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石大師傷處腫痛,難以動轉,事到如今,也只好暫忍痛苦。
眾人議定之后,天已微明,便為風火道人吳元智舉行火葬。
眾劍仙在吳元智的靈前,見他的弟子七星手施林抱著吳元智尸首哀哀痛哭,俱各傷感萬分。
火葬之后,七星手施林眼含痛淚,走將過來,朝著眾位劍仙跪下,說道:“各位老師在上,先師苦修百十年,今日遭此劫數,門下只有弟子與徐祥鵝二人。
可憐弟子資質駑鈍,功行未就,不能承繼先師道統。
先師若在,當可朝夕相從,努力上進。
如今先師已死,弟子如同失途之馬,無所依歸。
還望諸位老師念在先師薄面,收歸門下,使弟子得以專心學業,異日手刃仇人,與先師報仇雪恨。”
說罷,放聲大哭。
眾劍仙眷念舊好,也都十分滄凄。
追云叟道:“人死不能復生,這也是劫數使然。
你的事,適才我已有安排。
祥鵝日后自有機緣成就他,不妨就著他在山中守墓。
你快快起來聽我吩咐,不必這般悲痛。”
施林聞言,含淚起來。
追云叟又道:“我見你為人正直,向道之心頗堅,早就期許。
你將你師父靈骨背回山去,速與他尋一塊凈土安葬。
然后就到衡山尋我,在我山中,與周淳他們一同修煉便了。”
施林聞言,哀喜交集,便上前朝追云叟拜了八拜,又向各位前輩及同門道友施禮已畢,自將他師父骨灰背回山去安葬。
眾劍仙正在分別告辭,互約后會之期,忽然一道金光穿窗而入。
追去叟接劍一看,原來是乾坤正氣妙一真人從東海來的飛劍傳書。
大意說是云、貴、川、湘一帶,如今出了好些邪教。
那五臺、華山兩派的余孽,失了統馭,漸漸明目張膽,到處胡為。
有的更獻身異族,想利用胡兒的勢力,與峨眉派為難。
請本派各位道友不必回山,仔細尋訪根行深厚的青年男女,以免被異派中人物色了去,助紂為虐。
同時計算年頭,正是小一輩門人建立外功之期,請二老、苦行頭陀將他們分作幾方面出發等語。
追云叟看完來書,便同眾劍仙商量了一陣。
除二老、苦行頭陀要回山一行和頑石大師要隨追云叟回山養病外,當下前輩劍仙各人俱向自己預定目的地進發。
小兄弟或三人一組,或兩人一組,由二老指派地點,分別化裝前往,行道救人。
以后每隔一年,指定一個時期,到峨眉聚首一次,報告各人自己功過。
如果教祖不在洞中,便由駐洞的值年師伯師叔糾察賞罰。
張陽三人自從在成都和張琪兄妹分手,雇用車轎上路,多給車夫銀錢,連夜兼程,每日也不過走一百數十里路。
他們俱是御劍飛行,瞬息千百里地慣了的,自然覺著心焦氣悶。
本想退了車轎,改乘川馬,貪圖快些。
偏偏女神童朱文雖然仗著靈丹護體,也不過保全性命,渾身燒熱酸痛,日夜呻吟,哪里受得長途騎馬的顛沛,只得作罷。
靈云性情最為溫和,保護朱文,如同自己手足,雖然覺著心煩,倒還沒有什么。
他三人按照二老所指的途徑,在路上行了八九日,忽然峰巒重重,萬山綿亙,除掉翻山越嶺過去,簡直無路可通。
先一日車夫就來回話,說前面已是莽蒼山,不但無路可通,而且山中慣出豺虎鬼怪,縱然多給銀錢,他等也無法過去。
靈云來時,原來聽二老說過,到了莽蒼山,便要步行。
知道他們說的是實話,只得取下包裹。
打發他們回去。
先在山腳下一個小村中歇了歇腳,商量上路。
偶然看見一個人坐著滑竿走過,張陽異想天開,向靈云要了一把散碎銀子,走將過去,請那人站下商量,將他那一副滑竿買下,兩手舉著拿到朱文面前放下。
村中居民看著這三個青年男女,一個個長得和美女一般,來到這荒山腳下,已是奇怪,又見張陽小小年紀,把那一副滑竿如同捻燈草一般,毫不在意地舉在手中,更是驚異。
有那多事的人,便問他三人的來蹤去跡。
張陽便說:“住在城里,要往這山中去打獵。”
那地方民情敦厚,又見他們三人各佩劍匣長劍,倒也不疑什么。
只是說山中豺虎妖怪甚多,勸他們年紀輕輕的人不要造次。
靈云看見來人越聚越多,恐朱文不耐煩瑣。
又見張陽買了那一副滑竿來,便問有何用處。
張陽道:“等下你就知道了,先帶著它上了山再說,我自有用它之處。”
靈云還待要問,張陽一面催著上路,一面手舉那副滑竿(中間結著一個麻繩結著的網兜,兩旁兩根長有兩三丈粗如人臂的黃楊木的桿子),獨個兒邁步自跑上山去。
靈云當著許多人,無法,只得將朱文半扶半抱地帶進山去。
在山內走了二里多地,回看后面無人,正要喊住張陽,張陽業已趕了回來,放下手中的滑竿,說道:“我適才跑到高處一望,山路倒還平坦,只不知前面怎樣。
我想用這副滑竿,和齊師姐一人抬一頭,將朱師姐抬到桂花山。
如何?”
