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武承嗣默默思索時,諸葛南忽然道:
“殿下,皇后殿下剛才發了很大脾氣,還說下旨要殺死這些石匠。”
武承嗣向石匠看去,很快便看到了薛訥,向他招了招手。
薛訥急忙走了過來,看守石匠的千牛衛見武承嗣招手,便沒有阻攔,放他出來了。
不等武承嗣開口,薛訥便急忙說:“殿下,佛像損毀之事與我等石匠無干,我懷疑是寺里的和尚干的!”
普光愣了一下,大怒:“你這鳥人,我師傅一直為你們求情,你卻倒打一耙,以怨報德!”
薛訥瞪眼道:“我只是實話實說。佟頭死之前便說過,這些和尚在佛像上搗鬼,將來出了問題,一定是他們的原因。”
普光怒道:“一派胡言,師傅,我看咱們別給他們求情了,就讓皇后殿下處死這幫忘恩負義的混蛋吧!”
玄奘神情黯然,一言不發。
薛訥并不理他,凝視著武承嗣,道:“殿下,薛訥所言具是實情,還請殿下為我等石匠做主!”
武承嗣沉吟片刻,道:“你將當時詳細情況說一下。”
薛訥點了點頭,將當時跟著佟安進入后山,然后碰到一名和尚上前責難的事說了。
他記憶極佳,將佟安與那和尚的對話都完整復述了一遍。
武承嗣臉色微變,道:“你說那和尚叫弘安?”
“對,就是這名字。”
普光失聲道:“怎么又是弘安。”
蔡陽死后,便有人指出弘安和尚與蔡陽暗中接觸,只可惜當時弘安已經失蹤。
武承嗣心潮起伏,弘安做下這種事,必定是受蔡陽指使!
難怪蔡陽要買兇殺死佟安,一定是弘安做手腳時被佟安發現,這才殺人滅口!
武承嗣抬頭望著分成兩半的佛像,渾身忽然一陣戰栗,腦中產生一個可怕的猜測。
他有些僵硬的轉過頭,向玄奘大師問:“大師,皇后殿下安頓在何處?”
玄奘怔了怔,道:“原本應該安頓在上寶殿,不過那里剛發生命案,故而安頓在光明禪房。”
普光解釋道:“就是師傅與那群喇嘛坐禪比試的那排禪房中,最左邊一間!那里是除上寶殿外,寺中最好的禪房。”
一瞬之間,武承嗣腦海中許多事情終于連了起來,也終于明白對方的目的。
這所有的布置,都是沖著武媚來的。
他渾身一片冰冷,額頭冷汗涔涔,朝著禪房所在方向發足狂奔,心中吶喊:“武媚,女皇殿下!你可不能死啊!”
來到門外,只見整排禪房都被千牛衛團團包圍,護衛的滴水不漏,隔了好遠,便設有哨卡。
武承嗣從千牛衛中穿過,飛奔來到武媚禪房之外。
一名宮女正要進去稟報,武承嗣早已一腳踹開房門,沖了進去。
“是誰敢如此放肆!”武媚威嚴的厲喝聲從屋中響起。
謝瑤環和上官婉兒從禪房里間走出,臉上都帶著怒意。
瞧見來者是武承嗣后,謝瑤環皺了皺眉道:“周王殿下,您為何擅自闖了進來?”
上官婉兒則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驚奇。
武承嗣一言不發,推開兩人,快步闖入內室,只見武媚正匆匆忙忙將一間外衣披上,滿臉帶著煞氣。
“武承嗣,你好大的膽子!”
原來她處理了一天政務,又急忙奔到大慈恩寺,剛才又發了通脾氣,疲倦已極。便脫了衣服,想在禪房內小睡片刻。
哪料得到,有人竟敢擅闖進來。
武承嗣瞧見她安然無恙,長松了口氣,轉過身,卻沒有立刻出去。
“姑母,您趕緊穿好衣服,侄兒會給您一個滿意的解釋。”
說完這句話,才出了通室,向謝瑤環和上官婉兒道:“你二人立刻進去,保護好姑母!”
上官婉兒毫不猶豫的便聽命進去了,謝瑤環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也終于進去了。
武承嗣目光在屋子里四處掃了一眼,向鳳舞低聲吩咐了一句。
鳳舞點了點下巴,快步離開了屋子。
過了一會,武媚穿好衣服出來了,臉上尚帶著怒容。
武承嗣卻笑了:“姑母,您今天差點嚇死侄兒了。”
武媚沒好氣道:“是本宮差點被你嚇死了!說,到底是什么事,讓你擅自闖入本宮寢房!”
