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多年不肯回去的原因?”
顧池想到逢年過節就形單影只的康時,不由得唏噓,仿佛認識到另一個康時。他沒想到平日坑主公不眨眼、看似沒心沒肺的康季壽,背后也有一段不可言說的痛苦過往。
他也徹底明白康時剛才那番話的意思。
康時認為自己少年克死父兄,如今又要克死虞紫,心理陰影自然無法估算。明明這么多年下來,坎坷的只是主公,身邊的人偶有倒霉卻也不傷及性命,他或許以為自己能跟正常人一樣了。眼下現實卻給了康時致命一擊。
他似乎真是瘟神轉世。
這次是虞紫,下次會是誰?
他跟誰走得近就會給那人帶來厄運。
康年道:“季壽是這么想的。”
他當年也是這么想的。
醫師說二弟那一刀只看表面應該是捅偏了,傷口及時止住還能救回來,結果在聽到父親氣絕身亡的時候,二弟傷口崩裂,幾番搶救,仍是不治身亡。康年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度過那幾天,如今回想只記得周圍亂哄哄,哭啼、慘叫,全家上下是人仰馬翻……
這一切的源頭是康時,他的四弟。
若是季壽不克妻,父親不會怒極負傷,二弟不會身亡,府上也不會連著兩場白事。
康年不僅這么想過,他還說出口了。
當康時憤然要帶人屠滅對方滿門的時候,康年腦子嗡得一下炸開,情緒失控,抬手掌摑康時,脫口而出質問。此后每次回想,康年都恨不得回到過去剁了自己這只右手。
他的本意明明不是指責康時。
他只是擔心康時也折進去,擔心這次沒處理好,小宗和其他本地世家會聯手將他家瓜分干凈。他只是想康時冷靜下來,兄弟三個互相扶持度過這次難關,但他控制不住。
康時失去父兄,他何嘗不是失去父親和一胎雙生的弟弟?只有康季壽有宣泄胡鬧的權利嗎?康年那一巴掌打完就后悔了,只是強撐著沒道歉,命人將康時盯住,喪儀期間不允許他出去惹是生非。不多時,康時離家出走。
顧池都忍不住心疼康時。
“可這也太不講道理。第一任定的娃娃親,女方先天心弱,能活到七歲都算是家里人照顧得當,夭折也是意料之中。第二任和第三任聽著也無理取鬧,家中上了年紀的長輩哪有不頭疼腦熱的?這也能算他克妻?第四任私奔不說,第五任更是被人做局……”
怎么看,康時才是那個冤大頭。
人云亦云誣賴他的名聲。
顧池這人記仇得很。
“第五任女方的父兄才是罪魁禍首,他們家就沒有付出代價?康季壽這么仁善?”
這仇恨擱在自己身上,非得滅對方滿門。
康年道:“季壽離家出走之前,找機會下手將這戶人家的家主和紈绔長子殺了。”
弄死這對父子不算太難。
紈绔長子常年混跡青樓楚館,為了不影響尋歡作樂的體驗,經常只帶兩三個小廝,護衛都被支開。康時提前過去蹲人,用繩子將人縊死。那個家主則是他借助朋友的幫助將人引出來,伺機下手弄死的。那戶人家也經歷了康氏當年的混亂,但康年可沒留情。
顧池感慨康時還是善良。
“只殺了那對父子?”
康年道:“季壽不懂斬草除根。”
他不懂沒事,自己懂就行。
將這段心情聽得清清楚楚的顧池:“……”
好么,眼前這位看似沒啥棱角的康氏族長也是個狠人。不是狠人,也做不出將女兒過繼給祈元良,確實冷血冷酷。顧池將那點詫異掩飾得很好:“那伯歲兄這次是來?”
康年道:“收到季壽家書。”
他頓了一頓,眼底似有水霧迷蒙。
不忍繼續說下去。
他出現在這里就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給自家弟弟收尸。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好扶靈回去,讓康時落葉歸根,長眠父兄墓旁身側。
顧池嘆氣:“吉人自有天相。”
說完,他發現這句寬慰有些地獄笑話。
康時那破運氣,跟“吉人”半點不沾邊。
康年唇瓣翕動兩下,拱手告辭,顧池這次沒攔住對方。見康年直奔康時營帳方向,顧池也找人商議對策。殊不知,康氏這對兄弟又吵了。動靜之大,將聽到消息趕來的祈妙也嚇一跳。兩道熟悉男聲爭執不下,火藥十足。
其實一開始也沒吵。
康年看到失魂落魄的弟弟還心疼來著。
康時在家書寫得含糊,沒說自己為什么要噶。待康年從他口中知道來龍去脈,當即大怒,抓握康時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將對方骨頭捏碎:“康季壽,你還有沒有心?”
