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對宗室,一向都是寬厚有加的。
可以說,大明宗室,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一群……人……
沒有前漢時的推恩制,也沒有用前唐那個五代之后的自動成為庶民的政策。
太祖高皇帝,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
從當年的養牛娃,成為中原之地的君王,太祖高皇帝的本性卻依舊是那個鳳陽縣里的小農思想。
他堅定的追捧和信奉著,窮則獨善其身,富則衣錦還鄉。
皇帝是不能一直待在老家的,但雞犬升天的事情,卻是必須要做的。
大概,太祖高皇帝不想被家鄉的人,在背地里咒罵,倒是忘了已是君王的他,沒有人敢于招惹,更不要說叫罵了。
老家成了中都,在政治上擁有著不輸于應天的地位。
老家的人,成了宗室貴胄,獲得了大量的土地。
土地,是當年那個養牛娃,覺得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大明的宗室,從來都是裂土分王,食祿地方。
太祖高皇帝,是要老家的那幫子親眷,以及他自己往后的子子孫孫,都能有耕種不完的田地。但他同樣是忘了,事物的總量是有限的,而子子孫孫卻是無窮盡也。
人的貪婪,同樣無窮。
有了一縣之地的宗室,會想著要一州之地。
有了一府之地的食邑,會想著要一座金山。
如今,朝廷除了給宗室的封地食邑外,逢年過節也必有一份錢糧賞賜。
很是不少。
朱高煦看著沉默喝茶的夏元吉,想了想,想到自己去年底,好像就拿到了上萬兩屬于宗室的賞賜。
夏元吉的話,讓他有些意動。
畢竟,動自家漢王府的錢,有可能會讓老爺子認為,他漢王府特別有錢,難免會生出些別的心思來。
要是以宗室的名義,他們謝絕今年的賞賜,用于皇帝想要辦的重陽宴,說不定老爺子看著宗室這般懂事,明年就把今年的份子給找補回來了。
但是,朱高煦的臉上,卻未曾顯露,他安靜的看向旁邊的夏元吉:“夏老大人,沿海防備倭寇,乃是國朝大事,本王不敢耽擱怠慢。宗室雖也艱難,但想來總是要比沿海的百姓好些。要不……”
夏元吉挑眉:“殿下意欲何如?”
朱高煦咳咳:“今年戶部上個折子,提議將給宗室的賞賜,抹去一些?本王親自去與宗室分說,想來大家為了陛下的這個重陽宴,也不會有什么意見……”
朱高煦是打著如意算盤,既要好處,也好實利。
夏元吉輕笑一聲:“殿下,這等得罪人的差事,老臣可萬萬不敢做的……”
戶部尚書很光棍,直接開口拒絕,且還點出了朱高煦的用心。
夏元吉表示,我夏維喆不背這個鍋!
朱高煦無奈,他本就沒有十成的把握,轉口道:“若是本王先行勸說宗室,由宗室上奏章呢?夏大人這邊,到時候煩請多多配合一二。”
夏元吉笑了:“殿下至孝之心,必定感動天地,若是宗室無異議,老臣斷然不會做惡人的。”
朱高煦滿意點頭。
他站起身,走到夏元吉的書桌前,端詳著桌子上的蜀道難:“老大人這幅字,本王定要掛在王府里,最顯眼的位置!”
漢王朱高煦,帶著戶部尚書夏元吉寫的蜀道難,出了夏府。
然后,便往宗人府去。
不多時,朱高煦又滿臉喜悅的出了宗人府,大手一揮讓人快快回到漢王府,要人快快做好酒肉,供他享用。
五軍都督府。
隨著都督們輪值內閣,五軍都督府越發的興盛起來。
往日里,被送入兵部的奏章,如今也要被抄錄好幾份,同時送到五軍都督府里來。
最近這一旬,是前軍左都督徐景昌,輪值內閣。
在前軍都督府里。
朱瞻基一系常服,顯得英武不凡。
他的面前,是一張巨大的沙盤,半面深藍,半面青綠。
這是東南沿海,北至山東、南至廣東的大明海事堪輿沙盤。
在沙盤的周圍,一眾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僉事等,分列左右。
朱瞻基剛剛到,還沒有來得及用茶,就讓人都到了這沙盤前。
成國公朱勇站在一旁,看著眾將挺立,心中甚是滿意,他先行開口:“諸位現已知曉,宵小倭寇,如今又一次侵犯我大明沿海,屬為可惡!我等身為大明武人,執掌大軍,理當建言獻策,祛除倭寇!”
朱勇起了點題的作用。
然而,朱瞻基卻似乎有些不滿意,他緊接著開口補充:“犯我大明者,唯梟首以報!”
