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本淑和梁廷新兩個廉政官,在鐵匠鋪守了好幾天,都沒看到有人來放火燒屋。
衢州府大法院的官差,倒是來通知范氏開庭。
涉及命案,必須公審,也即百姓可以旁聽。
此案的初審,在西安縣法院進行。
前后休庭好幾次,最初的證人證詞,都指向馮日昇故意把人推下樓。
但最后一次開庭,證人證詞完全變了,死者不是馮日昇故意殺害,而是馮日昇的隨從誤殺。馮日昇當時只是給了兩拳,且并非蓄意毆打,喝醉了酒口角沖突而已,賠點銀子給死者家屬就搞定。那個隨從過失殺人,被判流放臺灣。
由于積極賠償,死者家屬沒有上訴。
中國古代不但有上訴,還有死刑復核制度。
只有謀逆等重罪才判“斬立決”,但也不是直接殺。先交刑部審罪,再交都察院參核,復交大理寺審允,最后交給皇帝核準。
還有一種“斬監候”,俗稱秋后處決。
在處決之前,犯人可以上訴。即便不上訴,也要交給刑部審核,最后交給皇帝簽字。
從制度而言,中國古代的每個死刑犯,都是皇帝簽字之后再砍頭。實際操作當中,當然不可能如此,基本刑部和內閣走一遭就行,否則遇到萬歷這種怠政皇帝,全天下的死刑犯都能笑死。
趙瀚改革司法衙門之后,依舊保留死刑復核制,但不用驚動皇帝和內閣,刑部、大理寺自行處理即可。
只有一直打到大理寺的官司,皇帝和內閣才會出面。
這天,戴文孟、梅竹友喬裝打扮,穿著一身布衣去聽審。攛掇范氏鳴冤翻案,便是戴文孟的主意,他想看看本地官員會怎么處理。
陳岸走到他們身邊坐下,低聲說:“抓不住官員把柄,證人已經被買通了。范氏不愿撤回訴狀,鄭家就去跟目擊者接觸,還寫下證詞讓他們串供。就算能證實鄭家收買證人,但也找不出官司的漏洞。本地法官的判決,不論是去年那次,還是今天這次,肯定完全合規合法。”
梅竹友嘆息:“當官的也不傻,他們喜歡銀子,更喜歡自己的腦袋。鄭家飛揚跋扈,一查就能抓。可本地的官員,恐怕只能抓到些小嘍啰。”
陳岸說道:“抓了鄭家人,肯定把當官的供出來。”
“供出來又如何?”戴文孟冷笑,“當官的不認賬,說自己是被污蔑的,怎么拿出他們犯罪的證據?陛下說了,咱們廉政官,最忌缺乏證據胡亂抓捕官員。”
如果沒有證據,廉政官就能亂抓人,那跟錦衣衛就沒啥區別了,而且是權力最大時候的錦衣衛。
梅竹友說道:“現在能抓的,只有負責工程招標的官員,幫著鄭家欺行霸市的官吏,還有大牢里的獄吏獄卒。其他官吏,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凈。”
戴文孟提醒道:“別忘了,城外那些鎮長、村長和農會!”
“對,這些人也該死,”梅竹友咬牙切齒道,“特別是那些農會會長,陛下組建農會,是為了給農民出頭,如今卻成了盤剝農民的幫兇。”
“嗙!”
大法官鮑守約拍響驚堂木:“帶原告!”
范氏被帶到法庭原告席,殺人嫌犯馮日昇隨即帶到。
馮日昇滿臉笑容,白白胖胖的,似乎羈押這幾天吃得不錯。
書記官陳述一番案情,第一個證人被帶上場。
那是個酒樓掌柜。
“舒守義被殺那天,你可在場?”
“在場。”
“是哪天哪時?”
“去年元宵之后,舊歷正月十八,大概是正午時分。”
“你陳述一下自己的所見所聞。”
“當時草民正在柜臺,聽伙計說,樓上打起來了,草民便打算上樓勸架。卻是那舒守義喝多了,撞到解手歸來的馮老……馮日昇。也不曉得誰先罵人,他們兩個就吵起來,繼而扭打在一起……馮日昇醉酒不支,被打倒在地。馮日昇的隨從馮云,義憤填膺之下,也跟舒守義扭打。兩人都是醉酒,在扭打之間,舒守義被推下樓摔死。”
“你親眼見到,馮云把舒守義推下樓的?”
“草民親眼所見。”
“不是馮日昇推的?”
“馮日昇當時已經被打得躺在地上了。”
接連好幾個證人上堂,所描述的內容,幾乎是一模一樣。
隨即又呈上仵作的驗尸報告,確實是摔死的,全身多處摔傷,后腦勺也被摔破了。
一切明了,維持去年的初審判決!
并且,本案已經審了兩次,死者家屬還有一次上訴機會,即去杭州的省級法院打官司。
如果省級法院也這樣判,那就只能去南京的大理寺喊冤了。
驚動大理寺,肯定驚動皇帝!
馮日昇當庭無罪釋放,突然轉身看著范氏,掐著自己的脖子朝范氏微笑。
范氏被嚇得一哆嗦,想想自己背后有欽差,頓時又生出底氣哭鬧:“冤枉啊!惡霸勾結貪官,要把老百姓逼死啊!”
前來聽審的百姓,看到范氏的凄慘模樣,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肅靜!”
