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服!”
王元祿突然驚恐大喊。
黃順甫呵斥道:“大膽,主官已經判決,莫要咆哮公堂!”
趙瀚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笑道:“好,我今天讓你心服口服,有甚不服的就說出來。”
王元祿畢竟是舉人,腦子轉得非常快:“總鎮,你以《大明律》來判我,自己可又遵守過《大明律》。若自己都不遵守,又有何理由引用《大明律》?”
此言一出,眾皆驚駭,這是在說趙瀚造反,顯然王元祿破罐子破摔了。
“嗙!”
趙瀚喝道:“上《明大誥》。”
四個差役捧著《明大誥》出來,分別是:《御制大誥》、《御制大誥續編》、《御制大誥三編》、《大誥武臣》。
這玩意兒由于太過酷烈,朱棣那時就已經不用。
但存世量太大了,當年家家戶戶都有一本,靠教授《明大誥》為生的老師,就在北京一次性匯聚了十九萬人。
因此,許多人家里現在還保存著,只要手持《明大誥》,所犯流放罪以下,皆可減輕一等處罰。
四部老古董法律被抬出來,大部分聽審者都云里霧里,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
趙瀚問道:“你可知這是什么?”
王元祿同樣很疑惑,搖頭道:“不知。”
趙瀚說道:“這是太祖皇帝的《大誥》,太祖皇帝說‘此上下之本,臣民之至寶,發布天下,務必戶戶有之。敢有不敬而不守者,非我治化之民,遷居化外,永不令歸。’又說,手中持有《大誥》,笞杖徒流罪名,可減一等。手中若無《大誥》,罪加一等!”
還有這種玩意兒?
還有這種好事情?
許多人都想去弄一本《明大誥》,犯罪了可以減刑啊!
“你不相信?”趙瀚對差役說,“抱過去給他看看,讓他翻幾篇體會一下。”
王元祿在接觸《明大誥》的瞬間,就知道這玩意兒并非偽造,版印兩百多年的東西一看就知。
他隨手翻看幾頁,頓時嚇得頭皮發麻。
官員因公出差,需要乘坐公車,攜帶物品必須在十斤以內。每超額五斤,處罰十鞭。超額十斤以上,罰鞭翻倍,即每五斤罰二十鞭。
里面還附帶案例詳解,洪武十八年,戶部侍郎與官紳勾結,起獲贓糧七百萬石,因此判處死刑的官吏、士紳有數萬人。
一起貪污案,殺了幾萬人!
王元祿哆嗦著再翻開一頁,余姚縣令私刻公章,騙百姓立假契。事發之后,又賄賂官員脫罪。判處:墨面文身,挑筋去指!
王元祿終于知道,《明大誥》為何被廢除了,這玩意兒讓貪官污吏沒法活啊。
“嗙!”
趙瀚說道:“太祖皇帝的《明大誥》定了規矩,若有貪官污吏、劣紳豪強害民,百姓可將其扭送至京城。甚至,百姓有權闖入官府,捉拿貪官污吏,膽敢阻攔著,誅滅全家!”
包括坐在趙瀚身邊的歐陽蒸、黃順甫,都當場給聽傻了,百姓沖進官府捉拿貪官污吏?
費如鶴扭頭看著費映珙:“四叔,你聽過嗎?”
“沒有。”費映珙搖頭。
朱元璋頒布《明大誥》時,鉛山費氏還是小門小戶。
趙瀚痛心疾首道:“如今之天下,貪官污吏盈朝,劣紳豪強遍地。若全都扭送去北京,如何抓得過來?本人不才,欲復洪武之治,肅清天下罪惡。貪官污吏,劣紳豪強,抓不勝抓,殺不勝殺,某只能代行官府之責。便是太祖皇帝復生,想必也不會有什么異議。莫要說我強詞奪理,是那皇帝和朝廷,自己不遵祖宗之法!”
造反的合理性找到了,咱是按朱元璋的法子做事。
趙瀚欺負大家沒看過《明大誥》,朱元璋對貪官污吏嚴厲,對造反之徒就更是無情。
趙瀚問王元祿:“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王元祿嚇得渾身顫抖,突然靈光一閃:“總鎮,賤籍便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總鎮既然廢除賤籍,就不該按《大明律》來判我!若依太祖皇帝,那楊春娥本屬賤籍,如何又能從良為民?”
趙瀚冷笑道:“你倒是機靈。”
朱元璋做事,很多時候想當然,《明大誥》也扯淡得很,是被朱棣給親自廢除的。
趙瀚說道:“其一,楊春娥乃犯官之后,并非世代賤籍。其二,太祖皇帝雖然制定賤籍,卻也給賤籍留了活下去的法子。而今的大明,別說賤籍過不下去,便是良民又如何得活?還有家奴,太祖皇帝治下,官民何人敢蓄奴,何人敢收良民為奴?在我看來,朝堂諸公,是要把天下萬民皆變為奴仆,是要把天下良民皆墮為賤戶。且說軍戶,而今與賤籍有何區別?不是我要違抗太祖皇帝,是他的不孝子孫數典忘祖!”
