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三五十里路。
應天城與城外的皇莊,卻是完全不同的氛圍。
最近,自從太子黨的言論,流傳開來后。
朝廷里的官員們,不單單是往日里的走動少了,就連對政事的關注也少了些。
是個人都能看得出,朝廷里的氣氛不對勁。
戶部官倉里的兩百萬兩銀子,是起因,卻不是最終的結果。
已經有不少的官員,開始往漢王府去了。
其意,不言自明。
東宮還是閉門不接外客,好似外面流傳著的所有事情,都與這里無關。
漢王府。
會客的雅庭里。
漢王朱高煦,高坐其上。
期間,除了作陪的趙王朱高燧之外,另有宗人府、五寺等朝中官員。
品級都不甚高,但在以往卻是難見。
若是細細的看過去,甚至會神奇的發現,這其中竟然還有那些往日里,最看不慣漢王在軍中陣前蠻橫的翰林清流們。
要是接著往下挖掘一番,就會得出一個答案。
在場的這些所謂翰林清流們,不過是在前番朝堂上推行白話,反對聲最大的那一批人。
于是,場面就顯得有些搞笑了起來。
本來這些人,應當是與力推白話的漢王爺,有著不死不休的對立面的。
但是現在,卻都坐到了一起。
若是真要解釋起來。
大抵……
妙不可言
如果是朱瞻基在場的話,必定會說出這么一句。
不過是一群注定要被時代淘汰的腐朽者們的狂歡而已。
朱瞻基正在上課。
給日月堂的孩子們上課。
地理地緣政治。
課堂,是皇莊這邊最大的一間,滿滿當當大幾十人。
除了孩子們,還有朱墨、朱秀這些最早一批的日月堂少年。
而在課堂的最后面,擺放著掃帚的位置,依舊是于謙和孔彥縉兩人。
這節課已經快要結束了。
于謙對這節課的感受很深。
去年,他跟著幼軍衛,跟著皇太孫,去了一趟南疆,對地緣政治提前有了一些心得。
孔彥縉卻一如既往的,臉上帶著些迷茫。
他不懂,何為地緣政治,更不要說這節課上,皇太孫說的那些道理,究竟是何意思。
“聽懂了嗎?”于謙小聲的問了一句。
“沒……”孔彥縉搖搖頭,顯得有些郁郁。
于謙瞧了一眼,正在黑板上,寫著總結的皇太孫,偷摸開口道:“因地理和政權制度,形成的具有地域特色的政治格局。草原不宜耕種,而草長馬肥,則人人善騎,攻伐迅猛。中原耕種,擇地安家,則需固守一方,每每御敵。大概,可以如此理解……”
孔彥縉有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前面講臺上,已經傳來了粉筆敲擊黑板的聲音。
“不進則退,御敵與千里之外!”
黑板上,整齊的十一個字板書,皆有斗大。
朱瞻基沉聲重復了一遍,目視眼前的數十個孩子,目光如炬,灌輸著自己希望的結果:“邊疆界線,非是底線。國朝之穩定,則邊疆藩屬必勢弱。強則生斗,則民不安。以邊疆界線為底線,控弦千里之地,以軍備制造緩沖之地,則民安。”
朱瞻基的言論,很激進。
同樣,在如今看來,是不可取的。
若是按照這樣的道理,將如今大明的邊境,向外擴張千里……
哪怕是數百里,若要耗費的人力、物力,都將是海量的。
臺下的孩子們,似懂非懂的點著頭。
至少,他們知道了,要御敵于外的道理,這節課便算是成功的。
只聽朱瞻基接著說:“有個問題,你們認為,如今之大明大不大?物產豐不豐富?”
