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
滿城桂花飄香。
皇帝的旨意,在八月十五前,就從北平行在送到了應天城。
按照皇帝的意思,是覺著他登基以來這么多年,該是時候聚集宗室,在一起說說話、拉拉家常了,日子就定在九九重陽這一天。
皇帝希望,能在永樂十五年,高高興興的過冬。
黨爭的言論,自然是不能讓皇帝高興的。
很顯然,遠在北平的皇帝,是已經聽到了應天這邊,關于太子黨的言論,所以才借此暗示朝廷不要忘了本分,如今都停筆閉嘴吧,好好的替皇帝老人家準備過節的事情。
至于說,要接著由頭,召集宗室入京團聚,大抵也是要借此,對最近在應天城中比較活躍的宗室們一個警告。
入京老朱家,家主是他永樂皇帝朱棣。
剩下的意思,就要那些宗室們,自己去揣摩了。
朝中,一時間安靜下來。
就連漢王朱高煦,也不得不叫趙王朱高燧,去了一趟漢王府。
從老爺子北巡到如今,朱高煦深知自己是什么事情也沒做。
唯一做成的一件,推行白話,卻也得罪了不少的翰林清流、士林名儒們。
而想要從戶部那里,掏出銀子修繕運河的事情,卻一直沒有辦成。也正是因此,這才弄出了最近那個太子黨的事情來。
可是現在,老爺子要回京了。
老爺子還要辦重陽宴,宴請宗室和朝中文武肱骨,在宮中飲酒賞菊。
這件事情,朱高煦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是要辦好的。
皇宮。
朱高煦雙手塞在衣袖里,不急不緩的走著。
在他的身后,是一班內侍宮女。
宮中的路,朱高煦很熟悉。
熟悉到,一閉眼就能將整個皇宮之中的路線,都在腦海中浮現。
后宮是不能去的,那里是老爺子的地盤。即使現在,朱高煦身為監國,也不得擅入半步。
那是僭越。
他是往皇宮一側走去的。
穿過高聳靜默的城墻,跨過幽長幽長的門洞,眼前再無高大的宮殿樓臺。
連綿的,是普通的屋舍倉儲。
這里是皇宮之中的內府。
算是皇宮里頭,少有的幾個要緊地方。
內府供應皇宮一切用度,內府監更是一個備受追捧的差事。
此時,早就得到消息的內府監,正雙手端在一起,臉上有些焦急,站在庫房門前來回的踱著步子。
見到監國已經走來。
內府監咬咬牙,趕忙彎著腰上前,臉上堆砌著滿滿的殷勤:“監國如何親自來這邊了,都是腌臜小人的地方,可萬不能污了您這一身。”
太監本就體味重。
但身為皇宮,服侍的是皇帝和后宮妃嬪,哪個太監不是將自己收拾的干干凈凈,弄得粉粉香香的。
朱高煦有些錯愕,不由疑惑的看向依舊是一臉討好的內府監。
按照往常,就算他是監國,是宗室里最顯貴的親王,也不可能讓內府監這般熱情。
人家的老板,是皇帝,也只需要對皇帝負責即可。
朱高煦微微皺眉,長話短說:“陛下要回京了,宮中要辦重陽宴,本王來這邊,是要內府監料理好,莫要惹得陛下不悅,到時候卻是誤了自己。”
“為陛下辦事,奴才們向來是忠心耿耿,勤勤懇懇……”內府監表著忠心:“陛下這次回京,要辦重陽宴,奴才們心里高興,也都想著定要為陛下,辦好了這件差事,總不能讓陛下到時候臉上無光。”
“恩。”朱高煦滿意的點頭。
“可是……”內府監遲疑了一下。
朱高煦一愣,眉頭皺起:“可是什么?宮中多有設宴,難道這次辦不了了?”
內府監趕忙搖頭,解釋道:“非是如此。陛下便是要設宴應天,奴才們也能辦好了。可是……可是……您是知曉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內府如今已經空虛,奴才們就是想辦,也辦不成了啊……”
說著,內府監長長的哭嚎了一聲,刷的一下整個人就跪在了地方,趴在朱高煦的腳前。
在他的后面,內府里的大小太監們,也都紛紛跟著跪了下來。
內府沒錢了?
朱高煦心一沉,臉色拉了下來:“內府如何就沒錢了?內府每年的進項,都被你們給吃了嗎?”
