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因知道焦順又要入宮授課,皇后特意一早便躲到了慈寧宮牛太后處,打算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婆媳兩個閑聊了一陣子宮中瑣事,牛太后見皇后臉上似有倦容,不由關切道:“我怎么瞧你無精打采的?莫不是最近照顧皇帝累著了?要不你先休息幾日,等養足了精神再去乾清宮不遲——這期間若有亂嚼舌根兒的,我自會替你做主!”
皇后聞言面露尷尬,急忙解釋道:“母后誤會了,我不過是因為昨兒莫名其妙犯了夜,所以才有些精神不濟。”
她昨兒犯了夜不假,但卻絕不是莫名其妙。
實是聽聞焦順今日要來授課,不自覺便渾身躁郁,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最后只好借那兩封奏折一番素手調羹,這才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
說實話,若不是隆源帝每每都要再三舉證,說什么凈事房內亦未見此夸大之物,她也未必會這般念念不忘……
“原來是這么回事。”
牛太后微微頷首,正待再說些什么,忽聽女官稟報,說是南安太妃攜郡主前來問安。
牛太后頓時滿眼帶笑,連聲道:“快、快把她們娘兒倆請進來!”
皇后忙起身相迎。
將到門前時,南安太妃的笑聲已經傳入耳中,就見她緊趕幾步沖里面道:“姐姐,今兒我可把——咦,皇后娘娘也在?”
瞧見皇后也在殿內,她忙改顏相向躬身見禮。
皇后側身避開,笑道:“太妃快里面請。”
說著,又轉眼看向跟在后面行禮的南安郡主:“妙珍妹妹可是有日子沒見了,聽說最近文才學問又有增進?”
“娘娘快別夸她了。”
南安太妃笑道:“她要是能在女紅上下些功夫,那才真是謝天謝地呢!”
三人說說笑笑走進殿內,因這娘倆素日里也沒少入宮給太后請安,故此到了牛太后面前反倒少了拘束。
就著方才的話題又閑扯了幾句,南安太妃看了女兒一眼,突然問道:“我聽說,這宮里最近裝了只千里耳,隔著老遠就能聽見別人說話,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千里耳,那叫、叫什么來著?”
牛太后本想更正,可話到了嘴邊卻也忘了稱呼,于是轉頭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叫電報機。”
皇后笑著解釋:“其實也沒外面傳的那么神乎其神,就是用銅線連著兩臺機器,彼此之間能傳出或長或短的聲音,然后聽到聲音的人,再按照聲音的長短排列順序,把這聲音翻譯成數字,再對照著數字編號去找相應的文字,最后才能排列成咱們能看懂的句子。”
“總之這東西繁瑣的緊,宮里現如今也只有三個專門受過訓練的小太監,才能使用這東西。”
聽了這一篇瑣碎的解說,南安太妃反倒糊涂了,對這東西的好奇心也是一降再降。
她正要敷衍兩句,岔開這個話題,卻見女兒在一旁緊使眼色,只能無奈道:“不知這點、點什么雞在哪兒,能否讓我們母女倆也開一開眼界?”
“就在皇帝寢宮里。”
太后這話一出,南安太妃就想打退堂鼓,不過太后說完就站了起來,沖著小郡主伸手道:“伱們年輕人就貪圖個新鮮,走吧,我帶你過去瞧瞧。”
顯然她也早已經瞧出,真正對電報機感興趣的是自家外甥女。
郡主忙不迭上前扶住了牛太后,姨甥兩個一馬當先,南安太妃和皇后自然也只能步步緊隨。
牛太后邊走邊道:“說來最近有不少人上折子,想要把那電報機給拆了呢。”
“怎么會?”
南安郡主納悶的瞪圓了美目,奇道:“不是說舉朝上下一致夸贊,說這東西于朝廷大有裨益嗎?怎么還會有人上折子想要拆掉它?”
“呵呵”
太后笑著在她手背上拍來拍,搖頭道:“他們倒不是不滿意這電報機,而是不希望宮里有電報機,說什么這東西放在內閣、通政司就好,唯獨放在宮里十分不妥,恐有人借此假傳圣旨,暗行禍亂朝綱之舉。”
南安郡主聽了這番話,不由頷首道:“這話聽著也有些道理。”
太后又笑了笑,卻沒再說什么。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些言官害怕有人假傳圣旨是假,擔心皇帝借此繞過中樞文臣才是真的——不過這等事情,也沒必要專門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解釋。
一行人兜兜轉轉來至乾清宮內,太后原是想先去探視一下兒子,再領外甥女去瞧那電報機不遲。
誰知進了門才發現皇帝竟然不在寢宮。
太后和皇后一下子就急了,忙問留守的太監,皇帝現如今身在何處。
“回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那宦官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陛下因覺龍體漸漸康復,又恰逢焦大人要為皇子殿下演示懸空術,故而便執意前往一探究竟,容妃娘娘和戴總管實在攔不住,便……”
頓了頓,又忙補了句:“容妃娘娘已命人去儲秀宮報信兒了。”
太后聞言,不由搖頭道:“皇帝也太不知愛惜身體了!”
