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人是不可能喊人的。
翟樂也不想動靜鬧太大被朝臣叮滿頭包。
他緊繃著腮幫處的肌肉,渾身猶如一把張開到極點的弓弦,那雙桃花眼眸色沉沉,多了少時沒有的威嚴。他試圖用眼神脅迫沈棠自覺起身,奈何沈棠臉皮堪比城墻拐角。
不僅不肯起來,她還用奏折扇風。
最后還是翟樂先繃不住,他緊攥拳頭壓抑住想要動手的沖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是康國的王,該坐你在康國的王位,這里是曲國,你現在坐著的是曲國的王位!”
闊別數年,別逼他爆粗打人!
沈棠道:“王位在于神,而不在于形。沒有光耀加身,它歸根結底就是一把拿來坐的破椅子。我坐在這把椅子上,難道我就是曲國的王了?笑芳啊笑芳,你是著相了。”
翟樂這些年跟朝臣你來我往,嘴皮子也練出來,一開腔能噎死人:“著相?我以為你只是腦袋貪涼才落發,沒想到真有出家之意。”
沈·子虛·棠:“……”
手中奏折扇風弧度越來越小,直至僵硬。
她驀地情緒爆發,將手中奏折當做回旋鏢飛向翟樂面門:“翟笑芳,你罵我禿?”
一腳踩上桌案,大跨步飛躍。
翟樂對此早有戒備,奈何“奏折回旋鏢”速度太快,而他跟沈棠之間距離又太近,他只得僵直身子,中心雙腳穩穩釘在地上,向后仰天斜倚,任由奏折貼面而過。隨即腰身一扭,飛至一側,兩指牢牢夾住正要返程的奏折。
他道:“別拿奏折玩兒。”
沈棠拍手鼓掌,來了一句:“好腰!”
驚得翟樂腳下一撇,差點兒崴腳,沒好氣道:“這些淫言媟語留著跟你男寵說。”
沈棠撓撓臉,沒想到翟樂反應會這么大。
不由得給他豎個大拇指:“男德滿分!”
他們以前可是能雙腿夾著石頭倒立比賽,一塊兒討論胸肌如何鍛煉能更大的交情,如今夸一句腰好都破防,讓沈棠感慨物是人非之余,也欣賞對方男德滿分的優良品格。
翟樂:“……”
不,他只是覺得作為國主被言語調戲很冒犯,下意識發怒罷了。只是冷靜下來想到說這話的人是她,又覺得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這么多年過去,她居然還是一副老樣子。
長年齡、長個頭、掉頭發,不長心智。
自詡沉穩內斂的翟樂不跟她計較。
慢悠悠走向王位準備落座,沈棠一個絲滑側步又閃現回來,搶在他之前坐下。翟樂看著王位,也干不出撅著屁股將人擠走的幼稚行為。忍下額頭暴起的青筋,做深呼吸。
“說罷,這次來作甚?”
“沒事兒就不能找你了?”
翟樂將奏折丟回桌案道:“呵呵呵,沈國主這些年以化身姿態在中部活動,此地離曲國的距離,總比康國離曲國近得多,逢年過節你可有上門拜訪?無事不登三寶殿!”
別說登門拜訪,兩國外交往來都沒有。沈幼梨這次沒帶著目的,翟樂名字倒著寫!
被人當面揭穿沒能讓沈棠尷尬。
主打一個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知我者,笑芳也,猜得真準!”
翟樂:“……這就知己了?”
他用桃花眼幽幽看著沈棠等下文。
在他耐心耗盡之前,沈棠冷不丁拋出一顆炸彈,猶如平底旱雷在耳邊炸開,差點兒將翟樂腦子干卡殼。沈棠道:“你我若不是知己,我怎會一有好事就惦記你?翟笑芳,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塊兒將中部這塊肥肉瓜分了?”
翟樂:“……”
他靜默良久,久到沈棠以為他沒聽清的時候,他突然發問:“為何突然提這個?”
許多年前,翟樂就知道沈棠不按常理出牌。
只是沒想到對方多年國主生涯,這個脾氣不僅沒改,反而有“病入膏肓”的架勢。
翟樂進來的時候,腦中猜測幾十種她的來意,沒有一種是要瓜分中部大陸,更沒想到能在朝堂掀起腥風血雨的話,能被她如此輕描淡寫說出來。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腦子沒病,不要用‘建議去看看太醫’的眼神看著我。我這回是認真的!”說這話的時候,沈棠一改剛才吊兒郎當的散漫姿態,正襟危坐,“翟笑芳,你得幫我!”
翟樂仿佛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
青年多情桃花眼只剩冷意,說出來的話也不留情:“若兩國邦交,煩請沈國主派使者來訪,若是私人相求,你我少年是有些交情,但這些交情在家國面前什么都不是。”
翟笑芳確實拿沈幼梨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對方坐自己的王位還不能發作,因為一對一打不過,但曲國國主不可能對沈國主有絲毫的退讓心軟。翟樂眉頭緊皺,準備趕客。
沈棠不急不忙:“不如聽聽再下結論?”
翟樂抬手,示意自己洗耳恭聽。
待在翟樂的主場,沈棠依舊沒有客場的自覺,從容不迫道:“我覺得你還是答應比較好。趁著機會壯大,來日尚有跟我一搏之力。若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擴張版圖的絕佳良機……笑芳,來日兩國對壘,國力懸殊,縱使如何不甘,你也只能奉上項上人頭!”
