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上清鎮。
費映珙帶領五百士卒,來到天師府恭賀新春。
第五十二代天師張應京,帶著諸多道士出門迎客。不迎都不行,費映珙駐扎數日,農會已經在鎮外開始分田了。
“將軍請進!”張應京行禮道。
費映珙命令士卒在外守著,他獨自一人走進去。進門之后,四處打量,呵呵笑道:“這天師府修得好氣派啊!”
能不氣派嗎?
明代皇帝撥款翻修了三次,特別是嘉靖皇帝,瘋狂砸銀子修天師府。
張應京的祖母,是嘉靖皇帝胞妹的女兒。張應京父親的名字,是萬歷皇帝親自給取的。
論輩分,張應京可算崇禎的表叔!
明代天師府有大堂五間,東西贊教廳各五間,東西廊坊各六間。
穿過前堂,費映珙被請到張天師的私第,進到其中一個正廳坐下飲茶。
費映珙品著茶茗不說話,只微笑看向張應京。
張應京也是倒霉,他的父親非常長壽,去年才羽化登仙。張應京大把年紀了,承嗣天師之位僅一年,屁股還沒坐熱就遇到反賊。
歷史上,再過兩年多,崇禎便撐不住,特招表叔張天師進京祈雨。
張應京祈雨沒什么效果,倒是作了場法,把皇子的病給治好。返回江西途中,在揚州瓊花觀羽化,顯然也沒幾年可活。
旁邊坐著一人,名叫張洪任,是張應京的長子,今年二十一歲。
三人枯坐半天,張應京修為再高深,也忍不住說:“將軍可否息兵,令農會停止分田?”
費映珙笑問:“我若不停呢?”
作為崇禎皇帝的遠房表弟,張洪任問道:“趙先生之意,是否要天師府歸附才可罷手?”
“那天師府愿歸附嗎?”費映珙反問。
張洪任看向父親,他自己不敢做主。
張應京暗自嘆息,也不講明白是否從賊,只說道:“懇請將軍停手,待過年之后,貧道定率弟子親赴吉安府。”
費映珙說道:“天師愿去吉安府,趙先生自然歡迎。但這分田不能停,而且,天師府、正一觀、上清觀的道士,沒有度牒者一律還俗!”
父子倆一驚,這是要敲打龍虎山天師府啊。
即便是龍虎山張天師,也不能隨便養道士,而且朝廷管得特別嚴。
除了弘治、嘉靖、萬歷之外,其他皇帝都不怎么給度牒,每次天師府請賜若干度牒,都是討價還價只給一半,有時候甚至一張度牒都不給。
特別是隆慶皇帝,把天師府打壓得很慘。直接革除張天師的正一真人封號,改為上清宮提點,從正二品(秩比一品)降為五品小官,印章都從金印變成銅印。
可惜隆慶皇帝死得早,萬歷皇帝繼位之后,竟把自己的姑姑賜婚給張天師。
崇禎可不會慣著龍虎山,天師府、正一觀以及上清觀,如今的合法道士數量,也就兩三百人而已。年輕一輩的道士,全都屬于非法出家!
費映珙微笑拱手:“張天師,請把沒有度牒的道士,都查出來遣散了吧。龍虎山千年道庭,我實在不忍心動兵。”
“不能等貧道去了吉安府再說嗎?”張應京問道。
費映珙笑道:“趙先生有,若是不把田分了,不把道士清理了,張天師也就沒有必要去吉安府一趟。”
“唉!”
張應京終于忍不住一聲嘆息。
他是崇禎皇帝的表叔,沒被反賊一刀砍了,已經算反賊尊重龍虎山。除了照做,還能有什么選擇?難道召集道士打一仗嗎?
在費映珙的監督下,張應京開始清查度牒,一次性遣散二千四百多道士。
這些事情搞完,已經數日之后。
費映珙又說:“天師府上的家仆,也一并發還身契。愿意留下的,改簽短期雇傭文書。不愿留下的,我都要帶走。還有,今后不得虐待傭人!”
張應京說道:“修道之人,怎會行虐待之事?”
“那可說不定。”費映珙冷笑。
張應京老臉一紅,吩咐兒子去召集奴仆。
第四十六代天使張元吉,曾掠奪男子為仆,掠奪女子為婢,敲詐勒索財貨。還在家里私設刑獄,前后殺害四十多人,甚至還滅人滿門。
當時差點抄家滅族,刑部尚書陸瑜,建議剝奪真人號,今后不再冊封天師。
可惜求情的人太多,殺人天師張元吉,只是坐牢兩年,杖責一百,發配肅州充軍。
想想山東孔府的腌臜事,就知道龍虎山張家有多臟。上清鎮周邊數萬畝地,全都被天師府控制,以至于必須費映珙帶五百正兵來主持分田!
