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微風涌動,校門口高大的橡樹隨之搖蕩。
多崎司站在樹底下,抬頭仰望。
夕陽勉強擠過樹葉間隙,落下幾縷在他的臉頰上。
夏日午后的氣味躥進鼻孔。操場上的汗水味、泳池里的消毒水味、中庭角落焚燒落葉的煙味,種種摻雜著混在一塊,令人心境平和。
離開學校,走上鐵軌上方的天橋,多崎司倚著生銹欄桿喝下一罐可樂。仿若被拋棄在夏日白天的末尾,帶著一種類似不甘的情緒,只身眺望著夕陽,側耳傾聽天橋下電車行駛的聲音。
兩條鐵軌地反射著夕陽的亮光,閃閃發亮地筆直消失在綠色之中。
回到便利店,吃過晚飯,換上工作服,來到柜臺內值班。
鉛筆,刷刷地流動。
遠野幸子寫下一串意義不明的數字,抬頭瞥了眼他的短發:“這造型看起來蠻精神。”
多崎司手上拿著書:“我也覺得。”
“就是少了一分柔弱感和文藝感,看起來不太習慣。”
“再過三個月就又長長了。”
“那就好。”
遠野幸子回過頭,繼續寫她的東西。
碳素粒子劃過紙張的纖維,一筆一劃地描繪出字樣。沙沙的響聲中,她有意無意地問:“那個叫詩織醬的女高中生呢?以前都是每天六點準時來店里找你,但這一個禮拜都沒看到她人,你們吵架了?”
“算是吧。”
“這怎么行。”遠野幸子猛地抬頭,“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令人頭疼的話題......解釋起來更麻煩,就像是十除以三一樣結果無窮無盡。
多崎司看著她寫出的數字,撇開話題:“幸子姐在寫什么?”
“你說這個呀...”
最近一心想著賺錢的未亡人瞬間就被轉移了注意力,“我這是在分析各種虛擬幣的行情。”
多崎司皺了皺眉,“你怎么開始關心這個了?”
“最聽聽說有很多人炒虛擬幣賺了錢,我也想試試看。”
“你從哪里聽來的?”多崎司有些警惕地問,“該不會是那個行長少爺告訴你的吧?”
“你別把人家想得那么壞。”遠野幸子手中的自動鉛筆來回轉了一會,輕輕咬著下唇:“我有幾個交情比較好的朋友,最近都在炒比特幣,聽她們說都賺了不少錢。我不太懂這東西,多崎君你覺得呢?”
“投資的東西,總有人虧有人賺。”
“也就是說這東西真能賺?”
“你沒聽到我說也有人虧嘛......”
“能賺就好。”
“你試一下就好,別投太多錢。”多崎司看著她的眼睛,神情嚴肅:“虛擬幣目前實際應用場景非常少,貨幣本身價值約為零,純粹是炒上去的。你用點零花錢玩玩,了解一下就可以,千萬別投太多進去。這樣就算崩盤了,你也可以及時止損。”
遠野幸子沉思片刻,嘴角浮現出曖昧的微笑:“多崎君認真起來的樣子,還蠻有男子漢風范的。”
“你有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
“聽清楚啦。”
遠野幸子從柜臺站起來,拎著包包往門外走:“我約會去了,多崎君自己也要加油喲!”
高跟鞋踩出的步點聲清脆響亮,由近而遠。
多崎司視線從書里抬起,老板娘剛離開柜臺。一件白色雪紡衫,緊身九分牛仔褲,裸足穿著黑色尖頭高跟鞋,烏黑的長發盤在腦后,凹凸有致的身材由內往外散發著成熟女人獨有的性感魅力。
“約會?”他疑惑地問。
“對的。”遠野幸子臉上明顯帶著戲謔的笑意,豐潤的紅唇輕輕張開:“和禿頂大肚腩的中年男人約會。”
多崎司臉都要綠了。
“咦,多崎君身體不舒服嗎?”
遠野幸子折回柜臺里,不等他說話,風韻十足的未亡人直接將身子靠過來,胸口緊緊貼在他的后背上,想氣球一樣壓得變微微變形。
保養得如同少女般纖滑細嫩的小手,順著他身側的曲線,滑到了雙腿間狠狠掐了一把。
“唉喲......”
這下子,多崎司臉是真的綠了。
疼的。
“讓你不尊重老板,還整天占老板的便宜。”
遠野幸子松開手,得意地笑了下,嬌俏的鼻梁甚是好看。
多崎司咬著牙:“早點回家,別玩得太晚。”
“欸,多崎君,要不要你借一件校服給我吧。”
“為什么?”
“等和中年男人那個的時候,我讓他穿上你的校服,好讓你也有參與感。”
“……幸子姐你過分了!”
