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沈棠口中滅世之說并不容易。
不過,喻海也有自己的辦法。
他作為東南分會主社,門路是常人難以想象得廣闊。直接調查是不行的,他便從云達與西北分社合作以及數年動向作為突破口,順便也查了查西北分社祈善。不管祈元良跟沈幼梨,誰是操控傀儡的傀儡師,誰是被傀儡師操控的傀儡,二者的利益肯定相同!
翟樂數日沒見到喻海。
就在他準備主動過問的時候,喻海頂著一雙憔悴青黑的黑眼圈求見。他陪著王后趙氏用膳,二人的小兒子生得玉雪可愛,乖巧坐在雙親身邊進食。翟樂與趙氏雖為曲國國主與王后,私下卻如平常人家夫妻一般親近恩愛,撫育子女,不拘泥食不言的舊規矩。
碰到喜歡吃的,也不忘給對方夾兩口。
當然,這是翟樂的習慣。
他少時與兄長翟歡在外漂泊游歷,二人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著世家子弟的規矩,加之性格影響,翟樂也樂于分享自己喜愛的。王后趙氏起初很不適應,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甚至覺得此舉更能拉近夫妻關系。
“阿父,兒子也要。”
翟樂只得側身探出筷子:“行,給你。”
用膳到一半,喻海前來求見。
翟樂猜測是調查有結果了,落下筷子:“三娘,你先用著,歸龍這時候過來應該是有急事。盯著點混小子,別讓他吃太多積食。”
“你放心就好。”
翟樂對此并不樂觀。
他早年就定下二女兒為王太女,決心托付重任,處處都按照繼承人的標準培養。不管宗室反對、文武反對還是民間沸議,他始終不曾動搖,也就是說小兒子不管天資如何都與王位再無可能。出于對孩子的愧疚,以及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個——翟樂尋覓到絕對安全的良方,哪怕是為了二女兒的繼承人穩固,他也不可能再給王后一個孩子了——王后趙氏對小兒子更加疼愛三分。
更別說小兒子還無師自通學會哄大人。
“少吃點。”
翟樂只能拍拍小兒子的小腦袋。
見到喻海憔悴模樣,他驚了一跳。
“歸龍這幾日是都沒睡嗎?”
喻海搖頭:“哪里還睡得著?”
翟樂聽到這話心中就有些底了:“云達還真做了什么手腳,讓全世界給他陪葬?”
喻海道:“具體細節查不到,但從蛛絲馬跡分析,縱觀沈幼梨這些年的行動軌跡也能看出一些端倪。這是我這幾日查到的東西。”
翟樂看著厚厚一堆情報,全部過一眼都要大半天功夫,幸好上面有喻海標注的赤色重點,只需要看這些就能有個大概了解。翟樂越看越是沉默,連何時放下情報也忘了。
喻海問道:“主上打算如何?”
曲國基本已經收攏東南勢力,又借著跟東北勢力摩擦的機會,秀了一下肌肉,給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勉強將外界不懷好意的貪婪目光震懾住!抓住機會休養生息,努力不讓人看出外強中干跡象,目前已進入平穩發展階段,正是需要休戰恢復民生的時候。
若再打仗,反對聲音不會小。
曲國未必要幫忙牽制中部勢力,也可以選擇等沈棠被兩方夾擊,三方混戰的時候,曲國再出手坐收漁翁之利。當然,這個選擇并不高明,不僅過于小人做派也容易翻船!
鷸蚌相爭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翟樂道:“你私下聯系這幾人。”
他給喻海一張小紙條。
喻海打開一看,全是武將一系!這也不意外,因為反對聲音多源于文臣世家一派,而武將的修煉資源大頭在戰場,只要翟樂說通這群人,有了他們聲援,此事基本能成。
他將字條收進袖子。
翟樂又道:“可有查到沈幼梨落腳點?”
“此人正在王都邊郊,主上要見她?”