靈云才明白他買那滑竿的用途,不禁點頭一笑。
朱文一路上已覺著靈云張陽受累不淺,如今又要屈他們作挑夫抬她上路,如何好意思,再三不肯。
靈云笑道:“文妹,你莫辜負張師弟的好意吧。
我正為路遠日長發悶,難得他有此好打算,倒可以多走些路。”
說罷,不由分說,硬將朱文安放在網兜之中,招呼一聲,與張陽二人抬了便走。
朱文連日周身骨節作痛,適才有靈云扶著,走了這二里多山路,已是支持不住,被靈云在網兜中用力一放,再想撐起身來已不能夠。
況且明知兩位同門也不容她起身,再若謙讓,倒好似成心作假。
便也不再客氣,說了幾句感激道謝的話,安安穩穩躺在網中,仰望著頭上青天,一任張陽二人往前抬走。
靈云怕她冒風,又給她蓋了一床被,只露頭在外。
同了張陽,施展好多年不用的輕身本領,走到日落,差不多走了五六百里。
看天色不早,依著張陽,還要乘著月色連夜趕路。
朱文見他們抬了一天,好生過意不去,執意要找一個地方,大家安歇一宵,明日早行。
張陽二人拗她不過,見四外俱是森林,瞑嵐四合,黛色參天,便打算在樹林中露宿一宵。
朱文也想下來舒展筋骨,由張陽靈云一邊一個,攙扶著走進林去,尋了一株大可數抱的古樹下面,將網兜中被褥取來鋪好。
靈云取干糧與朱文食用,叫張陽拿水具去取一些山水來。
張陽走后,朱文便對靈云道:“姐姐如此恩待,叫妹子怎生補報呢?”
靈云聞言,只把一雙秀目含笑望著朱文,也不答話。
停了一會才道:“做姊姊的,是應該疼妹妹的呀。”
朱文見靈云一往情深的神氣,不知想到一些什么,忽然頰上涌起兩朵紅云,兀自低頭不語。
這時已是金烏西匿,明月東升,樹影被月光照在地下,時散時聚。
靈云對著當前情景,看見朱文弱質娉婷,眉峰時時顰蹙,知她痛楚,又憐又愛,便湊近前去,將她攬在懷中,溫言撫慰。
朱文遭受妖法,身上忽寒忽熱,時作酸痛。
她幼遭孤露,才出娘胎不久,便被矮叟朱梅帶上黃山,餐霞大師雖然愛重,幾曾受過像今日張陽二人這般溫存體貼。
在這春風和暖的月明之夜,最容易引起人生自然的感情流露。
又受靈云這一種至誠的愛拂,感激到了極處。
便把身子緊貼靈云懷中,宛如依人小鳥,益發動人愛憐。
靈云和朱文二人正在娓娓清談,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林鳥驚飛。
靈云抬頭往四外一看,滿天清光,樹影在地,有一群不知名的鳥兒,在月光底下閃著如銀的翅膀,一收一合地往東北方飛去。
靈云見別無動靜,用手摸了摸朱文額角,覺得炙手火熱,怕她著風,隨手把包裹拉過。
正要再取一件夾被給她連頭蒙上,恰好張陽取水回來。
靈云先遞給朱文喝了,自己也喝了兩口,覺著山泉甜美。
正要問張陽為何取了這么多時候,言還未了,忽覺眼前漆黑,伸手不辨五指,便知事有差池。
一手將朱文抱定,忙喊張陽道:“怎么一會工夫,什么都看不見了?”
張陽道:“是啊!我的眼力比你們都好得多,怎么也只看出你們兩個人,別的不見一些影子呢?莫不是中了異派中人的妖法暗算吧?”