鮑守約拍打驚堂木:“即刻退庭,再敢撒潑,視為擾亂法庭!”
見此情形,梅竹友很不開心:“府縣兩級法官,只能定一個錯判冤案,最多因此降職或撤職。兩級的提刑官,也頂多是玩忽職守,在核定案件時出了差錯。讓他們丟官有甚意思?不把他們扔進大牢,咱們豈非白跑一趟!”
“等明天碰頭開會吧,或許有新的線索。”戴文孟說道。
翌日,十個廉政官碰頭,剩下兩個廉政官保護鐵匠夫婦。
馮岳笑嘻嘻拿出小本本,翻開記錄說:“又要抓到一條大魚了。府同知劉安永,你們猜猜是誰的親戚?”
“誰啊?”眾人警覺起來。
馮岳說道:“劉安永,廬陵縣人氏。這廝來頭不小,是戶部尚書劉安豐的族弟!”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又是那群從龍功臣的親戚。
劉安豐歷任贛州知府、江蘇左布政使、戶部左侍郎、戶部尚書,由于能力卓著,而且政績突出,一路升遷飛快。
陳茂生當初在贛州,親自抓農民政治工作,劉安豐出了很大力氣輔佐。
劉安豐不僅得到趙瀚賞識,而且跟陳茂生也是通家之好。
馮岳又說:“這劉安永,不僅是劉安豐的族弟。而且,他在廬陵縣有原配妻子,又在衢州府悄悄養了外室。這外室,正是那鄭洪義的庶出侄女!”
“如此私密之事,你怎么打聽到的?”梅竹友問。
馮岳笑道:“聽黃知府說,她讓劉安永調查河堤,劉安永卻隱瞞河堤偷工減料之事。這些天,我便一直跟蹤劉安永,發現他每過兩天就要去一處民居。我裝作要在那里租房子,向左鄰右舍打聽。從劉安永外室的丫鬟口中,把消息給套出來了!”
戴文孟握拳道:“這人可以逮了!”
對于官員納妾,就如士紳納妾一般,只要不鬧出事情,吏部也懶得去調查和處罰。
而劉安永更是小心,并不納妾,只養外室。
這貨明顯是不敢,因為官員在履任地點納妾,別說大同朝廷,就連大明也是嚴格禁止的。
大明朝廷有明文規定,官員履任之后,不得在當地娶妻納妾,不得在當地購地建房。這是害怕地方官跟士紳勾結!
大同新朝同樣如此,當官的納妾,朝廷睜只眼閉只眼。若敢在就職當地納妾或養外室,一旦發現,輕則撤職,重則嚴厲追查。
梅竹友說:“難怪衢州官場爛掉了,原來府同知劉安永才是關鍵人物。劉安永是戶部尚書劉安豐的族弟,又納了鄭洪義的庶出侄女做外室。鄭洪義的一個兒子是戶部郎中,另一個兒子娶了李閣老的族侄孫女。戶部尚書劉安豐,又跟禮部尚書陳茂生是至交好友。陳尚書咱們都知道,那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啊!”
戴文孟問道:“劉安永養外室的宅子大嗎?”
馮岳搖頭說:“不是很大,只是普通的民宅。據我猜測,以劉安永的謹慎,很可能宅子都沒過戶。”
“繼續查這個劉安永!”戴文孟吩咐道。
黃緋以知府的身份,突然要檢查城內住宅情況,親自去調取全城住宅的檔案。為免打草驚蛇,只說要搞安居工程,學在南京那套,給沒有房屋居住的平民建廉租房。
很快就查到那處宅院的信息,房屋主人的名字叫劉琪。檔案顯示是本地人,但戶籍信息根本查不到。
接著又查出一個事情,劉安永和那外室,已經生了個兒子。
眾人繼續盯防,半月之后才獲得新線索。
鄭家一個心腹伙計,悄悄前往那處宅院,胸口鼓鼓的塞著東西。
馮岳故意喝酒裝醉,踉踉蹌蹌去撞了一下,感覺伙計懷里藏的是銀元。
再查那個伙計,來自一家商社。
此商社,有鐵礦山的開采牌照,本是趙瀚給投效立功者的獎勵。但隨著廉政官進山查看,發現這家商社越界開采,甚至強占山中百姓的土地。
“涉及土地政策,這事情鬧大發了!”戴文孟驚嘆道。
梅竹友說:“這些人瘋了嗎?”
戴文孟說:“山里種不出幾個糧食,開采鐵礦卻賺錢。鄭家占了山民土地之后,讓山民幫著挖礦。山民可以拿到工錢,又能拿到鄭家的糧食補償。至于礦難死了,只能自認倒霉。如此做法,也沒有百姓來府城喊冤。”
“那個給劉安永送錢的伙計是怎回事?”梅竹友疑惑道。
戴文孟說:“我猜是礦山的分紅。劉安永此人太謹慎,他連鄭家都信不過。每月的分紅,不敢存在鄭家的票號,也不敢存在大同銀行,讓鄭家直接送銀子去外室的宅子里。估計每過一年半載,他都會派心腹把銀子悄悄運回江西老家。”
梅竹友說:“涉及土地政策,又牽扯那么多朝中大老。我建議,把事情給陛下通通氣。”
戴文孟說:“我寫一封信,你親自帶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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