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回到宮中,一路直奔紫宸殿,入了殿中,武媚一抬頭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武承嗣笑道:“侄兒想在您這里蹭一頓飯。”
武媚鳳眸在他身上打量了一會,道:“你想吃什么,自己和宮女說,讓尚食局做。”
說完又低下頭,專心寫著書法。
武承嗣站在一旁觀摩,見地上有很多寫廢的紙團,心中一動,將紙團都整齊的疊好,收入袖中。
武媚笑道:“你將那些廢紙收起來做甚么?”
武承嗣笑道:“拿回去觀摩觀摩。”
武承嗣府上的廚子本就是從尚食局退下來的,吃飯時,感覺與自家做的沒太大區別。
后殿中,姑侄兩人對坐在一張桌上,兩人一共只有六個菜,武承嗣三個菜,武媚三個菜。
武承嗣讓御廚做的都是葷菜,油膩無比。
武媚不僅碰都不碰一下,還讓武承嗣將三個菜拿得遠遠,似乎連味道都受不了。
她的膳食都是經過醫女們精心研制而出,每個月初,便決定好整個月膳種類。
三道素菜武承嗣都沒見過,嘗了一筷子,只覺有股苦味,便沒有再伸筷。
一頓飯吃完,武承嗣告辭離去,走之時還讓人將剩菜剩飯打包。
武媚微笑道:“你若是喜歡宮內菜肴,下次再過來吃就是,何必如何?”
武承嗣道:“我雖然吃飽了,但我那些親衛們還餓著肚子在外面等我呢。”
武媚眼眸中露出笑意,贊道:“愛兵如子,勝乃可全。難怪別人現在都說,你是唐軍將士最愛戴的將領了。”
離開紫宸殿,出了宮,將剩飯剩菜予眾親衛分食,鳳舞來者不拒,連武媚剩下的素菜也被她吃的一干二凈。
皇宮外大街上,一名馬車夫瞧見武承嗣出來后,一聲吆喝,趕著馬車朝著大街駛去。
不多時,馬車來到一座名為‘九曲’的樂館,車夫進入樂館,徑直來到一棟包間。
敲門而入,只見房內對坐著兩人,正是宋國公蕭楷和許國公韋玄貞。
兩人都閉著眼睛,在聽一名老者彈琴。
琴聲中正平和,令人聽后心情沉靜。
車夫躬著腰,朝著蕭楷小聲道:“公爺,您離開后周王入了宮,在宮中待了一個時辰,直到午后才出來。”
蕭楷眼睛依然閉著,只抬手揮了揮,那車夫便退下了。
又過不久,一名侍衛進入屋中,朝著韋玄貞道:“公爺,淑妃殿下傳來消息,周王入宮后進了紫宸殿,待了一個時辰才出來。”
韋玄貞嗯了一聲,睜開雙眼。
隨著他出聲,那名彈琴老者止住琴聲,告退一聲,退出了屋子。
韋玄貞感嘆一聲,道:“蕭大哥,還是你有本事,竟能將武承嗣說動。”
蕭楷淡淡道:“武承嗣最看中的是他的西討大營。苦心對付我等,便是看中我們三家錢財,好維持他的軍營。”
韋玄貞冷哼一聲,道:“聽到咱們把錢獻給他,他心中一定很得意。”
蕭楷瞇著眼道:“如今他已被我用語穩住,明晚之前不會對我們動手,咱們可以行動了。”
韋玄貞略有猶豫,道:“蕭大哥,武承嗣既被你說動,必然疏于防范,你說有沒有可能把我家的財物也運一些出城?這么多錢都獻給皇帝,我實在不甘心吶!”
蕭楷臉一沉,道:“老夫已經答應將我們蕭家的那份錢分你一半,你難道信不過老夫嗎?”
韋玄貞苦笑道:“我當然信你,只不過我還是覺得可惜。”
“可惜什么?你需得明白,咱們將來東山再起的希望,全在新皇身上。這次將錢獻給皇帝,不僅你女兒能得到寵幸,新皇斗垮武氏的機會也會更大!”