康時吃痛皺眉:“兄長這是什么話?”
“你若有心,你怎還舍得我跟三郎再失去一個手足?你不是身罹重病,更不是犯了滔天死罪!”康年臉上的冷漠、決絕讓人心驚,一把甩開康時的手腕,語速急促猶如夏日暴雨,快得差點兒聽不清,“你是自己不想活了!但你明明能活!還能更進一步!”
虞紫的文士之道是惡紫奪朱。
在她的圓滿儀式之中,虞紫本人是被動防守的朱,康季壽才是那個惡紫。
虞紫必死!
康時的文士之道是逢賭必輸。
在他的圓滿儀式之中,虞紫是坐在他賭桌對面的賭徒,康時必輸無疑,必死無疑!
二者只能有一個可以活下來。
不僅能活下來,文士之道還能圓滿。
結果呢?
康季壽居然讓自己過來給他收尸!
明明有活路,他居然選擇死!
康時猝然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話會從兄長口中說出來,他甚至沒注意到聲音都在打顫,顫抖之中又帶著失望:“這本就是我連累微恒!若不是我,她圓滿儀式不會如此,更不會十死無生!我怎么可能讓她……”
康年斷然道:“那就讓她死!”
康時面色煞白,咬牙切齒:“兄長!”
康年避開康時眼底無聲質問,硬下心腸:“康季壽,你記住,你是康氏子弟,是我的弟弟,是康家的人!你居然要主動舍棄性命,舍棄康家,舍棄你的血脈至親……你怎么會心狠至此?就算是你錯又如何?你的命在我這里比一個外人重要,重要太多!你真要死了,你下去準備怎么跟父親二弟解釋你怎么死的?”
康時失望:“兄長,你不是這樣的人!”
不該是這樣的人!
康年冷著臉道:“是你認錯了,為兄從來都是如此!康氏家主理解不了你所謂至情至性的選擇,我只知道你可以不用死!我只知道‘有己無人’,真相是不是讓你很失望?”
康時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兄長,或許讓你過來就是個錯誤!”
康年冷笑道:“康季壽,你也別逼我動手!說一千道一萬,旁人死活與你何干!”
康時氣得腦子都不清楚了。
他正要開口說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孰料帳外傳來蒼老有力的譏嘲:“呵呵,好一句‘旁人死活與你何干’!確實,他康家人死不死的,跟我們姓虞的有何干系?”
康年喝道:“誰在外面!”
康時已經認出聲音主人的身份。
頓時感到強烈的不堪與羞恥。
“老夫是你口中‘旁人’的叔祖父!”一只手將營帳幕簾掀開,另一手推開想要上前勸說的祈妙,臉上蒙著一層寒霜。只看來人相貌頂多算中年,相貌跟虞紫有點相似。
他主動報上家門,康年心下駭然。
康時上前向中年文士行禮。
對方側身避開,譏嘲道:“受不得,受不得,老夫官卑職小,哪受得起您堂堂刑部尚書的大禮?你們兄弟倆的對話,倒是提醒老夫了。一口一個你們康家,府上人丁還挺興旺,多死一個也不傷元氣,死了就死了吧,老夫可不行。無妻無子無女,膝下唯有微恒這個胞兄后人,也是雙生兄弟唯一一縷血脈。論珍貴,她可比你們排行老四的康季壽珍貴多了。”
要死也是康季壽死。
中年文士斜眼乜視康年,見對方儀表堂堂,呸了聲:“總不能讓老虞家斷香火。”
說完又沖康時道:“反正你也輸大半輩子了,也不差圓滿儀式再輸一次吧?嗯?”
不管旁人怎么說虞紫性情,在他這里說破天了,他家微恒也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好!
康季壽?
這個瘟神算個老幾?