這么多年了,沒人敢對翟樂如此冒犯。
“我的項上人頭?”翟樂眸色漸深,長兵自掌心噴涌,鋒刃指向沈棠,“此地是曲國,是不是孤太好說話才讓你如此不知死活!”
勁風陣陣,吹動懸掛的山水畫簾。
殿內氣氛劍拔弩張。
殿外守衛察覺異動想入內,卻被翟樂一聲呵斥震住腳步:“滾,無詔不得入內!”
沈棠什么時候進來的,又看了多久奏折,這些人統統不知,進來也添亂,倒不如滾遠些。翟樂衣袍無風自動,隱約泄露的氣息便讓沈棠明白幾分:“公西仇當年說你不能留,留著必成大患,你倒是沒辜負他的判斷。一邊打理國家,一邊還能修煉到這一步。兄弟,你才是真正的卷王啊!說真的,認認真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對你沒有壞處。”
翟樂怒極反笑:“沈!幼!梨!”
他的語調前所未有冷漠。
手腕一轉,刀鋒掉了個方向,作勢要當著沈棠的面割掉衣袍,明擺著想割袍斷義!
沈棠在他下手之前開口。
“我正在收拾西南。”
翟樂的動作停在半空。
他也是當了多年國主的人了,稍微一想便能猜到大致來龍去脈。康國精力投入西南戰場,而中部大陸不想她繼續擴張,準備出手狙擊她。康國感覺吃力,便來找曲國當同盟。只要曲國牽制中部勢力,便無人能再干擾康國。
“如此說來,是你有求于人?”
翟樂簡直要被氣笑了。
生平頭一回看到求人者如此狂傲。
沈棠不贊同:“這怎么能是有求于人?中部勢力出手,也只是給我加幾塊絆腳石,多拖延一兩年的功夫!我的步伐,他們攔不住!”
“沈國主如此自信,眼下又算什么?”
沈棠大拇指指著自己:“算我牛批!”
翟樂:“……”
沈棠在他失控發怒邊緣來回試探:“你不下場牽制中部勢力,我一樣能殲滅他們,但時間會耗費太多。屆時我坐擁西北、西南和中部,你與東北勢力為求自保,絕對會摒棄前嫌合作。而我多年征伐下來,元氣損耗巨大,想一鼓作氣將你們同時吞并也不容易,為求穩妥肯定要休養生息幾年,安定社會、恢復生產……”
翟樂漠然道:“你口氣倒是大!”
八字還沒一撇就對天下之主勢在必得。
她當自己是死的不成?
翟樂道:“既然如此有信心,翟某人便在這里等著康國鐵騎壓境,多少年都等!”
沈棠譏嘲笑道:“你我都等不了了哦。”
翟樂厲聲問:“何意?”
若只是說翟樂等不了,權當是一句挑釁,但沈棠又加上她自己,語境就徹底變了。
翟樂狐疑觀察沈棠,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戲謔捉弄之色,卻只看到嚴肅鄭重。他心頭閃過一些猜測:“莫非是你身體出了問題?”
若是如此,他不跟將死之人計較。
沈棠搖頭道:“不是這個。”
她頭一次對外人提及云達留下的“緊箍咒”,翟樂臉上情緒花花綠綠,好不精彩。
“此言荒誕滑稽,即便你口中的云達是二十等徹侯又如何?別說一個二十等徹侯,即便是百來個一起上也不可能滅世,你未免高看他了。”翟樂搖搖頭,斷定又是戲弄。
沈棠卻道:“信則有,不信則早死。”
翟樂:“……”
沈棠抿了一口早就涼透的茶水:“如果一定要一戰定乾坤,我希望對手會是你!哪怕最后無力回天,至少能一塊兒看看絕版末日。”
末日,總要跟看得順眼的一起過。
身邊有堅定追隨的親朋至交,對面敵人也是少年好友,如何不是一種浪漫?沈棠將茶盞放下來,繼續道:“當然,說這些也沒指望你幫我,國與國之間只有利益交換,共同瓜分一塊肥肉,你也不會吃虧。若是不愿意也無妨,我會用五分之二大陸賭一把!”
“贏了,我是天下之主。”
“輸了,敵我共赴黃泉!”
真到那一步,沈棠也不會認為翟樂會為了所謂天下生靈主動臣服,這種理想化的通話結局不會出現在這個崩壞世界。畢竟,同樣是為天下生靈,為什么非得翟樂退一步?
就不能沈棠去當這個大圣人退一步嗎?
沈棠不會退,她也不能退!她要么一條命通關統一大結局,要么一條命直達黃泉!
翟樂凝視沈棠的雙眼。
這雙多情泛濫的桃花眼只剩冷漠與尖銳,似乎要看穿沈棠藏在虛假偽裝下的真相。
良久,他道:“還有一個可能,我贏!”
統一天下也不是她沈幼梨專屬吧?
“此事,我再與人商議一二。”
翟樂吐出一口濁氣,閉眸思索。
“是真是假,我自會知曉。”
不可能沈棠說什么就是什么。
沈棠道:“我等你消息。”
她走之后,翟樂第一時間找了喻海,將沈棠過來的事情說了一遍,喻海驚得差點兒原地站起。見翟樂毫發無損,這才稍稍安心:“她敢過來,主上就該找人將其拿下!”
而不是像久別重逢的故友在這兒談心。
“歸龍不是知道她僅是一道化身?”
一道化身拿下有什么用?
費勁兒還不討好。
喻海道:“縱使如此,主上也不能縱容!此事若傳揚出去,主上如何樹立威嚴?”
流傳后世也不好聽,仿佛矮了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