靈云道:“你還看見我們,我簡直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看這事不妙,黑暗中又放不得飛劍,你既看得見我們,你們索性走近前來,我們三人連成一氣,先用神鮫網護著身體再說吧。”
張陽聞言,連忙挨將過來,打算與她二人擠在一起。
這時朱文正在渾身發熱難過,忽覺眼前漆黑,起初還疑是自己病體加重。
及至聽了張陽靈云的問答,才知是中了什么異派中人弄的玄虛。
猛想起自己身邊現有矮叟朱梅贈的寶鏡,何不將它取出來?
忙喊靈云道:“姊姊休得驚慌,我身旁現有師父贈我的寶鏡。
我手腳無力,姊姊替我取出來,破這妖法吧。”
恰好張陽也走到面前,靈云已先把玉清大師贈的烏云神鮫網取出,放起護著三人身體,這才伸手到朱文懷中去取寶鏡。
張陽剛要挨近她二人坐下,忽然一個立腳不住,滾到她二人身上。
由此三人只覺得天旋地轉,坐起不能。
情知將朱文身旁寶鏡取出,便能大放光明,破去敵人法術,誰知偏偏不由自主。
似這樣東滾西跌了好一會,慢慢覺察立身所在,已非原地,足底下好似軟得像棉花一樣。
三人如果緊抱作一團不動還好,只要一動,便似海洋中遭遇颶風的小船一樣,顛簸不停。
靈云忙喊住張陽、朱文:“不要亂動,先擠在一處,再作計較。”
說完這句話,果然安靜許多。
朱文因二人是受自己連累,心中好生難過,坐定以后,勉強用力將手伸進懷中,摸著寶鏡,心中大喜。
三人同時聽見有人在空中發話道:“爾等休要亂動,再有一會,便到桂花山。
如果破去我的法術,你我兩方都有不利。”
說罷,不再有聲響。
張陽到底道行較深,閱歷豐富,連忙悄悄止住朱文道:“我看今晚之事來得奇怪,未必便是異派敵人為難。
如果是異派中人成心尋我們的晦氣,在這黑暗之間,雖然我們俱能抵敵,他豈肯不暗下毒手?
他所說的桂花山,又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莫如姑且由他,等到了地頭再說。
如今兇吉難定,我們各將隨身劍囊準備應用,以免臨時慌亂便了。”
說罷,覺得坐的所在,愈加平穩起來。
朱文雖在病中,仗著平時內功根底,昏睡之時甚少。
張陽二人更是仙根仙骨,睡眠絕少。
這時經了這一番擾亂之后,一個個竟覺著有些困倦起來。
先是朱文合上雙目,躺在張陽二人身上睡去。
張陽也只打了一個哈欠,便自睡了。
靈云在暗中覺著朱文、張陽先后都朝她身上躺來,有些奇怪,隨手摸了摸二人鼻息,已是睡去。
就連自己也覺著精神恍惚,神思困倦起來。
知道修道之人不應有此,定是中了敵人暗算,深悔剛才不叫朱文取出寶鏡來破妖法。
一面想,一面強打精神,往朱文懷中摸寶鏡。
心中雖然明白,叵耐兩個眼皮再也支撐不開,手才伸到朱文懷內,一個哈欠,也自睡去。
不知經過了幾個時辰,三人同時醒轉,仍是擠在一處,地點卻在一個山坡旁邊。
彼此對面一看,把朱文羞了一個面紅通耳,也不知在黑暗中怎么滾的,朱文半睡在張陽懷中,張陽的左腿卻壓在她的右腿上面,張陽的頭又斜枕在靈云胸前,靈云的手卻伸在朱文懷內。
朱文紐帶自己解開,露出一片欺霜賽雪凝脂一般細皮嫩肉。
叵耐張陽醒轉以后,神思恍惚,還不就起。
朱文病中無力,又推他不動,又羞又急。
還是靈云比較清楚,忙喝道:“張師弟你還不快些站起!你要將朱姊姊病體壓壞嗎?”
張陽正在揉他的雙眼,他見天光微明,晨曦欲上,躺的所在已不是昨晚月地里的景色,好生奇怪。
忽聽姊姊說話,才發覺右手腕挨近腳前躺著的朱姊姊,急忙輕輕扶著朱文起來。
靈云也挨坐過來,將朱文衣襟掖好,又將她發鬢理了一理。
張陽已拔出無形劍,縱上高處,尋找敵人方向。
這時天光業已大亮,照見這一座靈山,果然是勝景非凡,美不勝收。
看了一會,無有敵人蹤跡,也不知這座山叫什么名字。
便又來到靈云面前說道:“齊師姐,你看多奇怪,明明昨天在月光底下,受了人家妖法暗算,怎么一覺醒來,竟會破了妖法,換了一個無名的高山?