立場,遠比朱勇的祛除倭寇,更加激烈。
但是效果,卻也是更加的明顯。
隨著梟首以報從朱瞻基的嘴里發出,在場眾將,紛紛凝神,目光之中,已經閃過一縷縷的殺氣。
一旁,被叫來的神機營提督李彬,顯得有些郁郁。
對倭寇用兵,神機營是不可能有機會上陣的了。
重達萬斤的大炮,雖然威力強大,但并不利于運輸。
而倭寇的戰術,向來都是鉆漏子。
憑著幾片舢板,沖上無人的海岸,進犯內地。
機動性,遠不是神機營能夠比擬的。
朱勇的手中,已經拿著一支長長的桿子,他舉著桿子,在沙盤上輕輕點向錢塘江位置。
“此次倭寇犯邊,寧波府定海前所折損過半,朝中必定要往錢塘調派支援。但我認為,這是賊子的調虎離山之計!”
錢塘富饒,大明必定不能讓錢塘出事。
如今錢塘被倭寇進犯,朝廷勢必要五軍都督府調派兵馬,前往錢塘鎮守。
在場之人,皆是大明身經百戰的大將,這等淺顯的計謀,一眼看穿。
“可是,倭寇會選擇何處下手?”
有人提出了問題。
這是目前最為關鍵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東南沿海,那漫長的海岸線,足以讓任何統軍之人望而卻步。
若是猜不透倭寇真正的目的,大明不可能糾集百萬大軍,將整個海岸防備起來。
其實一直有一個辦法,可以逼迫倭寇暴露出目的。
那就是堅壁清野。
將大明沿海百姓,內遷到內地的城池之中。
如此,大明則可以在各座城池之中,布置數量眾多的衛所官兵,用以抗衡倭寇。
但現在,不過是一地被倭寇襲擾,若是就此將整個沿海地區內遷,對大明的賦稅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我已去信鄭和,讓他抽調戰船回來。”朱瞻基同樣在頭疼,沉聲說出自己已經做出的安排。
聞聲,眾人安靜下來,看向年輕的皇太孫。
朱瞻基無奈一笑:“此次寧波府之事,若無內地奸細里應外合。定海前所,必然不會有如此之大的傷亡。這些日子,我思來想去,若要為大明掃除多年來的倭寇之患,唯有直搗黃龍,將倭寇從根子上絞殺干凈才行。”
若不是為此,朱瞻基也不會讓鄭和抽調寶船隊里的戰船回來了。
原本,朱勇等人還在想著,如何防備倭寇進犯。
怎么也沒有想到,皇太孫想著的,卻是怎么從根本上,殺光倭寇,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
眾人不由的沉默下來,皆是在思考著,這件事情到底如何。
最后,還是這旬的輪值內閣徐景昌開口:“如此,大明必定要大舉用兵,此事恐怕只能等重陽之后,由陛下欽定了。”
朱瞻基吐出了一口氣。
他看向眾人。
“軍中要操練起來。抽調官兵,充實水師,不論如何,對付倭寇不會水是不行的。”
“備戰吧!”
九月初七。
滿城桂香,秋風送爽。
一早,應天城里的官吏、百姓,都出了城。
他們最為敬愛的,文治武功、寬厚慈祥的大明皇帝陛下,回京了。
出京北巡的時候,皇帝是坐著寶船,一路水道北上的。
回來的時候,自從過了長江,皇帝就舍棄了慢吞吞的寶船,換乘健碩的戰馬,直奔應天而返。
原本,朝廷是希望,能出城至江邊迎接皇帝陛下。
卻是被皇帝陛下輕飄飄的嘲諷了一聲。
你們的馬車,能有朕的戰馬快?
于是,滿朝的臣子們,只能是靜靜的等在城門口,盼著皇帝陛下回京的隊伍出現。
城門下,群臣是以漢王朱高煦為首。
他如今還是監國,自當是代表著朝廷的。
太子也來了,不過站在了一旁,目光微微下沉。
大概……或許……應該……
是在秋風的撫摸下,有些想睡回籠覺了。
他的身邊,是皇太孫朱瞻基。
朱高煦默默的看了東宮這邊,心中稍稍安定。
他今天沒有失禮,一幫人剛到城門外,他就要請老大來主持迎接老爺子回京的事情。怎奈何,老大數次婉言謝絕,言辭振振他漢王如今是監國,自當領銜朝堂。
一番兄友弟恭。
在場的大臣們,紛紛贊嘆太子的老成持重,贊揚漢王的謙虛恭敬。
就連戶部尚書夏元吉,也被他早早的給請了過來。
要不然,按照老倌兒的脾性,說不得又得拿罪臣之類的說事,不愿來城外迎駕。到時候老爺子一看自己的錢袋子不見了,怕是要生怒。
萬幸,夏老倌兒很給面子,不過勸了半個時辰,也就跟著一起來了。
么問題!