“既如此,廢除賤籍又如何?廢除軍戶又如何?”
這就偷換概念了,反正趙瀚手里有兵,他說啥都是對的。
“你強詞奪理,我不服!”王元祿嘶聲大吼,自知今天難以逃脫,趙瀚是鐵了心要弄死他。
“嗙!”
趙瀚猛拍驚堂木:“說我強詞奪理?你們又有誰講過道理!”
“而今,北方七省皆有賊患,那些流寇是哪里來的?上有朝廷苛征,下有士紳盤剝,又連年大災,百姓活不下去自會造反。去過北方之人,該當知道流寇如何講道理。他們也不分地主的田,只是殺了地主全家,把錢糧和人口都帶走,所過之處必為白地!”
“不說遠的,就說北邊的宜春、分宜,西邊的萍鄉、新建,南邊的泰和。諸縣農民皆已造反,為何如此?不過求生而已!”
“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于是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我并不仇視富人,若是遵紀守法而得財產,那是人家應得的!可普天之下,富者有幾人不犯法?在場士紳,誰敢說自家土地,是規規矩矩買來的,并無盤剝之事,并未放過高利貸。你們沒有收過冬牲,沒有小斗進、大斗出,我立即歸還你們的田產!誰敢說?”
士紳們紛紛低頭,真的不敢保證。
便是李邦華都不敢保證,因為他和父親,或許不盤剝佃戶,但家奴是肯定背主亂來的。
全天下的地主,沒有一個是無辜者!
所謂地主中的良善者,不過是祖輩作惡積累田產,到他這一輩卻來修橋鋪路。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既然你們倒行逆施,那自有天道來收拾。何謂天道,農民難以活命,被逼得造反殺官殺地主,那便是天道!歷朝歷代,哪個王朝末年不是如此?此天道循環也。你們占盡好處,不給窮人留一分生路,窮人自會揭竿而起!”
“我知道,你們這些士紳,都覺得我是強盜。你們幾代人積累的田產,我說分就分了,還不給任何補償。我告訴你們,我若不來收你們的田,農民造反就會收你們的命!”
趙瀚一腳踢開主審桌子,把旁邊的黃順甫和歐陽蒸都嚇到了。
趙瀚走入場中,環顧眾人,說道:“今天我把話撂在這里,我就是來帶頭造反的。均貧富,除貴賤,開萬世太平!只收你們的土地,不搶你們的錢糧,我自認已經仁至義盡了。莫要逼我抄家滅族,把你們的錢糧,把你們的家人性命也收去!”
趙瀚踏前一步說:“在我治下,沒有賤籍,人人生而平等。這是鉛山趙濯塵的格位論,格乃人格,生來沒有高低之別,誰的人格更高,全看他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地位雖有高低,卻與人格無關。”趙瀚指著王元祿,“便是楊春娥沒有從良,只是一個妓女,你也不能行強奸之事!”
趙瀚又指著士紳說:“這個王元祿,舉人出身,又愿做事,我本來是要特意栽培的。他分田之時,論績只算中等,我依舊提拔他為鎮長。我甚至已經決定,一旦拿下泰和縣,便將此人提拔為泰和知縣。不是他的才德有多出眾,只因他是舉人,是大族子弟,我不想跟你們這些大族徹底決裂!”
王元祿聽到這番話,頓時腸子都悔青了,要是他不強奸婦女,今后肯定前途無量。
趙瀚突然加重語氣:“只要你們沉下心做事,我定不會虧待。可是若敢陽奉陰違,若敢結黨營私,那我就得用《大明律》說話!若《大明律》都沒用,那就用《明大誥》,貪污六十兩銀子剝皮實草!”
趙瀚喝令道:“莫要挑選刑場了,就在此地絞死,讓先賢祠的歷代圣賢看著!”
“總鎮饒命!”
王元祿也不狡辯脫罪了,雙腿一軟跪下去,對著趙瀚瘋狂磕頭。
兩個官差拿著繩索上來,繞著王元祿的脖子纏一圈,然后同時朝左右用力拉拽。
這便是中國的絞刑,比斬首體面多了,至少能留下全尸。
只見王元祿抓撓繩索,雙腳開始亂蹬,兩只眼睛越鼓越大……
在場士紳,皆不忍卒睹,許多人扭頭望向別處。
趙瀚怒喝道:“我知道,包括許多當官的在內,都覺得強奸一個妓女出身的婦人,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若事后納其為妾,還算抬舉了對方。今日我就說清楚,在我這里,舉人是人,妓女也是人,在人格上是一樣的,在法律上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