韋玄貞臉頰上的肌肉不住跳動。
道理他都明白,可想到積攢了近十年的財富去之一空,心中實難接受。
蕭楷走到他身邊,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沉聲道:“韋老弟,要以家族存續為重啊!”
韋玄貞深吸一口氣,一拍桌子道:“也罷,就聽你的吧。”
蕭楷冷冷道:“韓方!”
屋角一名黑衣漢子上前兩步,道:“屬下在。”
蕭楷道:“去請八家家主在對面的雞樓見面。”
韋玄貞忽然道:“蕭大哥,只請八家嗎?”
蕭楷沉聲道:“這件事決不可有半分泄露,參與的人越少越好,先保全八家吧。”
韋玄貞道:“于家參與了芙蓉園的事,應該可信,而且于龍是監門衛中郎將,將來出城入城,他都很有用。”
蕭楷想了想,沉聲道:“那就加他們一家,不過不能再多了,若是泄密,大家誰也跑不了。”
黑衣大漢領了命令,離開了屋子。
蕭楷向另一名黑衣手下問道:“金吾衛的人還在外面盯著嗎?”
那手下點頭道:“共有六人盯梢,只要您一聲令下,咱們就能將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干掉。”
蕭楷淡淡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這回還是走密道吧。”說著朝屋外走去。
韋玄貞跟在他身后,取出一條手帕,捂住口鼻道:“那條密道我總覺得有股屎臭味。”
蕭楷道:“忍忍吧。”
兩人來到樂館一間偏僻的屋子,命人拖開一張柜子,轉動角落里的機關。
嗡嗡一陣聲響,柜子下的地面向內側滑動,露出一條向下的密道。
一股臭味頓時從密道中涌了出來。
一名黑衣手下舉著火把頭前開路,蕭楷、韋玄貞相繼跟下,在密道中走了一會,出現一排向上的石階。
舉火把的手下上到石階頂,按動墻上機關,嗡嗡一聲,上方出現一個長方形出口。
蕭楷和韋玄貞從密道中走出,外面是間與密道入口相似的屋子。
推開屋門,一陣嘈雜的人聲從外面傳來,人聲中還夾雜著高亢的雞鳴之聲。
院子中的護院瞧見二人后,急忙走了過來,恭敬的行了一禮,將兩人引到西面一間雅室中。
過不多時,陸續有各家家主到來,有家主詢問召集原因,蕭楷并未說明,只讓他們等待。
又過許久,八家家主都已到來,唯獨最后一家令狐家家主遲遲不來,蕭楷和韋玄貞臉色都有些難看。
令狐家是學術領域的泰山北斗,這一任家主和前一任家主都是國子監忌酒,在仕林之中威望極高。
這是一股必須拉攏的力量,將來要想重回朝堂,他們家的作用很關鍵。
好半晌后,被蕭楷派去的黑衣男子回來了,來到蕭楷身邊,低聲道:“公爺,令狐家主說老家主有令,不讓他過來。”
蕭楷一拍桌子,暗罵:“老匹夫,就知道明哲保身。”
然而眼下卻不是發泄情緒的時候,四顧一望,各家家主都注目而來。
蕭楷站起身,沉著臉說:“各位老弟,今日本公和許國公召集大家過來,原因只有一個,武氏要對咱們動手了!”
宇文嶠臉色蒼白道:“蕭大哥,大家伙一向為你馬首是瞻,不知您可有化解危機的辦法。”
蕭楷道:“先皇駕崩,武氏不會再有任何顧忌。正面對抗,咱們不是武氏對手,為今之計,只有暫且退避。”
一名家主鐵青著臉道:“蕭大哥,您當初說武氏想清算大伙,大家團結起來反抗才能保存家族。如今卻要我等退避,大伙都在長安扎根多年,還能往哪里退?”
獨孤德冷冷道:“馬涼,這些天發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為了與武氏爭斗,薛家已經陷入大牢。蕭大哥和韋大哥也都盡力了,我等聽他的安排便是。”
宇文嶠道:“說的是,若不是蕭大哥這些年幫襯,我們之中不少家族早已衰落,哪還有今日?”
其他幾家家主皆點頭應是。
于家家主目光微閃,道:“蕭大哥,您的話我們都信得過,就不知我們要退往何處,將來如何安身?”