莫非我們做了一場夢嗎?”
靈云道:“你休要胡亂瞎說。
如今敵友不分,未卜吉兇。
你朱師姐又在病中,昨晚受了一夜虛驚,幸喜不曾加病。
凡事忍耐一些好。
我看昨晚捉弄我們的人,決非無故擾亂,也許不是惡意,好壞未知。
且莫急于找尋敵人,先設法探明路徑,檢點自己的東西再說。”
說罷,各人查點隨身之物......且喜并無失落,只有張陽買來的那一副滑竿不知去向。
靈云正在尋思那作法的用心,朱文忽然驚叫道:“姊姊!你看這石頭上面,不是桂花山嗎?”
這一句話,頓時將各人精神振作起來,順著朱文顫巍巍的手指處一看,可不是,在她身旁一塊苔蘿叢生的石壁上面,刻著“桂花山”三個大字。
三人當時高興起來,依舊聚坐下來,商議人山之策。
張陽道:“按照白、朱兩位師伯所指途徑,我們那般走法,至少還須二十天左右。
如今一晚工夫來到此地,昨晚行法的定是一位前輩高人,特來接引我等入山,以免延遲誤事。
適才所見山上大字,正與白、朱二位師伯之言相符。
只須依言行事,那倒不消計算的。
只是紅花姥姥當年誓言,原說是要一雙三世童身、具有慧根、生就天眼通的男女,才能入潭取草。
文師姐雖是合格,可惜她身中妖法,毒氣未退,潭中神鱷、毒石厲害非凡,連路都走不動。
而我這世元陽已破,也不知是否可行。
我看紅花姥姥道術通玄,并且不久飛升,她要踐當年誓言,必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我等先去拜見她老人家,求她撤去洞口云霧。
然后三人一同下潭,由齊師姐護著文妹,我上前用無形劍先斬神鱷,再設法鏟去毒石。
此去務必語言、禮貌都要謹慎,不可亂了方針,又生枝節。”
三人計議定后,朱文實是周身酸痛,不能行走,也就不再客氣,由靈云將她背在身上,直往紅花姥姥所住的福仙潭走去。
剛剛走上山坡,便看見西面山角上有一堆五色云霧籠罩,映著朝日光暉,如同錦繡堆成,非常好看。
張陽直喊好景致。
靈云道:“哪里是什么好景致,這想必是姥姥封鎖福仙潭的五色云霧。
她如不答應先將這云霧撤去,恐怕下潭去還不容易呢。”
三人正在問答之間,張陽先看見福仙潭那邊飛起一個黑點,一會工夫,便聽有破空之聲,直往三人面前落下。
靈云見來人是一個黑衣女子,年約十六七歲,生得猿背蜂腰,英姿勃勃,鴨蛋臉兒,鼻似瓊瑤,耳如綴玉,齒若編貝,唇似涂朱,兩道柳眉斜飛入鬢,一雙秀目明若朗星,睫毛長有二分,分外顯出一泓秋水,光彩照人。
靈云知她不是等閑人物,正要答話,那女子已搶先開口道:“三位敢莫是到俺福仙潭尋取仙草的么?”
靈云道:“妹子齊靈云,同師弟張陽,正是奉了白、朱兩位師伯之命,陪著俺師妹朱文來到寶山,拜謁紅花姥姥求取仙草。
只不知姊姊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那女子聞言,面帶喜容,說道:“妹子申若蘭。
家師紅花姥姥,因預知三位來此取烏風草,日前特命妹子到武當山,向半邊大師借紫煙鋤和于潛琉璃,以助姊姊等一臂之力,家師不久飛升,連日正在忙于料理后事,在未破潭之前,不能與三位相見,特命妹子迎上前來,接引三位先去破潭。
又因這位朱姊姊中了曉月蟬師法術,受毒已深,恐怕不能親身下潭,功虧一簣。
叫妹子帶來三粒百毒丹,一瓶烏風酒,與這位朱姊姊服用,比那潭中烏風草還有靈效。
可請三位先到妹子結茅之所,由妹子代為施治。
明早起來,再去破潭不晚。”
張陽等聞言大喜,當下隨了申若蘭,越過了兩座山峰,便見前面一座大森林,四圍俱是參天桂樹。
若蘭引三人走到一株大可八九抱的桂樹下面,停步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