻面色不善的看著程千帆,“不對,你想要賺我的密電碼。”
程千帆看了曹宇一眼,呵呵一笑。
鑒于曹宇對于密碼本的極為強烈的保護態度,他堅決拒絕向‘農夫’同志發報。
事情就這么僵持在這里了。
走過來‘旁聽’的張萍提出了一個建議。
曹宇說出電臺所在位置,提供信物或者是名片、房屋鑰匙等,由她去取電臺。
程千帆和曹宇則留在此地等候。
電臺取回來后。
允許曹宇不使用密碼本,先使用電臺向‘農夫’同志處發送一段簡單的密電。
隨后,程千帆這邊也向‘農夫’同志發報,匯報此事,并且向‘農夫’同志索要此前曹宇發送的密電內容。
該‘密電內容’,與曹宇兩相印證,則可以證實兩人的身份了。
曹宇略略思索后,點頭,表示認可同意該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