韋玄貞道:“三年之前,蕭大哥便在登州暗中建立了一個“東南商社”,大伙暫時都在商社存身。安穩之后,再徐圖再起之日。”
獨孤德點頭道:“登州好,東臨大海,若有變故,可逃往百濟或者倭國。”
宇文嶠皺眉道:“我記得登州刺史陸九民出身寒門,一直受蕭大哥打壓,當初便是受到蕭大哥彈劾才被貶到登州,咱們去那里妥當嗎?”
蕭楷淡淡道:“陸九民是老夫的人。”
眾人都點了點頭,放下了心。
唯有馬家家主道:“蕭大哥,咱們到了登州后,如何東山再起?若是不能,我們幾百年的家族便名存實亡,試問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獨孤德冷冷道:“那也總比滿門抄斬要好,你忘了十年前那場大清洗嗎?當年顯赫一時的長孫家,如今又如何?”
馬家家主默然。
蕭楷沉聲道:“馬老弟的擔憂,老夫能夠理解。等到了登州,我等一同建立一個組織,不計一切代價,扶持韋淑妃上位皇后。屆時再讓韋皇后輔佐皇帝,誅滅武氏,我等便能重歸長安!”
于家家主道:“如果皇帝也斗不過武氏呢?”
蕭楷瞇著眼道:“到時我等招募私兵,發討逆檄文,號召天下英雄共討武氏!”
獨孤德、宇文嶠幾名家主對視一眼,齊齊拱手道:“一切聽從蕭大哥安排。”
蕭楷伸手虛按,道:“你們回府后,立刻分批出城,將緊要之物帶上,明晚之前務必趕到“函山渡口”,老夫在那里已備有三艘大船,可以直達登州。”
宇文嶠道:“蕭大哥,咱們各家都有不少子弟在朝為官,需不需走之前,留下一份聯名辭官函,好讓別人都知道我們是被武氏逼走!”
韋玄貞哼了一聲,道:
“不必了,蕭大哥早有布置。半月之后,整個天下人都將知道,朝廷國庫空虛,沒錢打仗。武承嗣為了維持西討大營,逼迫各世家大族獻錢,我等是不堪逼迫,這才逃離長安。”
獨孤德冷冷道:“這消息一出,一些小世族還不跟著逃離長安?到時候天下大亂,看武氏怎么收拾!”
計議已定,各家家主間隔著離開了雞樓。
于家家主回到府后,將蕭楷的謀劃全部告訴了女兒。
于家小姐臉色巨變,道:“父親,周王當初答應不泄露咱們家,后來果然遵守諾,比蕭楷更值得信任,您可別跟著蕭楷拋棄祖業呀!”
于家家主瞪眼道:“為父又不傻,自然不會再跟著蕭楷。”
頓了一下,冷笑道:“女兒,你覺不覺得這是一個立功的大好機會?”
“您是說……”
于龍雙目發著光道:“為父若是將蕭楷的圖謀告訴周王殿下,你說他會不會從此重用為父?”
于家小姐蹙眉想了一會,臉上也發出了光,欣喜道:
“我聽詩社的人說,周王殿下是帶兵的大將軍,最是賞罰分明,當初跟著他的人沒有一個不跟著顯赫的,女兒覺得可行!”
于龍從椅子上彈起,道:“我這就去周王府。”走到門口,忽又停住了腳步。
“爹爹,怎么啦?”于家小姐跟了過來。
于龍瞇著眼道:“蕭楷可是個老狐貍,他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們,就這么放心嗎?”
于家小姐吃了一驚,看向大門方向。
“你去將辛侍衛喊過來。”于龍吩咐道。
于家小姐點了點頭,快步朝后院去了,沒多久,便帶著一名黑衣男子回來了。
“老爺,您找我。”黑衣男子拱手道。
“你帶著人圍著府宅繞一圈,看有沒有人盯著咱們府邸。”
辛侍衛答應一聲,帶著兩名家丁出去了。
過了好半晌,他從側門回來,沉著臉道:“老爺,正門和側門外,都有眼睛盯著。”
于家小姐驚呼一聲,道:“爹爹,怎么辦?”
