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應民殿。
梅竹友忐忑不安,不時朝皇帝看去,卻沒見皇帝大發雷霆。
皇帝讀完他們的調查報告,一句話也沒說,而是望著殿外發愣。是那么平靜,沒有一絲聲響,猶如暴風雨來臨的前夜。
終于,趙瀚收回目光,不再注視殿前空地。
趙瀚問道:“衢州府城的警差,包括法院的法吏,還有幾個可靠的?”
梅竹友說:“回稟陛下,這個怕是弄不清。”
趙瀚嘆息道:“唉,也不用去杭州調集官差,你們在衢州府就地征集農兵。別暗中查訪了,直接抓人,分開審問。審出頭緒之后,讓蕭煥親自去斷案。”
“遵旨!”
梅竹友不知該興奮,還是該恐懼。
廉政官巡查地方,一般都是讓當地官吏配合。直接在地方征調農兵辦事,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明顯皇帝已經不信任衢州官吏。
梅竹友離開紫禁城,坐快船趕回衢州。
趙瀚問正在記錄起居注的丁世經:“你有族人在做官嗎?”
丁世經不清楚案情,只猜到肯定有大案子。他放下毛筆說:“陛下,臣雖出身貧寒,幼時受盡冷眼,但在做官之后,也冒出來一些族人。一個族叔在做知縣,還有一個族兄在做縣吏。”
趙瀚又問:“哪天你若做了尚書,你那族叔族兄,會打著你的幌子,在地方上為非作歹嗎?”
“這個……”丁世經仔細思索,最后說道,“臣那族叔為人正直嚴謹,肯定不會由此行為。但臣那族兄,頗好面子,性格跳脫。若臣做了尚書,他就算不貪贓枉法,也會四處宣揚與臣的關系。”
趙瀚問道:“若你的族兄作惡,且是借著你的名頭作惡,該怎么治你的罪才好?”
“這……這……”丁世經已經猜到是某位重臣的家人犯法,他哪里敢亂說啊,只能模棱兩可道,“臣宦居南京,與族人久不聯系。族人借臣之名為惡,臣實在不知情,若因此受到重罰,心里肯定很委屈。但國有國法,真被族人牽連,臣也無話可說。”
趙瀚扭頭對李香君說:“把蕭煥叫來。”
李香君離開應民殿,派一個女官去傳話。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蕭煥快步奔來,拱手作揖道:“叩見陛下。”
趙瀚指著廉政官的調查報告:“你自己看吧。”
蕭煥捧著報告退回,坐下仔細翻看,越看越是心驚。
單論案情而言,去年河南的案子更惡劣,全省糧食轉運系統幾乎全爛了,涉及到的錢糧是天文數字。
但是,衢州府這次暴雷,一是牽連幾個中樞官員,二是涉及到霸占土地開礦。
在大同新朝,土地一直都是條紅線,誰敢跨過半只腳就死定了。
趙瀚說道:“李愛卿(李邦華)我信得過,他肯定是不知情的,被族人給利用了。這個鄭同符,你的印象如何?”
蕭煥回答:“鄭同符此人,堪稱能臣干吏,而且異常勤勉。他已經數年沒有回鄉,一直在京城做官。在工部營繕司,他每天來得最早,一直到天黑才會離開。他經手的工程,沒出現過半分錯漏。平時放假,不是在家休息,就是去文華殿借書看。他從來沒有去過秦淮河,也從來不參加什么文會。這樣的人,堪稱官員楷模。恕臣直言,鄭同符……實在可惜了,居然遇到如此惡劣父母。”
“所以,才痛心啊,”趙瀚一臉哀傷表情,同時又異常憤怒,“鄭同符此人,勤勉、能干、清廉,還是起義士子。這么完美的官員,十年之內必定做尚書,會親自提拔他做尚書。這都是什么爹啊,有這樣坑兒子的嗎?他爹竟然說,天下姓趙,衢州姓鄭。他鄭家是不是想造反!”