他已經開始懷疑,內府里頭的錢糧,是不是被這些個奴才,給中飽私囊了。
內府監立馬將頭在地上磕的砰砰作響。
“王爺,奴才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貪墨內府錢糧啊……”
“那你說,怎么就沒錢了!”朱高煦沉聲呵斥。
“回王爺的話,此次陛下北巡,所用錢糧,一切皆是內府所出。如今……如今宮中已然十分吃緊……奴才們不敢讓陛下聽著生煩,這才一直未曾稟報……奴才們死罪……”內府監哭嚎不停,恨不得是將自己的心窩子掏出來,給朱高煦看上一看。
朱高煦冷哼一聲。
聽到內府監的解釋,心中就知道,這事情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內府這邊,一片求饒哀嚎。
惹得朱高煦心中越發煩悶,他揮揮手,轉身離去。
出了宮。
漢王府的護衛們,牽著馬車上前。
看著自家王爺,一臉的愁容和怒氣。
護衛小聲的討好道:“王爺,王妃先前差人過來問,等重陽宴的時候,王妃要不要也為陛下備上一份賀禮?”
“禮什么禮!死娘們!”
朱高煦頓時暴跳,怒吼了一聲。
引得一眾侍衛,面面相覷,不知自己王爺,這是又被誰給撩撥了。
而朱高煦,則已經是上了馬車。
車廂里,傳來他的聲音。
“去!去戶部找夏維喆那老倌兒!”
侍衛生了些遲疑。
如今,戶部尚書可還縮在家里,閉門謝客呢。
果然沒多久,馬車里再次響起朱高煦的聲音。
“去他家!”
城東多衙門。城中和南城,繁華卻雜亂,城西皆荒地。
唯有北城,算是清凈舒適的地方。
戶部尚書夏元吉家,就在北城方向。
從宮中出發,繞過小半個應天城,漢王府的馬車就進到了一條小巷之中,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前。
早有王府護衛上前,亮出了監國漢王的旗號。
立即,夏府中門大開。
朱高煦下了馬車,探頭看向夏府門口。
沒有夏元吉的身影。
那老倌兒,竟然都不來迎接本王!
朱高煦心中又多了些怒意,但是這趟,他是有求于人,不說禮賢下士,姿態低調些總該是要有的。
進了夏府,自有府上仆役帶路。
不多時。
朱高煦,就在夏府后院的一間冰屋里,看到了正在奮筆疾書的戶部尚書夏元吉。
屋子里很涼。
朱高煦走進來后,即使是他這般魁梧之人,也能感受到這陣陰嗖嗖的涼意,在往身體里面鉆。
他掃眼,在屋子里環顧了一遍。
只見但凡是空余的墻角,都被擺上了一盆盆的冰塊。
一絲絲肉眼可見的白色冷氣,在不斷的升起,在半空中盤旋著消散。
夏元吉的額頭上,似乎有些汗水,面前的宣紙上,已經累滿了文字。
行路鋒利無比,氣勢磅礴渾厚。
寫的是李太白的蜀道難。
就算朱高煦再如何的粗俗,也能看得出,這是一幅好字。
一幅極用心寫出來的好字!
永樂十五年桂月。
夏元吉用筆尖余墨,在最結尾處,落下了題款。
這幅字,便算是成了一半。
等到墨水浸透到紙張里面穩固后,用了印之后,方才是一幅完整的字。
夏元吉也終于是滿意的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笑容。
到這時候,他方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漢王朱高煦。
夏元吉趕忙放下筆,繞過書桌,走到了朱高煦面前。
“罪臣不知監國駕臨,有失遠迎,還望見過恕罪。”
罪臣?
夏老倌兒這是在訴苦啊。
有意思。
朱高煦心中一樂,大抵知道老倌兒的心思是什么了,忙擺手道:“何來有罪,倒是本王貿貿然過來,打攪了老大人用功才是。”
夏元吉淡淡的笑著:“罪臣如今乃是戴罪之身,只等陛下回京發落。在家中無所事事,便隨手寫上幾個字,算不得用功。”
夏元吉是被彈劾的,在家中閉門謝客的。
若是算起來,還真的能算是政治嫌疑犯。
但是,朱高煦今天來是要做什么的?
是要在皇帝面前,表達出自己的一片拳拳孝心的,他是有求于夏元吉這位戶部尚書的,不然也斷不至于跑到夏老倌兒家里來。
他趕忙拉著夏元吉,走到了一旁會客的地方,將夏元吉按下坐在椅子上。
堂堂大明監國,宗室親王,竟然是做起了小廝的伙計,忙著給夏元吉端茶倒水,順帶著遞過去一塊干凈的麻布,好讓夏元吉擦去手上的點滴墨水。
夏元吉顯得有些誠惶誠恐,但卻是安坐原位,不動如山,將朱高煦的奉承,一一笑納。
見夏老倌兒并不作偽,朱高煦輕輕嗓子:“夏老……”
“殿下,今日算是湊巧。李太白這幅字,罪臣寫的是酣暢伶俐,頗為自在。若是殿下不嫌,等稍后用了印,便將這幅字送于殿下。”夏元吉插嘴,打斷了朱高煦的話。
看著模樣,似乎真還沉浸在,寫出一副好字的喜悅心情之中而難以自拔。
莫名其妙被送了一幅字,朱高煦還有些發愣,然后才發現過來,這是夏元吉故意為之。
朱高煦不由一下子,加重聲音:“夏老大人!你是還在怪罪于本王,前些日子未曾在朝堂之上維護于你,致使如今在家閉門謝客嗎?”
