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華沒來旁聽審判,他早就猜到了結果。
什么《大明律》,什么《明大誥》,那都是扯淡的,真正目的是要向士紳攤牌。
王元祿,本來是要被樹立為士紳楷模,現在卻變成了被鎮壓的典型!
制定法律,是一件很嚴禁的事情,《大明律》刪改調整三十年才定型。趙瀚暫時無法自定法律,臨時整出來一部,亂編純屬自找麻煩,照抄又會惹人笑柄。
滿清就干過這種事情,起兵造反之后,硬要自創滿文。
于是就讓兩個所謂的飽學之士,仿照蒙古文來創制滿文。清軍都還未入關,滿文就名存實亡。入關之后那就更搞笑,城里的許多事物,還有朝廷的許多官職,根本無法用滿文來表達。
便是清朝的某些圣旨,用漢、滿、蒙三種文字書寫,漢文和蒙文都沒啥問題,唯獨滿文經常出現歧義。
至少在趙瀚占據半壁江山之前,都得用《大明律》來治民,頂多在此基礎上進行增刪。
士紳們紛紛散去,心中各懷鬼胎。
有人覺得趙瀚能成事,雖對其做法非常不滿,卻似有雄主之姿。于是,讓族中士子全部出山,忍辱負重去做小官小吏,甚至試圖加入宣教團。
這類士紳,你手腕越硬,他們就越服氣,越認為你能奪天下。
也有人覺得趙瀚倒行逆施,開始琢磨逃跑計劃,慢慢運走家中錢糧,然后舉家逃去南昌那邊。對外就說沒有從賊,只是暫時蟄伏,現在終于逃出了賊窩。
趙瀚之前一直含糊不清,今天敞開了說,士紳們反而下定決心站隊。
因為北方已傳來消息,老朱家的祖墳被挖了,大明龍脈被留給給毀了!
如今別說朝廷大員,便是地方士紳,都知道大明時日無多。當然,他們不認為韃子能成事,都覺得該是哪路反賊能重整江山。
鳳陽皇陵被毀,對大明威望的打擊,甚至超過了北京遭受圍攻。
趙瀚讓文吏把今天的審判過程,抄寫分發給三縣官員,讓當官的照著這種做法審案。
費映珙正要去跟趙瀚見面,宋應星已經上前,拱手說:“總鎮做事,頗有章法,某愿從之。”
“得先生之助,大事可成矣。”趙瀚非常高興。
宋應星這種明白人,真的不用多勸,讓他自己觀察施政便可。他那幾遍文章,指出大明各種關鍵問題,而趙瀚的施政則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
可謂,一拍即合。
歷史上的宋應星,做了幾年教諭之后,家里出錢給他買正八品推官。只干了兩年,自己辭官歸鄉。后來又被舉薦為知府,不但不貪,反而捐錢恢復府衙、修復書院,干了半年同樣辭官。南明小朝廷征召他,宋應星干脆推辭不就。
宋應星對大明已經絕望,因為他看得太透徹了,完全提不起做官的心思。
趙瀚的所作所為,在別人看來是倒行逆施,在宋應星看來卻能夠匡扶天下。他那篇論財的文章,反復使用“剝削”、“割削”等詞匯,對大戶盤剝小民深惡痛絕。
趙瀚干了他不敢干,甚至不敢去想的事情!
趙瀚把宋應星拉到旁邊私語:“君知火銃鑄造之法,亦知火藥制造之法,可否為我鑄造鳥銃?”
宋應星拱手道:“請出兵北上,速速占領分宜、新喻二縣。”
“春耕之后就出兵。”趙瀚爽快答應。
這聽起來很扯淡,趙瀚過年的時候,剛從那邊撤兵回來,現在又要殺回去?
但是,想要打造火器,就必須出兵!
朱元璋在全國設置十三個冶鐵所,其中,一個在新喻,一個在分宜,全都是趙瀚的鄰居。
兩縣的冶鐵量相加,占據朱元璋時期,全國總產量的五分之一!
田有年之所以有錢練兵,除了找地主之外,還有就是分宜縣的冶鐵收入。
明代允許鐵礦私營,分宜、新喻二縣的官營冶鐵所,早就已經名存實亡,現在全是私人鐵廠,知府有很多辦法可以搞錢,無非得罪占據鐵礦的士紳而已。
“趙先生,好久不見!”費映珙抱拳問候,在那兒擠眉弄眼直笑。
趙瀚也笑起來:“原來是四叔,咱們先過河,有事晚上再說。”
回到總兵府,費映珙父女被安排到內院住下,由費如蘭出面招待他們。
趙瀚立即派人,把龐春來、李邦華、費如鶴、田有年叫來議事。
趙瀚介紹說:“這位是木庚,擅長打造火器。”
木庚,即宋應星的化名,他宋家可是江西大族,不敢輕易暴露真實身份。
李邦華頓時喜道:“可會打造佛郎機炮?”
“略懂。”宋應星回答。
趙瀚說道:“我欲出兵占領分宜、新喻二縣,奪取那里的鐵礦山和鐵廠。”
“此必然之事,”李邦華說道,“火器犀利,當盡早打造。”
田有年說道:“若占分宜、新喻,必取樟樹鎮!”
李邦華點頭說:“樟樹鎮必須拿下,否則難御官兵征討。”
樟樹鎮不但是南方的藥材集散中心,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戰略要地。
官兵從北方而來,抵達樟樹鎮之后,向西可順袁河而至新喻、分宜、宜春,向南可順贛江直取吉水、廬陵。
只要占據了樟樹鎮,就把南下水道卡死。
官兵要么選擇攻打樟樹鎮,要么選擇改走陸路。而在江西陸地行軍,輜重后勤可就麻煩了,趙瀚幾次奔襲都不顧糧草。
龐春來說道:“我們原定的計劃,是先取南方的泰和縣、萬安縣,你們這又要去攻略北方,就不怕擴張過快過猛嗎?”