蕭煥默然。
趙瀚又問:“劉安豐呢?”
蕭煥說道:“劉安豐此人,是陳尚書(陳茂生)的至交。”
陳茂生的至交,這不是回答,但勝似回答。
陳茂生屬于堅定的革命者,一直都沒有改變,一直都那么純粹,這幾年得罪了很多同僚。
滿朝文武,唯獨那劉安豐,能跟陳茂生成為至交,可想而知劉安豐是怎樣的人。
趙瀚突然說:“你去吏部,查找那個劉安永的檔案!”
第二天,蕭煥前來復命。
蕭煥說道:“陛下,臣不僅查了吏部檔案,還旁敲側擊的打聽過了。劉安豐出身貧寒,劉安永卻出身富貴。兩人雖是族兄弟,但隔著三個村子。是劉安豐出人頭地之后,那劉安永才來攀親戚。”
聽了這話,趙瀚稍微好受些,至少中央大員沒問題。
但中央大員沒問題,不代表他們的族親沒問題。就像這個劉安永,隔著三個村子,都能冒出來攀親。又有哪個重臣,不是親戚一大堆?
趙瀚說道:“衢州的案子,都察院按規矩處理。至于中樞大臣,親自定奪,留到三日后的朝會。你,安排一下!”
三日之后,早朝。
眾臣端坐殿中,表情輕松愉悅,等著陪皇帝嘮嗑聊天。
一個月三次的朝會,他們已經習慣了,每次都有個特別議題。最初幾次,都在聊歐洲和美洲,著實讓眾臣開闊了眼界。
后來又聊開海之利,總結大明的海禁弊端。
接著再聊歷朝歷代的稅收政策,而且提前告之議題,官員們可以回家翻閱史書。
好端端的早朝,其實被趙瀚開成了經筵大會。
今天又要聊什么?
大家頗為期待,因為每次朝會,總有官員獲得皇帝夸獎。
趙瀚說道:“今天就說貪腐之事。官員貪腐,屢見不鮮,此為吏治敗壞之發端。不好好懲治貪腐,這大同新朝,遲早會變得如前面那般。”
“陛下所言甚是!”眾官紛紛贊同。
趙瀚直接點名:“李閣老,你對貪腐有何看法?”
李邦華說道:“嚴懲不饒!”
趙瀚說道:“假如……是說假如,李閣老的族親作惡枉法,這該如何處置?”
李邦華說道:“該殺頭殺頭,該坐牢坐牢,絕不徇私!”
趙瀚又問:“若李閣老的族親,打著李閣老的招牌,嚇得地方官不敢管,甚至是同流合污呢?”
李邦華皺眉道:“這……若臣知情,卻不聞不問,實有縱容之罪。若臣不知情,那就該罰俸自省,只依律懲處臣的族親。臣非為自己說話,而是朝廷百官,難免有家人在地方犯事。只要本人不知情,就不該重罰,否則朝廷百官將人人自危。”
“如何判斷,李閣老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呢?”趙瀚追問道。
李邦華無言以對。
趙瀚指著蕭煥:“你來說!”
在眾臣的疑惑眼神中,蕭煥緩緩站起,拱手道:“衢州府同知劉安永,衢州富商鄭洪義,二人勾結,狼狽為奸。鄭氏族人,犯下六起命案,皆被遮掩過去,兇手逍遙法外。鄭家與官府串標,修筑河堤時偷工減料,又長期克扣工人的薪資。鄭家欺行霸市,勾結村鎮官吏,腐蝕地方農會,盤剝壓迫百姓。又豢養打手,疑似命案一起,正在調查之中,傷人案件數十起。鄭家的礦山,越界經營,霸占民田開礦……”
工部郎中鄭同符,此時已經聽傻了。
他來南京做官好幾年,一直都沒有回鄉,自己的家人咋就干出這種事?
