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秋?
這又是哪里鉆出來的無名小卒?
體力耗盡但險勝公羊永業一籌的故友聽到即墨秋邀戰,不動聲色看向其余幾人——這些人年紀不一,有些還臉熟。中部盟軍此次是真的下了血本,為了能將康國主力拖在揄狄山脈,動用人脈,或威逼或利誘,將不少似他這般隱居世外的武者也強行拉出來。
重視的陣仗甚至超過了當年的武國。
武國橫空出世那年,他還是村頭撒尿和泥的頑童,那些飛天遁地的大人物只存在往來商販閑言碎語中。待他出去闖蕩,武國早已四分五裂成十幾個國家,繼續打生打死。
他從一位自詡武國嫡系的上峰口中窺見些大國余暉——精兵強將,君臣相得,與天相搏,天命歸心——誰曾想,如此龐然大物也擋不住無孔不入的陰謀詭計,飲恨止步。
未免小題大做了些。
他同情武國遭遇,但也認為中部分社算計武國那一回徹底耗盡天下志士英雄氣,將“統一”二字完全烙上不可觸的禁制。武國之后百余年,哪個國家都不敢再有這念頭。
橫空出世的康國,在隱居世外吃齋念佛的他來看也不會例外。中部分社何必重視?
重視到要掏出全部家底置人于死地。
武國當年都沒這個待遇呢。
直到沈棠下場前,他都是這心態。
他真誠肯定康國的實力,但不認為康國能成為超越武國的意外——見識越多,越明白“人心不可測”五個字的份量。離間算計一向是眾神會的拿手好戲,輕輕松松就能從內部瓦解一個龐大帝國,讓英雄折戟,讓天驕氣盡。
不曾想,首戰武將會是沈幼梨。
這女娃娃是瘋了嗎?
哪有主君身先士卒當先鋒大將的?
這么近的距離,萬一她跟人打上頭踏入射程,便是陷自身于握蛇騎虎之境,上百蓄謀已久的冷箭就能奪她性命。別說暗箭傷人是小人行徑,千余年亂世早將道德廉恥踐撕碎成渣。退一萬步說,哪個主將能不心動——用一時三刻罵名換取一場前所未有大勝?
沈棠一死,這一仗基本不用打了。
康國必敗無疑!
當年武國啥走向,康國未來就啥走向。
這道理想必康國文武不會不懂,但沈棠還是持劍出現在鐵索上,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僅打贏這一仗,還在兩軍陣前,一槍將倒霉蛋攮死。他的視線飛快掠過少年君主眉眼,后者那時身處下位,卻有睥睨天下之姿,如天人蔑視一眾死到臨頭而不知的螻蟻。
憑什么?
她的底氣從何而來?
僅憑這份身手?還是胸腔這股義氣?
無過人之處,她只是下一個武國國主。
法師,可愿出戰擒拿此子?
在場眾人皆有各自算盤,他抬眼四下,只見梟蛇鬼怪,鼠竊狗偷。習慣性單手豎掌于胸前,內心輕嘆,心知這群人要送自己下去擋災,耗耗沈棠,試探一下這潭水深淺。
不過——
還是那句話,他只是喜歡吃齋念佛,不代表他只會吃齋念佛,憑什么順遂他人意?
于是,他開口邀戰公羊永業。
公羊永業仰臥起坐一般的戰力發揮讓他看出幾分門道。他本以為公羊永業這種倔驢人物下場替人賣命,肯定是被沈棠道德綁架了。
事態走向卻跟他猜測相悖。
公羊永業純粹是自愿的。
別看這老東西嘴上說什么“是你們逼我的”,遂仰臥起坐,但以他對老東西了解,要是逼迫真有用的話,公羊永業這會兒應該站在中部盟軍這邊,而不是替康國出戰了。
所以說,沈幼梨真有點兒東西。
不僅這人有點東西,她御下也有點東西。
公羊永業“狼狽”敗走,康國兵馬士氣依舊旺盛,不被影響動搖,可見軍士內心意志有多堅定團結,不被一時勝敗影響心態。這是多少武將夢中情軍?終其一生不可得。
再說負責第三戰的即墨秋。
他自詡閱人無數,只看眼睛便能斷定站眼前的是披著年輕皮囊的老黃瓜,還是表里如一的嫩黃瓜。一無名之輩,卻有著十八等大庶長巔峰氣息,還是貨真價實的年輕人。
老法師似笑非笑道:“盟軍斥候疏忽失職,為何連康國陣中有此麒麟兒也不知?”