朱高煦心情變得有些怡然自得。
戶部那邊,五萬兩的銀子,已經一分不少的送到了內府。有了銀子的內府監,發誓要將這次皇帝想辦的重陽宴,給辦的漂漂亮亮的。
宗室們也沒有再多說話,不過幾萬兩銀子而已。
雖然……
過年的時候,可能要少買幾個婢女、少賭幾場牌,但在皇帝那里,定然是能多上一句夸獎了。
值得!
朱高煦在享受著朝政清明,萬事順遂后的喜悅。
很可惜,老爺子回來了,他這個監國的頭銜,也就自動的沒了。
官道上。
已經揚起了塵土。
地面上,細小的碎石土塊,在不停的跳動著。
這是大隊人馬奔襲,才會有的動靜。
皇帝陛下,回京了!
城門下,所有人的呼吸,不由一滯,目光緊緊的盯著前方。
龐大的儀仗隊伍,直插云霄的大明龍旗,無數的蟒服長槍,簇擁著一員中年驍勇戰將,如沖陣一般,直直的撲向應天城。
讓人一眼看過去,便知道是主角的驍勇戰將,正是大明的皇帝陛下。
朱棣一身戎裝,沉重的盔甲罩在身上,顯得英武神勇。
他的目光如鷹,身軀如虎。
雙眼只是淡淡的望了過來,就能讓城門下的官吏們,不寒而栗。
這是獨屬于帝王的威勢。
勢不可擋。
朱高煦已經帶著人,緩緩的抱起拳,彎下了腰。
皇帝爽朗的笑聲,也已經傳入到眾人的耳中。
“諸卿辛苦,在此等朕許久了吧。”
“陛下北巡,道阻且長,臣等留守應天,理當迎奉陛下回鑾。”
回話的是朱高煦,這話是他早就準備好的。
朱棣還坐在馬背上,臉上笑吟吟的看著自己的老二,然后再看看其后的一班大明臣子們。
“朕離京多日,京師穩固,朕欣慰。”
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在場的人,心中那塊大石頭,紛紛落下。
帝王先行入城。
群臣緊隨其后。
至宮門前,皇帝終于是下了戰馬,上到了宮中抬出的鑾駕上。
“太孫伴駕入宮。”
朱棣丟下了一句話,便示意鑾駕動起來。
朱瞻基微微一愣,顯得有些意外,但老爺子的口諭,他還是得聽的,稍稍遲疑后便提腳跟了上去。
而早就準備好的朱高煦,卻是大感震驚。
他兩眼茫然,看著前面,小跑著才能跟上皇帝鑾駕的大侄子,目光之中不由的流露出一絲委屈。
我老二監國這么久,您老人家不該提了我入宮,問問近來朝廷里的事情嗎?
然后,肯定的鼓勵兩句,再讓我老二出宮的嗎?
“都散了吧,衙門里的事情萬萬不能耽擱了。”
跟著到了宮門前的太子朱高熾,轉身對著還未離去的朝臣們,說了一句,然后走到朱高煦面前。
老爺子一回來,老大這就端起了太子的威風!
朱高煦因為沒有被叫入宮,心中本就有些委屈和不滿,現在看著老大知會朝臣回衙,更加的郁郁。
朱高熾好似不知,已經筋肉分明的手掌,輕輕的拍在老二的肩膀上:“老二,為兄有一事相求……”
朱高煦升起一絲謹慎:“太子要臣弟做什么?”
咱們雖然是親兄弟,但各有身份,不要胡亂求人辦事。
朱高熾嘿嘿一笑,搓搓手:“這不,后天就重陽宴了……為兄手頭有些緊……二弟府上寬裕,周轉些,好讓為兄給老爺子選上一樣賀禮……”
說著,朱高熾舉起從圓潤變得修長的手掌,五指輕輕的捏在一起。
你看!
手頭真的有點緊!
朱高煦嘴角抽抽,錢他自然是不會借的。
不過眼下看著老大也沒能入宮,心中先前生起的郁郁,也稍稍平復了一些。
老大啊老大,你看咱兩都一樣,我不過是個親王。你一個太子,還不如太孫受寵。
他面目一正:“太子,臣弟府上也沒錢,前些日子為了置辦老爺子這個重陽宴,都厚著臉皮去找夏維喆要錢了。若是臣弟有錢,哪里還需要去找這老倌兒。臣弟還有事,就不多陪太子了,告辭。”
說著,朱高煦揮揮手,打不算讓老大繼續糾纏自己,背著手便往外走。
沒借到錢,朱高熾也不生氣,嘿嘿一笑。
他也背起手,拒絕了侍衛牽過來的馬車,慢悠悠的往東宮方向走去。
運動,乃是強身健體之根本。
如今的太子爺,深以為然。
陽光正好,秋風襲人。
太子爺的背影,拖得長長的。
一直莫名歡悅的曲子,從太子爺的嘴里被吹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