費映珙不走了,就留在天師府過年。
大年初六,張應京帶著長子張洪任,另有十幾個道士,跟隨費映珙一起前往吉安。
一路坐船,所行甚速。
船艙之內,張應京、張洪任父子唉聲嘆氣。龍虎山的基業是保不住了,幾萬畝土地,分得只剩下九百多畝,完全是按合法道士的數量給留的。
今后可怎么辦啊?
其實,他們應該感謝趙瀚。否則的話,三藩之亂期間,天師府將被耿精忠的亂兵燒個精光,府內各種財貨被亂兵哄搶一空。
“父親,干脆降了那趙賊吧。”張洪任說道,他已經顧不上崇禎表哥了。
張應京嘆息說:“降了就能拿回田產?”
張洪任說道:“勸進!”
張應京眼皮子一跳,低聲喝罵:“你糊涂啊。若是哪天趙賊覆滅,咱們被迫從賊,一切都有回轉余地。天師府如果勸進,就跟趙賊綁上了,恐有萬劫不復之禍事!”
“整個江西都沒了,聽說南北各省皆災,內有流寇,外有韃賊,這大明哪還有救?”張洪任說道,“咱們勸進,只是得罪朝廷。今后無論誰統一天下,只要不是大明,天師府都不會有事的。”
“容我再想想。”張應京眉頭緊皺。
張洪任勸道:“不必再想了,勸進之功,莫要錯過。只要事成,天師府又可在新朝發揚光大矣!”
張應京左思右想,決定穩妥行事,即:說得模棱兩可,像是在勸進,又沒有勸進。
這群道士被帶到吉安府,扔在那里被晾了好幾天,終于獲得趙瀚的召見。
張應京見到趙瀚的瞬間,就被對方的年輕所震驚。然后順著這種震驚,露出更夸張的驚訝表情,喃喃自語道:“怎會如此?果真如此!”
趙瀚笑問:“天師在說什么?”
張應京拱手作揖:“數年前,龍虎山之道脈化氣遁走。老道前日初至吉安,便見城上有龍虎氣,呈五彩狀,此天子之氣也!”
“竟然如此?”趙瀚驚道。
張應京作揖說:“果真如此!”
趙瀚說道:“既如此,吾便立即上疏朝廷,轉述張天師之,請崇禎天子遷都吉安,或可延續大明之國祚也。”
“呃……”
張應京頓時噎住了,他兒子張洪任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哈哈哈哈!”
趙瀚突然大笑起來:“天師莫慌,戲耳。”
一句戲,把張應京搞得毫無脾氣,更加小心應付道:“趙總鎮英氣勃發,老道懾于威嚴,故此語塞,還望恕罪。”
趙瀚看向張洪任,問道:“令公子年方幾何?”
“回稟總鎮,小道二十有二。”張洪任恭敬作揖道。
趙瀚說道:“可曾娶妻,可有子嗣?”
張洪任回答道:“自幼向道,未曾娶妻,更無子嗣。”
“你就留在吉安吧,”趙瀚隨口說道,“今后不但要讀道藏,還該學《大同集》,能學《數學》、《幾何》就更好。”
這是要留人質?
但也沒有必要吧,誰會留道士做人質?
張應京現在找不到突破口,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說趙瀚有天子氣。不管趙瀚信不信,在他想來都會很高興,造反之人哪個不喜歡聽這種話?
只要趙瀚高興了,就能繼續接觸,繼續哄趙瀚高興。
然后,趁機請趙瀚賜田,還可以賜下各種財物。趙瀚若被朝廷剿滅,張家可以抽身開溜;趙瀚若是奪取天下,張家可以飛黃騰達。
可這套路才一個開頭,就被趙瀚給擋回去。
接下來該咋說?
張應京整理措辭,恭敬道:“總鎮仁愛百姓,已盡得江西民心矣。老道雖在山中修行,亦久聞總鎮之威名,而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遠遠望之便可察人君威儀。”
趙瀚笑著說:“上清鎮不是山中吧?那里交通便利,土地也算肥沃。”
誰跟你討論上清鎮在哪啊,重點是后半句好不好!
張應京此時徹底明白了,趙瀚根本不吃這套,只能作揖道:“總鎮欲如何處置天師府,還請示下,老道定然遵從。”
趙瀚收起笑容:“從今往后,天師府、上清觀、正一觀,就以現在的道士數量為準。可減不可增,亦不可奪民田地。若有違反,剝奪天師之尊號!”
張應京面如死灰,偌大的天師府,外加兩座道觀,兩百多個道士怎么搞?
正一觀可是正一道的祖庭!
趙瀚又指著張洪任:“你留在吉安,多學些新東西,等把《數學》、《幾何》學會了再回龍虎山。”
張洪任無以對,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趙瀚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