于龍沉默良久,瞥了辛侍衛一眼,想讓他去報信,又有些信不過他。
目光最后停在于小姐身上,道:“女兒,只有你替為父走一趟了。”
于家小姐擔憂道:“女兒若是出門,只怕也會被人盯上。”
“當然是為父先出去,將他們引走,你再出去呀,腦子怎么轉不過彎呢?”
于家小姐臉一紅,道:“知道啦。”
酉時將近,夕陽余暉照在大街上,不少商販們開始整理攤位,結束今天的生意。
有些生意不太好的商販,繼續大聲吆喝著,希望在競爭對手減少的情況下,能再賣上幾單。
一名賣假字畫的商販,蹲守在令狐家的大門外。
據他觀察,凡是進出這座府邸的人,大都對字畫有興趣。
偶爾還能遇到一兩個腦瓜子不好使的呆雞,做上一單,就能賺取幾個月花費,故而他最愛蹲在這座府邸門外。
忽然,只見一名五十多歲華服老者從大門出來。
商販快步奔了上去,舉著一副字畫,滿臉堆笑道:“老爺,在下這里有一副《漢宮春曉圖》真跡,不知您可有興趣?”
老者腳步不停,看也不看他一眼,身邊護衛將他攔在一丈開外。
商販并不泄氣,又喊道:“這東西可是從河東侯府流出來的。河東侯知道不?就是河東薛家,他們被抄了家,不少東西都流了出來,十足真跡,只要五貫錢就給你了。”
老者忽然停住腳步。
商販精神一振,又道:“這東西是河東侯府的家丁偷出來,被我高價買下,若非我最近急著用錢,絕不會如此低價賤賣,你買到就賺!”
老者揮手道:“轟走。”
兩名侍衛各架住那商販一只胳膊,將他拖走了。
“哎!不買就不買,干嘛動手動腳,信不信老子去萬年縣告你,放手!快放手!來人啊!有人殺人吶——”
商販嘈雜的聲音漸漸遠去,老者又邁開了步子,進入馬車,最后瞥了令狐府的大宅一眼后,說道:“走吧。”
車輪滾滾駛動,朝著宋國公府返回。
這老者正是宋國公蕭楷,他并不愿輕易放棄令狐家,親自過來勸說,只可惜還是被令狐家拒絕。
令狐家現任家主其實已被他說動,但前任家主令狐德棻卻冥頑不化。
他似乎總覺得令狐家只要與蕭韋兩家保持距離,就能不受牽連。
蕭楷當時若有鞭子,真想活活抽死那老匹夫。
世家大族若不能團結一致,只會被各個擊破,成為案板上的肉。
虧他以前一直覺得令狐德棻有些見識,不成想越活越回去了。
馬車行至半路,一名侍衛忽然來到馬車邊,道:“公爺,暗衛來報,說有家主想要去周王府告密。”
蕭楷臉一沉,道:“是誰?”
“馬涼。”
“人在哪?”
“暗衛將他抓到九曲樂館。”
“轉道,去九曲樂館!”
來到樂館,蕭楷在一間柴房里見到了馬家家主馬涼,他渾身都被綁住,嘴里還塞著一塊布。
蕭楷俯下身,將他嘴里的布取了出來,嘆道:“馬老弟,咱們兩家相交有一百多年了吧,這么多年來一直相互扶持,你為何要這樣做?”
馬涼偏過頭,一聲不吭。
蕭楷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偌大家業,舍不得馬家現在擁有的權勢,但我又何嘗舍得呢?若不割舍,只會像薛家一樣,萬劫不復。”
馬涼哼了一聲,道:“蕭楷,你的作風我是知道的,既然被你抓到了,還啰嗦什么,直接動手吧。”
蕭楷站起身,嘆道:“老夫本不想這么做,你何苦要逼我?”
馬涼冷冷道:“不必假惺惺的了,我現在只有后悔,當初杜大哥勸我的時候,我沒有信他,而是信了你。”
蕭楷搖了搖頭,慢慢走出柴房,一名侍衛拔刀走了進去,不久便拖著馬涼的尸體出來了。
蕭楷瞥了一眼,道:“剁碎了,拿去喂雞。”說完離開了后院,朝著樂館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