武承嗣鄭重道:“姑母,您立刻叫些侍衛進來。”
武媚雖不明所以,但一向信任武承嗣,依言照辦了。
不僅侍衛們進來了,武承嗣還讓門外的玄奘大師、聶子云、諸葛南等人都進來了。
他用力踩了踩腳下地面,冷笑道:“這座屋子里一定有條暗道,你等立刻將它找出來!”
諸葛南大聲道:“是。”當先在屋子里搜索,聶子云和其他侍衛也緊隨其后。
玄奘驚愕道:“周王殿下,這排禪房是貧僧親自督建,絕沒有暗道,請您明察。”
武承嗣負著雙手,沒有理他。
武媚何等聰慧,立刻明白武承嗣突然闖入的原因。臉上陣青陣白,望著玄奘的視線中,殺機將要溢出。
諸葛南忽然大叫一聲:“找到了!”
只見他蹲在屋角,正用一根鐵棍撬著一塊松動的地板,動作不可謂不快。
玄奘比武承嗣、武媚先一步來到諸葛南旁邊。
只見諸葛南將地板撬開之后,下方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穴,不是暗道是什么?
武媚語調森然道:“玄奘,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玄奘呆愣不語,武承嗣卻道:“姑母,這密道并非大慈恩寺的和尚所挖。”
說著,轉頭向一名親衛道:
“你立刻去金吾衛署,傳本王命令,讓金吾衛封鎖各城門,然后帶一隊金吾衛將吐蕃駐京署的人全部抓到此處!”
說完遞過一塊腰牌。
那親衛接了腰牌,領命去了。
武媚冷冷的道:“承嗣,這件事莫非與吐蕃人有關?”
武承嗣道:“雖不是吐蕃人主謀,但他們從旁協助了此事。”
凝望著洞口,道:“若是我沒有猜錯,這暗道中藏著個人。”
諸葛南自告奮勇道:“殿下,我下去捉他。”
找侍衛要了火把,跳入洞中,密道十分狹窄,他只能匍匐前進。
武媚忽然道:“承嗣,這密道必定另有出口。”
武承嗣微笑道:“侄兒早已讓人堵在另一邊入口了。”
武媚點點頭,瞥了玄奘一眼,冷言道:“你這主持當的可真稱職,讓人在寺中挖了暗道竟毫不知情,哼!”
玄奘又是慚愧,又是疑惑,忍不住道:
“周王殿下,我們寺中日夜都有僧侶巡視,開鑿暗道必有響動,吐蕃人到底是如何挖的地道?”
武承嗣笑道:“你只要知道另一處地道的出口在哪,就明白了。”向武媚拱手道:“姑母,請隨我來。”
說完當即向外走去,武媚緊隨其后,其余眾人紛紛跟上。
武承嗣出了門后,向右拐去,來到右手第二間禪房,方才停下。
大門早已被人推開,鳳舞抱著雙手,站在屋子中央。
“有人出來嗎?”武承嗣問。
鳳舞搖頭。
大慈恩寺的眾和尚等武媚進屋后,都跟了進來。
眾僧皆驚愕不已,普光忍不住道:“周王殿下,這間禪房是吐蕃喇嘛與我師傅比試坐禪時用的禪房,莫非——”
說到這停了下來,因為接下來的話,他覺得太過匪夷所思,實在說不出口!
便在這時,只聽“咔噠”一聲響,角落處一塊石板被人推開。
一人從暗道下伸出頭來,滿臉盡是塵土,正是諸葛南。
他瞧見眾人后喊道:“殿下,我抓到那人了。”
說完爬了起來,又從暗道中拉出一人,扔在地上,說:“只可惜已經死了,就死在地道口旁邊。”
死者是名和尚。
普光驚呼道:“這不是弘安嗎?”
武承嗣默默望著弘安的尸體,緩緩道:“玄奘大師,上寶殿的打掃差使,是否由他負責?”
玄奘愣了一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脫口道:
“不錯!原本負責上寶殿的弘法出寺辦事時被殺了,這差使便由弘安負責。”
武承嗣點了點頭,目光轉回弘安和尚身上。
“他應該在地下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本想從這邊出口逃離,后來猜到出口必定也被堵住,便選擇了自殺。”
武媚只覺渾身發冷。
這和尚一直躲在地下,武承嗣來之前,很可能就在她房間那塊活動的石板下,等待著最好的機會,撲出來刺殺她!