蕭煥還在說:“鄭洪義有一子鄭同符,乃工部營繕司郎中。又有一子,乃閣臣李邦華的族侄孫婿……”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居然牽扯到李邦華。
蕭煥說道:“鄭洪義有言,天下姓趙,衢州姓鄭。又言自己為天子牽過馬,只要不起兵造反,各級官員就管不得他。又言自己與李閣老是親家,首輔也得給三分薄面。”
李邦華全身微微發抖,他這是被氣的,居然真有人扯他的虎皮。
蕭煥說道:“衢州府同知劉安永,乃戶部尚書劉安豐的族弟。又暗納鄭洪義的庶出族侄女為外室,疑似在鄭氏礦山有分紅……”
劉安豐終于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說:“陛下,那劉安永,確實是臣的族弟,也是同鎮的鄉人。但我們兩家,都快出五服了。臣幼時貧寒,并未獲得族人接濟,反而受盡了族人的冷眼。臣做官之后,族人才來攀附。臣約束家人,不得與同族牽連,也不得給同族徇私。那劉安永,著實該殺,但與臣無半分干系。臣一身清白,不容有此污點……”
說著,劉安豐除下官帽,跪地磕頭道:“臣請求辭官歸鄉!”
殿內死寂,戶部尚書居然請辭了。
陳茂生起身作揖:“陛下,臣以性命擔保,劉尚書絕無縱容族人之舉。”
李邦華一聲嘆息,也摘下官帽跪地:“臣請致仕!”
得,事情大發了,內閣次輔也要辭官。
趙瀚半瞇著眼,沒好氣道:“你們這是在威脅?”
“不敢!”
李邦華和劉安豐齊聲回答。
趙瀚問蕭煥:“衢州案件,可已查實?”
蕭煥回答:“基本查實,已下令抓人。臣剛才所述罪名,肯定不會有錯。抓捕審訊之后,可能還會牽扯出新的案件。”
“那就不等衢州的案件了結,牽扯到的幾位中樞官員,親自來定奪,”趙瀚掃視一眼群臣,“內閣次輔李邦華,治家不嚴,奪去爵位,奪去加官。保留次輔職務,罰俸三月。若其族人,再有貪腐之事,立即罷官歸鄉!”
蕭煥被嚇了一跳,猛地抬頭看向皇帝。
正在記錄朝會內容的曹官,也嚇得手抖,紙面暈出一團墨跡。
奪爵啊,大同新朝的封爵本就不多,還有些是鄭芝龍那種不做官的。直接奪爵,處罰已經極為嚴厲。
而加官,李邦華的加官是太子少師,這也屬于極為尊貴的頭銜。
加官也被奪了!
李邦華干了什么?
他一個族侄孫女,嫁給了鄭洪義的兒子而已。
李邦華住在南京好幾年,族侄也多得很,他多半不曉得有這樁婚事。
蕭煥很想勸諫,但又不敢勸諫,只能愣愣的坐在那里。
其他官員,也不敢求情。
趙瀚又說:“劉安豐,治家不嚴,貶官一級,罷免戶部尚書職務。改為……改成什么,讓吏部安排!”
劉安豐怒吼道:“陛下,臣請辭!臣沒有治家不嚴,不要有這種污名在身!”
趙瀚仔細想了想:“好,你致仕吧。”
“謝陛下!”
劉安豐捧起官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趙瀚繼續說道:“鄭同符,貶官五級,調任呂宋,十年之內不得回來!”
這人徹底毀了。
工部營繕司郎中,雖然只是正五品,但屬于真正的實權職務,地位碾壓正四品的知府。
而且,鄭同符作為油水衙門的一把手,清廉能干還勤勉,早就被皇帝記在心上。這種人,只要再活二十年,最差也是個尚書,說不定還能做首輔!
現在卻貶官五級,還被扔去呂宋,外加十年內不得回朝。
這比直接殺了他還殘忍!
鄭同符已經靈魂脫殼,猶如死尸一般,完全聽不見趙瀚說什么。
隔日,趙瀚就收到消息,鄭同符回家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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