誰家打仗不拼情報的?
中部盟軍還背靠中部分社,情報網絡遍及天下,居然連如此有潛力的青年武將都能忽略,干什么吃的?他嘲諷盡興,其他人只能被迫聽著。誰讓老法師贏了公羊永業了?
手握功勞的功臣就是有底氣嗆人。
統帥道:“法師有所不知,沈幼梨身邊確實有個叫即墨秋的年輕人,但卻是上不得臺面的男寵罷了。姓沈的為籠絡其弟公西仇效命,這才收他做了入幕之賓,民間傳聞二人日夜相對,親密非常。此子以色侍人,不曾聽聞有什么能耐,又怎會是眼前這個?”
康國坊間還有消息說公西仇也是。
兄弟倆為權勢利益,二男共侍一女。
老法師因為這個離譜傳聞陷入了沉默,幽幽道:“老衲觀這一男一女氣息純粹,皆是在室之身。愚人多喜捏造杜撰,元帥不加佐證便貿然斷定,且言之鑿鑿,實在……”
二男侍一女是可能的。
這倆男人都是十八等大庶長就不可能了。
唯有明主遇良臣,英雄惜英雄,方能讓英雄折腰臣服。人家就不能是光明磊落的君臣關系,非得往下三路臆測?臆測也就罷了,還不去證實真偽。是情報嗎,就拿上來?
誰家打仗情報是靠著坊間緋聞的?
元帥:“……”
即便中部分社下了血本,但擅長在此地作戰的武將,還是能抗衡十八等大庶長的武將也不是大白菜,境界夠的沒信心,而自信心爆棚的——喏,首戰就被人一槍攮死了。
老法師倒是符合。
奈何他跟公羊永業對抗打光了體力。
文士加緊給他上buff也不能讓他立馬就能下場,武氣可以短時間恢復,精力不行。
眾人不語,只是一味沉默。
一直沉默也不行,即墨秋等了幾息也不見人下來,這讓有心軍功立威的他生出丁點兒無措。他少時還是活潑外向性格,懵懂無知的時候敢跟少沖上躥下跳胡來,鬧得方六哥跟林四叔頭疼,隨著心智開竅,記憶逐漸覺醒,他連緩沖時間都沒就直接沉穩下來。
甚至,有些許的內向。
孤零零一人站在舞臺上的尷尬誰懂?
無人下場,那只能學老法師點名邀戰了。
“聽聞袁氏光陰箭名揚四海,這代傳人也入盟軍帳下效力,不知今日可有榮幸一窺風采?”他不知敵營有誰,作為白身也不曾參與朝會議政,但聽過這光陰箭傳人之名。
別問他從哪兒聽來,公羊永業大嘴巴。
光陰箭時隔多年再現世,一箭將羅伯特從十一等右更射進了二十等徹侯,公羊永業都是拍著大腿笑的。笑話歸笑話,但光陰箭確實克死九成九的武將。武將晉升離不開時間沉淀,一箭倒退一甲子,除了羅伯特這種意外中的意外,誰來了都要被她一箭射死。
陣前,羅三魏樓齊齊蹙眉。
羅三不下場自然是為了等著光陰箭傳人。
康國上下也就他能穩穩克制對方。
結果,這即墨秋一上來就指名點姓下戰貼。他才多少年歲?找死也不是這么干的。
十八等大庶長難得,康國沒幾個,魏樓也不想即墨秋就這么稀里糊涂送了性命,有心提醒沈棠將人喊回:“……雖說即墨秋是公西一族,手中也有不為外人所知的手段,但光陰箭性質特殊,他貿然邀戰怕是有去無回啊。”
一句話,別作死。
作死就真的可能死。
沈棠卻道一句:“再看看。”
魏樓道:“開弓難有回頭箭。”
射出去的是箭,丟掉的可是性命。
“箭會回頭,莫說一支箭,便是再多個十支八支,對他也沒用。”不同于魏樓等人的擔心,沈棠情緒意外平靜,她盯著濃霧透出的模糊輪廓,腦海則適時浮現當年夢境中看到的青年大祭司,二者的關系已在這些年相處中得到了驗證,多半就是前世今生了。
魏樓并未質疑沈棠的話。
只以為即墨秋身上也有類似羅三的奇遇。
“你向我邀戰,倒也可以,只是你我境界相差甚大,恐有不公之嫌。”長橋鐵索方向傳來女子清冷回應,但出陣的卻是兩道不同氣息,“以一敵二,即墨將軍敢奉陪?”