說罷,中年文士拂袖而去。
臨走的時候還冷笑留下一句警告:“老夫就將丑話撂在這里,就算微恒死了,他康季壽活了,老夫也有辦法讓他一輩子生不如死。不相信的話,你們兄弟大可去問問褚無晦,問一問他,老夫的文士之道是不是吃素的!”
一時間,滿堂寂靜。
祈妙目送中年文士離開。
待對方沒了人影,祈妙吐出濁氣。
壓下心間思緒,硬著頭皮上前給兩位長輩見禮。她喚康年為伯父,康時為叔父。康年早就習慣這個稱呼,但一想到眼下情形,心中又是說不出的滋味——他作為祈妙曾經最敬仰的生父,居然被對方看到還有這樣不堪又薄情寡義一面。這讓康年頭疼又重了好幾分。
康時露出勉強笑意。
“妙兒怎么來了?”
祈妙往屏風方向張望一下。
支支吾吾道:“侄兒來看看微恒。”
康年身軀猛地僵硬,他根本沒察覺營帳還有第四人的存在,而且還是當事人之一。
這下子,氣氛更是凝固到讓人無法呼吸。
祈妙提著醫箱,微微躬身去了后邊。
康時咳聲嘆氣:“此事,兄……康家主就讓我自己決定吧,我確實是康氏之人,迄今未婚也不曾與兄長分家,做不得主。但……”
他聲音堅定道:“我也是康時。”
去留不是其他人能阻撓的。
他的性命也不該被旁人掌控牽絆。
康年面色陰沉如水,拂袖道:“隨你!”
絲毫不提自己收到家書時,思緒猶如晴天霹靂般空白,空白之后就是無盡的悲痛絕望。他也知道,自己提了沒有用。當年錯誤的一巴掌,如今錯誤的一番話,在他們兄弟之間劃下一道無法愈合的裂痕:“你的棺材我已經帶來了,回頭你愿意葬在哪里就葬哪里。”
他只當自己只有三郎一個弟弟了。
看著康年步伐踉蹌的狼狽背影,康時是五味雜陳,心緒復雜理不清楚。屏風后面傳來虞紫沙啞的聲音:“那也是人之常情罷了。”
都是有瑕疵俗人,何必用圣人要求衡量?
康年那番話,虞紫深感認同。
“康季壽,你跟你兄長那番話,是不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虞紫沙啞聲音帶了點不太友好的笑意,那是一種跟細針一般隱晦、但扎下去又真切會疼的傷害,“騙我心軟呢?”
下一息,屏風后的祈妙倒吸冷氣。
她這會兒是又急又擔心。
“四叔不是這樣的人……”
虞紫淡淡應道:“哦。”
康時心知康年那番話確實刺激了虞紫,她心中有火氣也正常,自己也沒力氣去辯駁什么。半晌留下一句:“微恒,你好好休息吧。”
她的未來會是一片坦途。
虞紫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康時腳步猛地頓住。
虞紫哂笑道:“有一個人廢了就行,但,這個人一定不會是我,我不可能為了‘旁人’連自己都不愛,放棄繼續往上爬的能力……”
“這個辦法不可行的。”
虞紫道:“那就沒辦法了。”
顧池在同僚那邊找不到對策,無功而返。
沈棠看著去而復返的顧池,還以為這廝是桃子吃完又來蹭她的:“我這里沒沒桃了。”
顧池噎了下:“眼下哪還有心情吃桃。”
“嘖,桃都不喜歡了,看樣子是遇見了大事。來,說來給我聽聽,讓我也樂一樂。”
顧池:“……”
有這樣的主上真是他的福氣。
他深呼吸幾次才問出口。
“主上打算怎么處理季壽兩個的事情?”
沈棠批奏折的手停頓下來。
顧池沉聲道:“他們兩個誰折了都是莫大損失。若是能保住,盡量全都保住了!實在不能,也該保住其中一個,否則的話……”
“沒有只保一個的選擇。”
沈棠又低頭批奏折了。
“望潮可知道‘囚徒困境’?你應該知道的。聰明的人也會因為聰明而作繭自縛,互相背叛的概率遠大于互相忠誠,更何況還關乎性命,老話說得好,死道友不死貧道。他們倆的圓滿儀式,不僅是考驗對方,更多是在考驗他們自己。要么兩個都活下來,要么兩個都死。看清自己的心,掌控自己的人性,這才算道心圓滿吧?外人提點不行,你我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