翟樂低頭擦拭心愛的佩刀,直到刀鋒能清晰映出自己的眼,他才收刀歸鞘,重新懸掛腰側,順手提起兩壇酒:“自然要見一見,都說了聯手將中部這塊肥肉瓜分掉,如何分、分多少,也該達成初步意見,免得事成之后成了糊涂賬。她不會為賴賬而羞恥。”
喻海也起身跟上:“吾與主上同去。”
祈元良的主公,他也很有興趣。
沈棠并未刻意隱瞞自己行蹤,大大咧咧就怕別人找不到自己。中部分公司的政務交給了顧德,夏侯御跟著她潛入曲國境內辦事兒。
盡管不是第一次了,但她還是想感慨一聲——夏侯子寬真的是一款很獨特的渠清書院限量版白月光啊,走到哪里都能搭上人脈。她這次出差帶的差旅費,愣是沒機會用。
別人外出要花錢,他只用刷臉。
此次邊郊別院也是夏侯御朋友主動給安排的,天天都掏出大魚大肉招待,前天安排踏青詩會,昨天組個曲水流觴宴,今天原先也有行程安排,只是沈棠不肯出門就作罷。
朋友干脆留在別院跟夏侯御下棋飲茶。
窗漏里面是兩名文士優雅對弈,窗漏外面是沈棠表情猙獰擰假發,除了她手中這一頂,繩子上還曬著兩頂用以換洗的假發。朋友每次抬眼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動作一滯!
他立馬低頭,余光看到手邊盒子,心中甚是熨帖——朋友早些年聽說夏侯御有了穩定的歸宿,心中替對方開心,也聽說不少同窗去投奔,如今輔佐主公將勢力經營得像模像樣。此次途徑曲國,夏侯御替他帶來兩卷特殊的禮物,西北康國出品的名臣名士傳。
朋友手中也有,卻是盜印的,做工粗糙。
有一回通信,朋友就跟夏侯御提了提,沒想到對方會記在心上,還專程給他帶了一份限量版的。限量版的,光是紙質就讓人愛不釋手。朋友實在想不通康國是怎么保證質量的前提下量產的?不僅僅是康國版名臣名士傳,西北康國書社的書籍也是業界最強!
紙張上佳,字跡清晰,排版簡潔。
最重要的是物美價廉啊!
朋友不止一次聽說西北境內文士出書簡單,只需要將原稿給康國官方書社,書社審核過關拿到書號就能印書,還能在境內書社上架銷售,利潤五五。利潤其次,重要的是揚名!哪個文士不希望自己的言行能流傳于世?
印好了放在家里看看也好。
他越聽越心動,奈何距離實在太遠。
只能委托天南地北的朋友有機會幫他捎帶幾冊,他書房架子上已經很少能看到笨重書簡,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本整齊堆疊的精裝書。
夏侯御也是有心了。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他也更加真心款待對方。
子寬身邊這位女郎頗為怪異。
他曾無意間撞見對方摘下假發,用刀片將頭皮新長出來的稀疏毛寸剃干凈,立即驚愕瞪大眼睛。此女,竟然是比丘尼裝扮的?
一想到某些鄉野庵堂的比丘尼,朋友臉色不愉,顯然是腦補了什么奇怪東西。直到沈棠糾正她不是姑子!她只是因為一些原因禿頭,頭皮有些部位長不出頭發才用假發!
朋友當即羞愧難當,拱手致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兒,但親眼看到沈棠晾曬幾頂假發又是另一回事,偏偏夏侯御還一副早就習慣的模樣。夏侯御能不習慣嗎?這幾頂假發里面,還有一頂是去歲同僚私下準備給主上的壽禮。光是如何固定發型就讓心靈手巧的繡娘頭疼,所幸還是如期完工。
主上對這頂假發很是滿意。
顱頂高,發量足,發色濃!
目前為止,沈棠曬假發只有二人知道。
當翟樂提著兩壇酒翻過院墻的時候,知道曬假發秘密的人就變成了四個,沈棠梳理假發動作一頓,喻海從院墻跳下來險些沒站穩,翟樂的視線在晾衣繩與沈棠之間切換。
翟樂騷了騷鼻尖:“我來的不是時候?”