她一生經歷過無數刺殺,這一次卻最為兇險,若不是武承嗣及時趕到,她很可能兇多吉少。
她瞥眼看了武承嗣一眼,溫言道:“承嗣,這次多虧有你了。”
武承嗣摸了摸鼻梁,有些后怕的說:
“姑母,這次的事確實驚險,侄兒也是得知您來了大慈恩寺,才明白他們是要刺殺您。剛才無禮闖入您屋中,還請您不要見怪。”
武媚拍了拍他的手臂,微笑道:“我早就該想到,你行事向有分寸,如此行事必然有因,我怎會怪你。”
頓了一頓,表情變得嚴厲:“你剛才說吐蕃人只是從犯,那么謀刺本宮的主犯是誰?”
武承嗣附耳道:“姑母,這事與國庫之事有關。”
武媚鳳眸一凝,淡淡道:“這么說來,你已經查出是誰盜的了?”眸光中殺機四射。
武承嗣附耳道:“幕后之人已經查出,不過他們十分狡猾,侄兒還缺少證據。”
武媚沉默了一會,覺得這事不便在這里談論,換了個話題道:
“剛才大慈恩寺的和尚說,這間禪房是吐蕃喇嘛坐禪時所用禪房,莫非他們真是在坐禪時,挖的密道?”
“正是如此。”
眾人臉上都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玄奘愕然道:“周王殿下,這……他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武承嗣目光四顧,道:“你們不覺得吐蕃人這次坐禪比試時,很多行為都特別古怪嗎?”
聶子云最先反應過來,道:“他們在坐禪時一直大聲念經,從無間斷,就是為了掩蓋挖掘時的聲響!”
窺基道:“可就算沒有聲響,要挖地道須有工具才行,禪房中沒有任何工具,那喇嘛進去時我們也仔細檢查過,他身上未有任何東西!”
武承嗣道:“你們忘記那座佛像了嗎?”
“什么佛像?”武媚問。
武承嗣解釋道:“吐蕃喇嘛們比試前,要求抬一座佛像進去,說對著佛像能坐禪更久。”
武媚點了點頭。
普光小聲道:“周王殿下,您的意思是他們將工具藏在佛像里?”
窺基忽然一怔,道:“他們出來時,佛像頭頂確實開了個洞。”
轉念一想,又道:“可那個洞那么小,就算佛像肚子里藏了工具,也無法取出呀?”
玄奘忽然搖了搖頭,雙手合十道:“貧僧明白了,他們使用的工具是佛像手上的芭蕉扇。”
“芭蕉扇?”眾和尚都有些驚愕。
玄奘苦笑道:“那扇子我檢查過,是用鋼鐵所鑄,只可嘆我當時沒有多想!”
普光怒道:“那些可惡的喇嘛,原來是為了將工具帶進去才要求搬佛像,他們在佛像前搗陰謀,就不怕佛祖懲罰嗎?”
武承嗣淡淡道:“他們搬佛像可不僅是為了帶工具進去。”
玄奘道:“還請殿下為我等解惑。”
武承嗣道:“挖掘暗道必然會挖出大量沙石,他們需得找個東西裝這些沙石,方才不至露餡。”
窺基低聲道:“原來佛像頂端的那個洞是為了將沙石裝進去,他們果然將每一步都考慮到了。”
諸葛南望了望自己身上的泥土,忽然道:“殿下,不對啊,如果那喇嘛真的挖了地道,身上必定很臟,出來時難道沒人發現嗎?”
聶子云沉聲道:“那和尚一定是脫了衣服挖的,挖完后再穿上衣服。”
“那臉上呢,臉上總會臟兮兮的吧。”
諸葛南將自己變臟的臉湊到他面前,好讓他看個清楚。
窺基苦笑道:“那喇嘛進去之前臉上就布滿污濁,因西域有一種苦行僧,所以我們都沒有懷疑。”
武媚聽到這,不僅將地道的事聽明白了,還聯想到更多,冷冷的道:
“想必那座佛像也是他們損毀,就是為了引本宮來大慈恩寺!”