饒是魏樓多年涵養也要開口罵一聲。
沈棠:“六……”
斗將一對多也不少見,往往是一方過于強勢而另一方沒有能匹敵之人,不得不以車輪戰或者多人圍攻迎擊,有些武將甚至享受被人圍攻的滋味——例如公西仇,圍攻他的弱者越多越能證明他是被人忌憚的強者!收獲的情緒價值是多少場大勝都無法媲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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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秋境界雖高,但光陰箭也霸道啊,是二十等徹侯來了都能射回老家的機制怪!
如此優勢居然還要二打一?
即墨秋聞言只是一怔,旋即揚唇,抬手舉刀亮出起手式,平靜道:“奉陪到底!”
女子道:“即墨將軍爽快人!”
魏樓遲疑:“確信他腦子沒問題?”
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
公羊永業聽著即墨秋的話,也開始牙疼起來,即墨秋那句“奉陪到底”的囂張姿態讓公羊永業幻視公西仇那張天不怕地不怕的臉。要不說這倆是親兄弟,果然一個脾氣!
都有著目中無人的自信。
羅三是他們中表情最少最淡定的:“慌個什么勁兒?大不了關鍵時刻將老夫跟他移花接木,讓老夫受那支光陰箭不就得了?”
雖說跟實力更高武者對戰就能解鎖一部分實力,但這些都趕不上光陰箭一步到位。
羅三的保證無疑是給眾人吃了顆定心丸。
即墨秋毫無被人操心的自覺,只是冷眼看著鐵索另一端拖槍而來的陌生武將,此人氣息渾厚,雙目銳利如鷹。他看著即墨秋,即墨秋也鎖定他的路徑動作。下一瞬,二人幾乎同時動手,一方長槍抖出銀花萬千,一方游龍穿云,槍尖刀鋒相撞擦出刺目火花。
“你這是什么路數,老夫此前沒見過。”或許是覺得穩操勝券,武將也沒跟即墨秋拼命,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被他招式身法吸引。
似戰舞,豪放粗獷,剛勁雄渾。
但又似乎糅雜了儺舞的詭秘輕盈。
“是我族酬神秘傳。”
隨著二者武氣交鋒相撞,濃霧之中依次綻開朵朵武氣紅花。敵我從中交纏,倒不似在生死相搏,更像是傾盡一切的獻祭酬神。即墨秋用的還是糅雜儺舞戰舞的身法,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祭臺上的舞者,帶著祭品以悅神靈。
武將分出心神將這個詭異念頭丟到腦后。
“在老夫面前裝神弄鬼,你怕是還不夠!”
濃霧翻滾,恍惚間真有模糊人影穿梭游走,甚至還有冰涼徹骨的氣息吐他耳根上。
分神扭頭看去,原地什么人也沒有。
即墨秋:“色厲內荏。”
武將嘴上說著“裝神弄鬼”,行動上卻將長槍化成一柄降魔杵,似乎有這玩意兒在手就能邪神退避!即墨秋未將他放在眼中,主要注意力都在濃霧中的光陰箭傳人身上。
從開戰起,四面八方都有箭矢破霧而來。
或一箭挑飛即墨秋的進攻,或跟武將兩面夾擊,用的全部都是武氣凝聚的普通箭。
這些箭矢一開始準頭也不怎么高,甚至有幾支箭射空,應該是光陰箭傳人在熟悉戰場的負面影響。不過幾支箭下來,準頭已經百發百中,帶給即墨秋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勉強閃躲卻依舊被刺穿了武鎧。
迸濺的火花短暫映照出那張臉上的狠厲與貪婪:“可惜了,竟是一支普通的箭。”
而不是光陰箭。
不然這一箭就能輔助自己殺了這即墨秋。
“但見時光流似箭。”
原先還算安靜的長橋鐵索倏忽狂風大作,黑壓壓的天穹壓著厚重雷云,天穹之上似有玄妙之力如銀河傾瀉,凝聚成虛幻的銀色大弓。這架勢羅三熟悉,忙做好截胡準備。
“豈知天道曲如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