沈·子虛·棠:“……”
她表面鎮定自若,實則內心抱頭吶喊。
故作鎮定抄起一頂假發蓋在頭上,動作行云流水且理所當然,反而襯得一群觀眾一驚一乍有失體統:“不,來得正是時候。呦呵,你還帶了酒?難得能在你這邊看到。”
翟樂從來都是找她蹭酒的那個。
“請你喝一回。”
翟樂手一揚,其中一壇酒在空中劃過漂亮簡潔的弧度,穩穩落在沈棠手中。她單手拍開紅布酒封,濃郁酒香撲鼻而來,只聞著就讓人醺醺欲醉。她淺嘗一口:“好酒!”
“先別急著喝完,邊聊邊喝。”
“聊?行!”
沈棠早就吃定翟樂會答應,否則也不會留在這里好幾天。如今的翟樂可不是當年莽撞但不失仗義的少年,他肩頭還扛著一國生計,與人合作自然要錙銖必較,寸土不失。
翟樂透過窗漏看到夏侯御。
夏侯御舉杯遙遙一敬,權當打招呼了。
朋友瞳孔驟縮,肌肉僵硬,起身動作也停在半空,因為翟樂已經與沈棠并肩去往別處,喻海也不遠不近跟上,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待三人從視野消失,他長松了口氣。
“剛才那不是……”
“曲國國主,翟笑芳。”
朋友笑容訕訕:“果真是主上。”
他在曲國朝中任官,雖非堂上官,但也有資格面君。這幾天本該上值,但因為夏侯御到來,他就跟上峰請了假,喻海就是給他批假的人。這會兒被倆人看到就挺尷尬的。
朋友執棋手一頓,想到什么。
小心問道:“主上似乎是來尋……”
朋友視線挪向了晾衣繩上的飄揚假發。
能讓國主親臨,看二人言談似乎還是舊相識,想來那位“比丘尼”身份也不簡單。
夏侯御道:“是來尋吾主的。”
朋友點點頭:“哦哦……哦?”
等等,子寬對那位的稱呼是什么???
沈棠盤腿在池塘邊的假山上,迫不及待淺嘗一口美酒,滋味雖不如她靈酒,但勝在口味復雜獨特,是她之前沒嘗過的。翟樂跟她碰過酒壇子,開門見山:“你分多少?”
沈棠對此早有準備。
她知道翟樂要找上門,不是來詢問滅世災難的細節便是跟自己盤算如何分戰利品。
沈棠不喜歡吃虧:“五五分。”
饒是翟樂有心理準備也被她氣笑了。
忍下心頭火氣:“五五分?沈幼梨,我竟不知你臉皮能這么厚,這都開得了口?”
沈棠道:“怎么就臉皮厚了?”
翟樂問她:“你能出兵還是出糧?”
康國主要精力都在西南這塊,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主動調兵離開。若翟樂不下場,康國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在國內招募新兵,再抽調部分內防,勉強湊合用。這種情況下,不論數量還是兵力都遠不如平均水準。若翟樂下場,沈棠少了邊防的壓力,更能專心對付西南,放在中部的投入更少。這種情況,她居然有臉皮提出跟自己五五分中部???
這跟直接往他錢袋拿錢有區別嗎?
厚顏無恥,貪心不足!
沈棠道:“我能出兵也能出糧。”
翟樂:“……”
沈棠繼續道:“我甚至還能混在中部勢力給你通風報信,關鍵時刻給他們背刺。我這幾年在中部經營的勢力規模確實小,但精悍,為了應對今日局面,早就準備起來。”
翟樂搖搖頭:“沒用。”
只提質量不提數量就是耍流氓。
他又不是當年單純性格,不會被輕易蒙騙。僅憑沈棠在中部經營的家底,便想跟自己共分戰利品?即便他腦子發昏答應了,滿朝文武也不會答應。翟樂主動提一個比例。
“八二,你二,我八。”
“六四,能談就談,不談拉倒。”
“七三,你三,我七。”
沈棠眸光幽怨看著翟樂。
翟樂道:“你這般看著我也沒有用,此番出兵勢必會惹來極大阻力,朝中文武百官厭戰已久,民間也需要時間恢復元氣,若無足夠回報,誰愿意冒風險招惹中部諸國?”
沈棠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假使七三分了,你要哪七分?”
翟樂在沈棠注視下,從喻海手中接過一幅輿圖,線條簡單,只能看個大概的分布。
“是這七分!”
沈棠一眼就氣笑了。
“你怎么不直接往我枕頭塞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