孩子們的心是很小的。
幾乎,過半數的人,立即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言稱大明很大,物產豐富。
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么多年連應天都沒有走完,足以說明大明之大。他們學習于此,卻能得到數不盡的東西享用,自然是物產豐富的。
就連最后的孔彥縉,也幾乎是要點頭表示同意。
這是屬于儒家的傳統觀念。
正是因為有了中原之地大物博,才有了無數的鼎盛王朝出現。
但是最近養成的習慣,讓孔彥縉忍住了表態,靜靜的看著講臺上,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皇太孫。
只見朱瞻基搖搖頭,笑著道:“要我說,大明并不大!甚至很小!”
臺下,隨即響起一片吃驚聲。
孩子們都很配合。
紛紛露出好奇的目光,想要知道,這個不大,到底是因為什么。
“大明的百姓,缺不缺糧食?我想是缺的!”
“大明缺不缺黃銅?自然也是缺的!”
“大明缺不缺金銀?更加的缺!”
“若真是人人有肉吃,人人穿綾羅,那個時候才可以說,大明已經足夠大了。”
“但是現在,大明一點也不大!”
孩子們,露出了一些明悟。
孔彥縉心生警惕,他覺得等下會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果然。
只見朱瞻基一拍講臺。
面向眾人,沉聲道:“三寶太監數下西洋,遠行萬里海疆,所見識到的土地,加起來有好幾十個大明那么大。
“那里,物產更加的豐富,那里的土地更加肥沃。
“但是那里的人們,卻不懂的如何勞作,不懂的如何耕種,不懂的如何開采挖礦,不懂的如何生產。
你們說,大明這個時候應該做什么?”
一個問題被拋出,朱瞻基端起了講臺上的茶杯,嘬了一口茶水潤嘴。
他的目光,則是似有似無的看向課堂上,堆放掃帚的位置。
孩子們的心思是純潔的。
太孫的問題,他們也都聽懂了。
就是現在,在大明的外面,有比大明還要大幾十倍的土地,也生活著很多的人。
但是他們什么都不懂,都是笨蛋,不會過好日子。
所以,大明要怎么做?
他們不懂,我們可以去教呀!
于是,課堂上響起一片呼喊聲。
“去教會他們!”
“我們都去當老師!”
孔彥縉的眉角在挑動,果然如他所想。
然而,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臺上太孫的聲音接著響起。
“你們說的都很好!要記得,大明是仁義的!是博愛的!大明,絕對不能坐視不管,看著那些土地上的人,經受苦難。”
“我們要派出大軍,保護他們的安全。”
“我們要派出先生,教會他們圣賢們的仁義道德,懂得如何做人。”
“他們不會耕種、開采、生產,我們大明的百姓,去替他們耕種、開采、生產,帶著他們去解救更遠的土地上的人們。”
養豬!
忽然,坐在孔彥縉旁邊的于謙,腦海中浮現了這么一個詞。
他想起了矮山后面,那一大片的豬圈。
里面的一頭頭家豬,似乎也是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要接受人們的投喂即可。
“孔兄,圣人可說過,有教無類?”
忽然,孔彥縉被點名,茫然的抬起頭,看向講臺上正盯著自己的皇太孫。
他茫然的點點頭。
朱瞻基的臉上浮出笑容:“既如此,孔兄可要繼承先祖遺志,踐行有教無類?”
咔嚓一聲。
孔彥縉覺得自己的腦海中,有什么東西碎了。
圣人是說過有教無類。
可圣人當時不知道,在中原以外,還有萬萬里的土地,有著無數的人啊。
可他,還是茫然的點點頭。
圣人的話,是不能違背的。
朱瞻基臉上的笑容,越發的真誠起來。
他點點頭:“下課!”