說著,又回顧皇后:“果然他身邊還是離不得你。”
皇后忙道:“陛下最近氣色確實好多了,一早一晚還會專門去院子里曬曬太陽——有賢德妃、容妃兩位妹妹跟在身邊,當不至于出什么差池。”
牛太后這才想起還有個賢德妃,不過想想她最近的際遇,也明白她根本不可能阻止的了皇帝的行動,于是也便沒提這茬,而是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外甥女:“那東西就在殿內,你……”
說到半截,見小郡主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不由啞然失笑道:“罷罷罷,那就等回來再瞧。”
說著,又問那宦官:“這懸空術是何意?”
“說是要憑空浮起來,在半空中盤腿而坐。”
“這……”
牛太后聽了不由蹙眉,那千里傳音的電報機,好歹還有一條線聯通著,就算聽不明白原理,也能知道其實并非神仙手段。
但這憑空浮起來盤腿而坐……
怎么聽怎么都像是怪力亂神的東西。
不過既是那焦順弄出來的,想必背后必有緣故。
牛太后想到這里,便道:“走,咱們也去瞧個稀罕。”
等轉身出了門,卻見早有兩輛人力車停在院里,卻是皇后怕牛太后累著,特意就近調來的。
南安太妃自覺年輕,還想推脫,架不住牛太后也跟著招呼,便也湊趣坐到了其中一輛人力車上。
等到人力車跑起來,她起初緊緊抓住兩側扶手,生怕被甩下去,后來發現這東西竟比馬車轎子都要安穩,又不由嘖嘖稱奇。
郡主和皇后快步跟在左右,聽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忍不住道:“母親就是近來出門少了,連我都聽說過,如今這人力車在外面時興的緊,就連一些低品的官員出行也愛用它。”
“好好好,你見識廣行了吧?”
說說笑笑間,一行人便到了上書房左近,遠遠的,便見戴權領著幾個宦官來迎,郡主忍不住緊走幾步,緊張的追問:“戴總管,那懸空術可曾演練完?”
“沒呢、沒呢。”
戴權滿臉堆笑先見過了太后、太妃、皇后,又對南安郡主道:“原本焦大人已經要演練了,聽說幾位娘娘——尤其是小郡主您要來,皇上便命他暫且推遲了。”
南安郡主聽了,不由歡呼雀躍。
牛太后幾人盡皆莞爾,只皇后莞爾之余,暗又添了三分不自在——她原是想避開焦順的,不想終究還是避不開。
再往里幾步,又見賢德妃和容妃來迎。
同樣的客套話就不多做贅述了,卻說一行人到了上書房內,就見隆源帝歪在隨行抬來的軟塌上,正在考校兒子的課業。
不過他考校的并非四書五經,而是焦順導演的舞臺劇里蘊含的一些民間常識。
小家伙對這些,顯然比對什么儒家經典感興趣的多,不說是對答如流,但見解卻是遠遠超出了一般六七歲的孩子。
牛太后在門口聽了幾句,這才與有榮焉的進門,一把將孫子攬在了懷里,連聲夸贊。
繇皇子剛羞臊的往太后懷里一扎,忽聽背后父皇輕哼了一聲,忙規規矩矩站好挨個見禮。
等他最后見過‘妙珍姑姑’,隆源帝這才對牛天后和南安太妃道:“母后和南安太妃來的正好,焦愛卿已再隔壁院里等候多時了,咱們這便過去瞧瞧,看那懸空術究竟是何道理。”
繇皇子早等的不耐煩了,可又不敢在父皇面前造次,正拼命按捺住活潑好奇的天性,忽被南安郡主一把扯住,笑道:“殿下,咱們兩個先走一步!”
說著,沖隆源帝微微一禮,拉著繇皇子便出了上書房。
繇皇子初時還只是被迫,等一跨過門檻,兩條小短腿就倒騰的飛快,反而是在拖著南安郡主往前跑了。
等二人到了隔壁院內,拄著拐杖孤零零站在正當中的焦順,只見他一改先前的官員打扮,周身裹著件寬袍大袖,仿似道人一般,卻又不見上面有什么道家符號。
再說了,他那殺氣凜凜的相貌也不是道袍能遮住的,真就穿上道袍,只怕也更像是邪派修士。
南安郡主因與史湘云等人相善,沒少聽她們夸贊焦順,雖是頭回得幾案,卻倒也不至于以貌取人,遠遠的打量了幾眼,又低下頭同繇皇子耳語了幾句,慫恿他先過去檢查一下。
繇皇子卻是連連搖頭。
就在這時,太后等人也已經陸續趕到。
焦順依舊站在那里,只遠遠的頷首道:“見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暫時不便行禮,還望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海涵。”
南安太妃也是頭回得見,見其人威風凌凌,赫然是一副武人模樣,不由悄聲對牛太后道:“這怎么瞧著,竟倒與我那公公有幾分掛像?”