“哈哈...走了走了。”遠野幸子走到便利店門口,才回頭笑著說:“和幾個姐妹吃飯,討論一下投資虛擬幣的事情。那幾個姐妹都是上了年紀的饑渴女人,我就不帶你去啦,”
“記得,不要投太多錢。”多崎司再一次叮囑,“賺了要及時收手,虧了要及時止損。”
“知道知道。”
遠野幸子擺了擺手,扭著腰離開。
多崎司收回目光,繼續看手上的書。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有線電視正在播放著流行的JPOP音樂節目,日光燈在狹小的柜臺里投下白色的光。視線長久在這兩行字上停留,無法再閱讀接下來的內容。
合上書,往玻璃窗外看了眼。天空有些黯淡,抬頭可以看到朱紅色的云。
放學時還可以欣賞著天邊柔和艷麗的晚霞,現在黑藍色的夜幕已經逐漸籠罩了整個東京,唯有混居大樓的格子間里還在亮著溫馨的燈光。
一群烏鴉低空掠過,往港區方向飛去。
拿起老板娘的鉛筆,在《雪國》的扉頁上寫下一行字。
從今天起,不準情緒化,不準回頭看,做一個冷靜理性的人,你必須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請你明白,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更不能同時擁有所有的魚。
“嗨,帥哥,麻煩來一份A套餐關東煮。”
多崎司合上書,慢慢抬頭。
當看到她眼里的亮光與頭頂的燈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看到了在夏祭夜空綻放的絢麗火花。
“稍等一下。”
他露出營業性質的笑容,隨后走向熟食區,熟練地準備關東煮。
“麻煩再加一份昆布卷、包菜肉丸、還有竹筍卷。”二宮詩織追著來到熟食區。
多崎司按照她的要求加上菜品,插上竹簽后放到柜臺:“用餐區有色拉醬、番茄醬和辣椒醬,喜歡什么口味可以自行添加。”
二宮詩織眨了眨眼:“suki君,謝謝。”
“是Tasaki。”多崎司糾正她。
“啊啊啊...好難念。”
“那也不能隨便改別人的名字。”
“好吧...那,干脆就叫kiki好啦。”
說著說著,二宮詩織立即把臉湊過來,幾乎碰到多崎司的肩膀,表情十分認真,眼睛里閃出光彩,全神貫注地凝望著他的臉頰。
她問:“該不會kiki也不能叫吧?”
多崎司無奈點頭:“可以。”
“kiki好棒!”
小可愛高舉雙手,發出一聲歡呼。
氣夠了!二宮詩織股指數上漲20點,當前股價170
回到柜臺,多崎司繼續翻閱剛才讀不下去的書,二宮詩織端著環保餐盒坐在用餐區,拿著手機在和春日香苗通電話。
北海道少女偶爾摻雜笑聲談話聲和隱約傳過來,聽不太清內容。
多崎司用橡皮把剛剛寫在《雪國》扉頁上的字擦掉。
書是圖書館借的,亂涂亂寫不太禮貌......他這樣想著,從冰箱里拿了兩罐咖啡,在二宮詩織身邊的高腳凳上坐下。
“給,請你的。”
小可愛一手支在桌子上,側頭看他:“什么時候剪發的?”
“周二那天。”
“蠻精神的,側面讓我看看。”
多崎司別過臉,停了五秒鐘。
“唔,看起來陽光了好多,沒有文藝青年的感覺了。”二宮詩織點頭微笑,隨后打了個帥氣的響指:“不過表情和眼神還是冷冷的,是我認識的那個kiki沒有錯。”
多崎司忘神地凝視著她的臉。
已經足足一個禮拜未曾見過她了,那異常生動活潑的表情,那仿佛獨立個體似的漆黑雙眸,那從體內洋溢出的鮮活生命力,無一不令人感到懷念。
二宮詩織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嘴角慢慢翹起可愛的弧度。每當她笑起來的時候,落在她身上的光線都會失去棱角,變得和藹可親。
她說:“你現在的眼神很奇怪哩。”
“奇怪在哪?”多崎司問。
“就好像看到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一樣。”
“那只豬又黑又瘦...”他說,“可不如你可愛。”
“可我看了那篇文章的日文翻譯版,對那只特立獨行的豬喜歡得不得了。”
二宮詩織輕松地笑了起來,她笑,多崎司跟著笑。
于是兩人都輕松下來。
多崎司打開咖啡喝了一口,細細品味的同時,不經意地說:“一個禮拜不見,你瘦了好多。”
“生了一個禮拜悶氣,能不瘦嗎?”
小可愛埋怨地說著,玲瓏小巧的鼻梁抽了下。本就纖細的身體比以往看起來更單薄了,但笑容里的元氣不減。
尤其是那雙眼睛,每次多崎司看過去的時候,仿佛都聽到她的眼睛在朝自己竊竊私語:“嘿,kiki,我在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