課堂上,孩子們爆發出更多的歡呼聲。
期間,伴隨著朱瞻基的聲音,再次傳入孔彥縉的耳中。
“孔兄,有教無類之事,本宮稍晚,還想與孔兄多多切磋一二……”
當代衍圣公孔彥縉。
在日月堂里的課業,暫時的結束了。
他在皇太孫親自指派的錦衣衛緹騎們,萬分用心的保護下,北上曲阜。
為了踐行圣人遺志,當代衍圣公孔彥縉,已經發下宏遠,要將有教無類貫徹到底。
為此,他要回家一趟。
召集族中老少,先行前往南疆,這片正在被大明不斷拯救的新土地上,去向那些土著,傳播圣人的仁義道德。
同時,有感于南疆之地廣,孔彥縉另有一份奏章送往皇帝北巡行在。
衍圣公,將要奏請皇帝陛下,調撥國子監肄業學子,隨同孔府之人一同前往南疆傳道受業,傳播圣人教化。
送走了孔彥縉。
朱瞻基,也終于回到了應天城。
回城,是被迫的。
朝堂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有人上書彈劾戶部尚書夏元吉,在行監守自盜,為禍大明的事情。
戶部尚書夏元吉,沒有做出任何自辯,上書奏請后,便回到家中緊閉府門。
這不是在彈劾夏元吉,而是在對東宮出手。
從城外到東宮,一路上緊趕慢趕,朱瞻基終于是在城門落下前入了城。
三女,去了太子妃那邊,安撫老人家的心緒。
朱瞻基則是悶著頭,趕到老父親的小書房。
到此時,已經是夜色籠罩,月明星稀,落葉的枝頭上,立著幾只也已合眼的鳥兒。
寂靜無聲,夏日里總是擾人情景的蟲獸,這個時候也早就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去。
朱瞻基站在書房外的小院里,看著緊閉著的房門。
書房里,燈火通明。
博古架在搖曳的燈火下,在窗紙上不斷的扭動著奇妙的影子。
咔咔。
深吸了一口氣,朱瞻基推開書房的門。
雙腳落入書房之中,靜靜轉身,輕輕的合上房門。
“父親,兒子回來了。”
朱瞻基,站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干凈整潔起來的書房里,平靜的呼喚了一聲。
書桌前。
已經精瘦了很多的太子爺,正一手捏著筆,一手握著一本奏章,眉頭微微皺緊。
那是去年的奏章了。
似乎,是江浙地方上,呈上來的奏問倭寇之事的。
朱瞻基也不由的微微皺眉,不知道老父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看去年的奏章。
朱高熾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現,自己的書房里,突然多出了一個人。
他捏著手中的筆,在早就已經批注過的奏章上,接著又寫下了一些什么。
時間,在滴滴答答的流逝著。
良久之后,朱高熾終于是長出了一口氣,心滿意足的將手中的被批閱的密密麻麻的奏章,輕輕的放在了一旁。
然后才終于是抬起頭,看向眼前。
看著大變活人,站在自己面前的兒子,朱高熾的臉上浮出一絲驚訝。
“你怎么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了?在這里站了多久了?”朱高熾問著話,眼睛則是不停的眨著,明顯是剛剛用眼過度了。
很擔心老父親減肥成功,卻雙眼變得近視。
朱瞻基無奈的苦笑一聲:“沒多久,見父親正在看奏章,便不忍打攪。”
朱高熾點點頭,然后皺眉問:“可去你母親那邊請安了?”
朱瞻基搖搖頭。
朱高熾也搖搖頭:“還是這般不懂事……”
“父親!”朱瞻基忍不住,加重聲音呼喊了一聲。
朱高熾立馬抬起手,制止了朱瞻基的話,他眉目舒展,輕笑一聲:“可是在為朝中彈劾夏維喆,讓他不得不閉門謝客的事情來的?”
原來您還知道這事啊!
朱瞻基心里不由的嘀咕了一聲,趕忙接話:“父親,朝中這股風氣,是沖著您來的!彈劾夏老大人,不過是為了對付您而已。兩百萬兩銀子是引子,前段時間城中流傳的太子黨是鋪墊,為的就是現在的彈劾。”
“哦?”
朱高熾的臉上,帶著些好奇,笑著臉詢問道:“那兩百萬兩銀子是我的?還是說,夏維喆這個戶部尚書是我讓他當的?他們彈劾夏維喆,不過是為了朝堂上些許意氣之爭而已,與我何干?”