夏元吉站起身抱拳:“罪臣……”
“朝廷沒有定罪,夏老大人便沒有罪!”朱高煦打斷了夏元吉的話,沉著臉:“朝堂之上,多的是風聞奏事的事情。若是如此,豈不是人人都有罪?今日本王唐突之下,登門造訪,那是有一事相求。”
朱高煦不打斷和夏元吉打太極了,強行將話題主場扭轉到自己一方。
夏元吉立馬是微微沉吟起來,目光疑惑道:“殿下為何事找老臣?”
他已經松了口。
聽到夏元吉不再一口一個罪臣的喊著,朱高煦滿意的點點頭。
他稍稍壓下火氣,壓壓手讓夏元吉坐下,然后才說:“老大人是知道的,陛下不日就要回京,重陽宴就在眼前……”
夏元吉正在喝著茶,輕輕點頭。
朱高煦眼睛轉動了一下,接著說:“這些年,朝廷上下用心,諸位肱骨大人們,也都是勞心勞力。所以,本王想著,是不是戶部可以劃出來幾萬兩銀子,讓這次重陽宴辦的更顯隆重一些?也算是,朝廷酬謝諸位老大人們,這些年來的辛勞。”
這里,朱高煦耍了個小心機。
他沒有直接說,內府里頭沒錢了。
而是說,既然皇帝要辦重陽宴,他就準備將這宴辦的更大一些,不為別的,就為了感謝朝廷里的官員們,這些年的辛苦。
重陽宴往大了辦,是不是要花的銀子就多了,戶部身為朝廷的一份子,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畢竟,銀子也都是要花在大家身上的。
然而,夏元吉卻是皺起了眉頭。
他帶著些不解,看向朱高煦:“殿下,宮中設宴,向來都是內府操辦,難道內府那幫貨色,是在為難殿下,不愿意將重陽宴辦的隆重些?”
他也沒問內府有沒有錢,只問是不是內府的人在為難朱高煦。
眼看著夏元吉老倌兒沒有按照設想接話。
朱高煦臉上一愣,然后露出些苦笑,用很是讓人動容的話說:“老大人是知道的,這些年本王每每被陛下責罵,這一次本王是想著,能給陛下盡盡孝心。若不是王府用度時時吃緊,這一次本王也斷然不會厚著臉皮,到老大人這里來的……”
漢王府沒錢?
恭喜榮登永樂十五年十佳笑話榜首!
明明是想要討皇帝的歡心,在外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孝心,卻還為了免于被猜忌王府富碩,跑到戶部尚書家里要錢。
哭窮可不是這樣哭的!
夏元吉淡笑著,臉上露出為難:“老臣便與殿下交底,戶部里頭,確實還有些錢糧……”
朱高煦聞聲一喜,連忙追問:“老大人,有多少銀子?”
夏元吉看了一眼朱高煦:“無災無難的,總是能讓朝廷支撐到年底的……”
那可不少銀子!
朱高煦更加喜悅:“老大人,本王來的時候已經算過了。陛下要讓就近的宗室入京,再加上在京的文武勛貴,大抵還要五萬兩白銀即可辦好了這重陽宴。”
朱瞻基那兔崽子弄來的兩百萬兩,本王這次可沒提了啊!
五萬兩,也不過是從朝廷,本來就要花掉的用度上,挪用一些而已。
朱高煦覺得這個事情,今天必定能成。
可緊接著,夏元吉就淡淡開口道:“殿下可知,東南沿海,近期屢遭倭寇侵犯?”
幾條小舢板上的幾條矮細軟。
朱高煦心生輕蔑,對那幫子屢屢侵犯大明沿海的倭寇,倍感輕視。
這等小事,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夏元吉見朱高煦不做聲,輕嘆一聲:“恐怕,殿下這兩日就能知道了。寧波府定海前所,折損過半,錢塘地方,危在旦夕。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前幾日已經找上老臣,要戶部調撥錢糧,支援錢塘地方。”
“如此,戶部是一分銀子,也拿不出來了?”朱高煦有些失落,是那種計劃落空之中的無力和挫敗感。
夏元吉老神在在的點點頭:“戶部很是吃緊,如今都在想著,要不要將那批備好的歲末賞賜給宗室的錢糧,給截留下來了……”
說著,夏老倌兒淡淡的看了朱高煦一眼。
然后低下頭,大出聲的嘬著茶杯里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