李邦華說道:“我知龐兄之意,但不管南下還是北上,都能占據軍略要地。咱們是造反起事,先要軍事穩固,才能好生整頓內政。”
“我支持先拿下分宜、新喻二縣,”田有年說道,“不但可以奪取礦山,用于打造兵器,還能增加賦稅。特別是奪取樟樹鎮,可謂日進斗金,數省藥材都從那里散出!”
龐春來閉目不語,他是造反最急切的,可現在反而變得沉穩。
趙瀚又把陳茂生、費純、蕭煥叫來,聽取他們的意見。
陳茂生說道:“若要擴張,可調宣教官和農會骨干,前往新擴地盤主持政務,他們當中也有許多識字的。一些貧寒士子,可調為佐政官和文書,他們做事的積極性也很高。或者說,許多貧寒士子想要做事,現在卻找不到合適的職位給他們,擴張地盤之后正好能安置。”
“大亮呢?”趙瀚問道。
蕭煥回答:“可在樟樹鎮、新余縣、分宜縣,設立廉政分司,我抽調一些人手過去。”
費純突然說:“拿下樟樹鎮也好,咱們快要鹽荒了。”
“鹽荒?”趙瀚眉頭緊皺。
“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稟報,”費純說道,“兩廣總督,禁止廣鹽北上,卡死了北上河道。廣鹽想要運來江西,必須走陸路,翻山越嶺的,鹽價可能是以前的三倍以上,而且還買不到那么多。”
李邦華嘆息說:“沈猶龍這招好狠,他的兩廣總督做不長了。”
為啥做不長?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廣東鹽商怕是想咬死沈猶龍。
明代鹽政,實行的是區域專銷,江西和湖廣都只能買淮鹽。但是,兩省的南部地區,距離兩淮產鹽區太遠了,于是明中期又做出調整。
就拿江西來說,吉安、南安、贛州三府,全都轉而購買廣鹽。
可現在,這三府遍地反賊,兩廣總督直接斷掉鹽路,想讓反賊們吃不起鹽。
趙瀚搖頭苦笑:“他這么一搞,南贛百姓生活更苦,恐怕起來造反的更多。”
“沈猶龍主要是針對我們,”龐春來說道,“贛州和南安二府,距離廣東較近,肯定有一些私鹽,從水路偷運過去,總督是無法禁絕的。但售鹽量大大減少,賣到咱們吉安的時候,鹽價翻三五倍都有可能。”
費純說道:“所以,我也建議向北出兵,用樟樹鎮的商稅,還有新喻、分宜兩縣的冶鐵收入,賺到更多的銀子。再用這些銀子,補貼給吉安府的鹽商,勒令他們購買淮鹽平價出售。”
趙瀚仔細思考一番,說道:“招募更多貧寒士子,到白鷺洲去聽大同課,我親自去給他們講幾天。”
如今的大同思想教程,有《大同會會章》節選,有歐陽蒸、王調鼎的《大同分田論》。其余都是陳茂生帶領宣教團,總結出來的《田政輯要》,以及面向農民的各種宣傳口號。
趙瀚最近也在寫文章,刪刪改改,已經寫了兩個月。
“李先生的軍政做得如何?”趙瀚突然問。
李邦華拿出一份章程,說道:“正兵三千,全部脫產,精選青壯編練,每月給餉八斗。糧餉支派,軍械、被服供應,應當單設一司。咱們目前船只不夠,可讓水軍協助運輸。練兵之將,帶兵之將,職務須得區分。可讓練兵之人帶兵,但總兵府有權隨時調換,莫要讓軍隊成了將領的私兵。”
趙瀚拿出紙筆,自己換算了一下。
三千正兵,每月八斗軍餉,一年下來就是2000多噸軍糧。
這還沒把農兵算進去,農兵集中訓練時,也是要負責管飯的,若是打仗也得拿餉。
另外還有水軍,還有兵器軍服,還有士兵的日常伙食,種種開支也是不小。
在不影響百姓生計的情況下,三縣之地,很難養三千正兵,必須擴張才行。而且,南方的泰和、萬安太窮,必須拿下樟樹鎮、新喻縣和分宜縣。
趙瀚也想慢慢來,但還得求生存啊,必須訓練正兵,只靠農兵是沒有前途的。
若是訓練火器部隊,那開銷就更恐怖了。
說實話,作為一個反賊,趙瀚擴張得夠慢了。
贛南的何志源,已經擁有瑞金、會昌兩縣之地,自號“南天王”。
西邊的反賊不知真名,只知道是一個佃甲起兵,兩個半月就占據萍鄉、永新、宜春三縣,匪號“掃地王”。
真的叫“掃地王”,掃滅地主之意。
這位掃地王占據三縣,趙瀚也占據三縣,他覺得可以平起平坐,正在派信使來吉安府,想要跟趙瀚拜把子共抗官兵。
數日之后,趙瀚就接到一封書信,是掃地王親自寫來的。
無視其中的錯別字,書信內容為:“給趙家哥哥問好,我乃萍鄉掃地王,早聽說哥哥大名,想要結拜做弟兄。官府無道,我弟兄兩個,合起來打官兵。今后得了天下,一個在北京做皇帝,一個在南京做皇帝。豈不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