朱瞻基只覺得一時氣短,胸口郁郁發悶。
聽著老父親的話,竟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最后,他無奈的低下頭,悶悶道:“可是太子黨……”
朱高熾眉頭一挑:“我整日躲在這東宮里頭,是和你娘,還是和你弄出了這個太子黨了?真要是有,也該是當年你爺爺在靖難我在北平的時候,靖難過后署理朝政的時候,皇帝數次北征的時候,大可旗幟鮮明的束起那勞什子太子黨的旗號!”
這……
朱瞻基越發的無言以對了。
朱高熾這時候已經站起身,將朱瞻基給拉到了一旁的座椅上,更是貼心的為其倒了一杯茶水。
順手,從一旁取過來一份剛被拆封的信封,遞到了朱瞻基面前。
“朝廷里的事情,永遠都沒有結束的時候。”
朱高熾大有深意的說了一句,然后補充道:“你該看看這個,杭州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已不是監國,卻還是送來這個。言稱,如今江浙沿海一帶,多有倭寇出現,海商艱難,百姓多被劫掠。這個,才是你要關注的事情。”
誰不知道杭州府知府,當年還是京官的時候,常在東宮走動。
似乎……
臨去浙江赴任的時候,身上還有著詹事府的差事……
他搖搖頭,從信封中取出書信,一眼掃去,臉上立馬驚變。
“什么?”
“定海中所,折損過半?”
“這些倭寇如此強悍了?”
定海中所,駐扎寧波府舟山。
扼守錢塘江入海口,算是浙江最是富饒的錢塘一帶的前沿控弦之地,乃是防備海患的第一線。
定海中所,滿員過千人。
但是在杭州府送來的書信之中,卻清清楚楚的寫明了,如今的定海中所折損過半。
千戶戰死!
那可是大幾百人啊!
就憑借倭寇那幾條小舢板?
而且,還是在現如今,這個快要入冬的季節里?
朱高熾憂心忡忡,點點頭長嘆道:“現在,你該知道什么事情,才是要緊的了吧。寧波府與嘉興府互為犄角,守衛錢塘富饒之地。若是寧波生亂,海防出現漏洞,則后方的杭州府,也將面臨威脅。”
寧波府除了定海中所和后所,另有一支觀海衛。在北面的嘉興府,則是有海寧衛。
兩衛沿錢塘布防,護衛錢塘富饒之地。
寧波出事,倭寇必定會乘機鉆漏子。
不及多想,朱瞻基當即開口:“要不要從鄭和的寶船隊,抽調戰船回來?亦或者,將剛剛重新整編的幼軍衛,調到杭州去?”
聽到倭寇犯邊。
朱瞻基第一時間想到的。
就是干他娘的!
朱高熾則是安靜了下來,他微微閉眼,不停的沉吟著,手指在一堆高高的奏章上,不停的敲動著。
“這件事,我怎么看,都覺得是從你在揚州之后,那些倭寇有意為之。若要防備,則自山東,到江蘇,至浙江、福建,沿海皆要防備。”
涉及四省。
朱瞻基同樣沉默了下來。
這可不是廣西、交趾、云南,那等遠離中原的地方。
無論是山東、江蘇,還是浙江、福建,可都是國朝中心。
誰也不知道,因為朱瞻基在兩淮,為了清理兩淮鹽務,順帶著弄死了不少和倭寇勾結的鹽商后。為了報復大明,那些倭寇會從什么地方下手。
“還是先調幼軍衛去錢塘吧,早些熟悉環境也好。五軍都督府可下令,各地衛所加緊操練,嚴加防備。等皇爺爺回京后,再行定奪吧。”
朱瞻基提出了一個建議。
朱高熾敲擊的手,停了下來,又沉吟了片刻,方才點頭:“眼下只能如此。”
說完,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朱高熾看向朱瞻基,輕聲開口:“你皇爺爺,應該要借重陽,讓宗室聚上一聚。”
聞聲。
朱瞻基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