武承嗣道:“姑母,在佛像上做手腳的并非他們,而是一名叫蔡陽的商人,這件事頗為復雜,侄兒一開始也百思不得其解。”
說到這,轉頭向其他人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本王有些話要與皇后殿下單獨商議。”
眾人紛紛告退,將尸體也抬了出去,門外由謝瑤環和上官婉兒守著。
等室內只剩武承嗣和武媚兩人時,武承嗣一字一句道:
“姑母,盜取國庫的主謀,就是京兆韋家、蘭陵蕭家和河東薛家,策劃這起刺殺計劃的主謀也是他們!”
武媚臉色微變,沉默許久后,說:“這件事咱們別在這里說,你隨本宮回宮。”
說完與武承嗣一起出了禪房,離開了大慈恩寺。
武媚乘坐鳳攆,武承嗣騎馬隨行在側,兩人一同向大明宮返回。
穿過丹鳳門,繞過含元殿和宣政殿,終于回到了紫宸殿。
武媚帶著武承嗣徑直進入寢殿,屏退下人,說道:“你剛才說幕后之人是韋家、蕭家和薛家?”
武承嗣點頭道:“是。”
“既然薛家也在其中,想必那位薛賢妃也是知道的吧。”武媚語調陰冷。
武承嗣默默點頭,對方刺殺武媚的原因,恐怕也有宮斗的原因在里面。
武媚很快調整好情緒,淡淡道:“你剛才說在佛像上做手腳的人叫蔡陽,他又是什么人?”
“此人原屬一個組織,那個組織幕后之人應該是蕭家。因侄兒派人調查過蔡陽,他們便決定殺人滅口,不過被蔡陽逃走了。”
武媚想了一會,皺眉道:“既然如此,蔡陽為何要毀壞佛像?”
武承嗣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蔡陽的行為一直令我非常困擾,直到佛像損毀后,我才明白了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
武承嗣走了兩步,道:“我讓人調查過,自從蔡陽躲起來后,他的家人也都失蹤了,我若猜的不錯,他的家人都被蕭家他們殺了。”
“你的意思是,他想復仇?”
武承嗣對武媚反應之迅速,暗暗稱贊,點頭道:
“是的,蔡陽被追殺后,一直躲在大慈恩寺附近。得知親人被殺后,他心有不甘,打算向三家報復。”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斗得過三個世家大族,便想將您引到大慈恩寺,將蕭家他們盜取國庫的事告訴您!”
武媚挑眉道:“就算本宮來了大慈恩寺,他也未必見得到本宮。”
武承嗣笑道:“他自然有他的辦法,姑母,您原本應該住在寺中的上寶殿,對嗎?”
武媚鳳眸微閃,道:“本宮聽說上寶殿中出了一起命案,故而他們才讓本宮歇在另一個禪房。”
武承嗣道:“姑母,發生在上寶殿中的命案,死者就是蔡陽。”
“本宮還是不明白,蔡陽和蕭韋薛三家在這件事中到底是什么關系!”
武承嗣道:“最開始蔡陽躲在大慈恩寺,利用佛像損毀,將您引來這里。
然后殺死上寶殿原本的執事和尚,新的執事和尚是他手下,那名和尚便有機會接觸到您。”
“那和尚只需將蔡陽寫的一封信放在桌子上,里面記載國庫被竊之事,那么您看見后,一定會宣見蔡陽。”
武媚頷首道:“嗯,果如你所說,本宮應該會見他。”
武承嗣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蔡陽手下那名和尚背叛了他,將他的下落和計劃都告訴了蕭韋薛三家!”
“就是死在暗道中那名和尚嗎?”
“就是此人,那三家知道蔡陽的計劃后,從這個計劃中看到刺殺您的機會,便暗中幫助蔡陽施展計劃。”
“期間有一名匠人發現弘安在佛像上搗鬼,蔡陽便想買兇殺了那名匠人,侄兒得知后,讓大理寺阻止了。
結果那名匠人還是死了,當時侄兒就十分納悶,覺得這件事背后還有別人。”
武媚點點下巴,問:“那吐蕃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三家發現了大慈恩寺中的喇嘛,覺得可以利用他們來刺殺您,便主動找上吐蕃人,讓他們幫忙完成刺殺計劃。
這件事對吐蕃國有利,他們自然不會拒絕。”
“一切準備就緒后,他們再殺死蔡陽,損毀佛像,弘安和尚提前躲到暗道之中。等您來到大慈恩寺后,在查明佛像損毀原因前,必定會進禪房歇息,他再伺機刺殺您!”
武媚怔了好一會,道:“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