太后橫了她一眼:“莫要胡說。”
說話間,皇帝也到了,他也不同焦順廢話,直接在軟塌上一擺手道:“時辰也不早了,愛卿這就開始吧。”
“臣領旨”
焦順應了一聲,旋即口中念念有詞,先是將長袍輕輕提起露出兩條腿來,然后試探著將一條腿抬起,接著是另一條腿,最后干脆在一片喧嘩聲中在空中盤坐起來。
“這、這是什么道理?”
雖然早聽說焦順要表演懸空術,但真等親眼所見,太后、太妃等人還是震驚不已。
皇帝也十分詫異,但明顯不相信這是什么法術,當下吩咐道:“去試試,看下面有什么東西沒?”
話音剛落,就見自家兒子頭一個沖了過去,先是小心翼翼的伸手在焦順身下摸索,后來干脆橫臂去掃,結果眾人就見他的胳膊,反復在長袍下擺掃來掃去,卻始終沒有碰到任何東西。
“焦師傅!”
他不由激動的起身道:“這是怎么做到的?教我、快教我!”
焦順微微一笑,正待揭開答案,身子忽然往后一揚,雖然未曾摔倒,整個身子卻在半空中斜了過來,就那么似倒非倒的懸在半空。
眾人見狀,愈發忍不住驚奇。
這時就見焦順一片腿兒重新站好,然后二話不說就開始解衣服。
旁人倒未覺得如何,只皇后見了不免心如鹿撞,下意識呵斥道:“太后在此,你怎敢失禮?!”
焦順手上的動作一頓,忙解釋道:“臣里面還穿了一身外套,實則這玄機就在這件衣服里,臣若是不脫掉,只怕難以講解。”
“那就趕緊脫。”
皇帝連聲催促,又下意識掃了皇后一眼。
皇后也自覺失態,忙訕訕的躲到了太后身側。
焦順這才將那大褂解開,然后有些費力的脫下來,然而他人是從衣服里出來了,那衣服卻沒有掉落在地,而是歪斜著攤在半空,且一條袖子仍舊搭在那拐杖上。
“這、這里面有個座位?!”
眾人還在疑惑,忽聽繇皇子驚呼道:“這座位上還有兩根鐵條,連著袖子里面——不對,是連在這拐杖上!”
說著,他上前摸了摸那拐杖,又驚呼道:“是鐵的,這也是鐵的!”
焦順哈哈一笑,將那衣服狠狠扯開半邊,露出了里面的機關——這東西在后世屬于爛大街的把戲,不過是借助寬袍大袖的遮掩,坐在連接著固定物鐵柱的座位上罷了。
不過因是倉促弄出來的,質量明顯有些不過關,那兩根鐵條現方才就已經歪了,連帶著座子和座子上的焦順都后仰起來。
“殿下請看。”
焦順指著那機關道:“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可只是一件破袍子,便能變出障眼法來,足見親眼所見也未必是真——而一旦高居廟堂,許多事情甚至只能著落在文字上,那么敢問殿下,屆時又該如何分辨真偽?”
“這……”
繇皇子這才想起,眼前并不是真的在演練什么戲法,而是焦師傅在別開生面的授課,他一時明顯被難住了,撓頭想了半天也沒個法子,于是忍不住又偷眼去看父皇,生怕遭了責難。
焦順原本也沒指望他能給出答案,等了一會兒見他支吾難言,便朗聲道:“其實歷朝歷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想過很多法子,但最為讀書人所稱道的只有一條,那就是‘廣開言路’!”
說著,又對繇皇子一笑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妨去翻找一下書上對歷代明君的描述,其中只怕十有七八皆有‘廣開言路’之說。”
說著,又拱手一禮:“而這,也正是臣苦心研究出電報機的初心——現如今,這電報機可置于州縣,其后可置于鄉間,到最后,平民百姓若有冤情亦可直達中樞!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廣開言路!”
到了這一步,基本就算是圖窮匕現了。
繇皇子聽沒聽懂不重要,重要的是隆源帝不出所料的聞弦知意,瞬間聯想到了那些言官們,紛紛上奏要求拆除宮中電報機的事情。
“愛卿所言甚是!”
當下隆源帝先叫了聲好,旋即又憤憤不平的道:“先前那些言官上奏,說要把宮里電報機拆掉,朕總覺得大為不妥,卻一時說不出錯再何處,如今聽了愛卿這番話,才終于讓朕茅塞頓開!”
“彼輩身為言官,卻欲阻塞言路、蒙蔽圣聽,委實德不配位、荒謬絕倫!“
說著,又自顧自揚聲下令:“來人啊,速將焦愛卿與朕方才所言一字不落的抄錄下來,然后連帶奏折一起發還回去——朕倒要看看,他們還有沒有臉再繼續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