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開口說道:“陛下,這些糟心事,在正統年間,是不會呈至御前,直達天聽的,不算什么稀罕事兒。”
“正統年間不過是九年前而已。”
于謙在說自己的法子之前,首先先表明了陛下的功績。
在正統年間,這種事兒,連御史都不會上奏,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決,比如瓦剌式強、東南麓川反復、湖廣苗民不穩、廣州福建百姓連鞋都沒了鬧起了民亂。
這里面哪一件事兒,不是讓朝中明公們大呼大明要亡的大事?
就錢莊搞出這些‘小事’,在正統年間也配上奏疏?也配百官之首親自問詢調查?
福建布政使弄出的冬牲逼反了近百萬的百姓,這才是正統年間的頭等大事。
“朕不想聽什么鮮花錦簇。”朱祁鈺立刻搖頭打斷了于謙的話。
于謙總覺得有些怪異,他可是以剛直著稱,是地地道道的直臣。
那罵起人來,連太宗文皇帝都怕。
畢竟于謙在永樂十九年,真真切切的把自己的會元罵成了第三甲九十三名。
這到了景泰年間,他怎么就越來越像那拍馬屁還拍不好的諂臣了?
于謙放下了那些心思,繼續說道:“陛下,這其實不難解決,哪里出了事,哪里就去審計,這錢莊背后,拿不出錢來承兌,就籍家補足便是,雞籠島需要人手啊,陳鎰最近一直問朝廷要人。”
“陛下,若是問他們要錢,他們肯定是不肯給的,但要是說籍家流放,他們大抵是愿意拿錢的。”
“想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各巡檢司通力配合,防止這些富戶外逃。”
于謙本來是勸仁恕的,結果整天喊打喊殺。
“善。”朱祁鈺點頭,其實于謙的說辭和朱祁鈺的想法是大致相同的,這種事你不把刀舉起來恐嚇,是不會怕的。
若是還不怕,送解刳院幾個,便也是知道怕的。
勢要豪右、富商巨賈們對大皇帝的印象并沒有錯。
陛下的確是個殘暴無比的君主。
朱祁鈺看著偌大的堪輿圖,感慨的說道:“朕以前還以為禁止下西洋的風力,完全是為了海貿所利,今日看來,并非如此。”
“他們完全是為了能夠無法無天。”
鼓勵海貿,收緊海禁,巡檢司日夜巡查,防止這幫內鬼榨取了民脂民膏后,外逃出海。
于謙聽聞,也是點頭說道:“陛下高見。”
下西洋要維持一個強大的水師,那么這個水師的巡檢就會非常的嚴密,陛下所思所慮,的確是事實。
大明的記賬貨幣必然會穩步推行,伴隨著大明銀莊廣泛拓展業務,必然和民間私人錢鋪產生沖突,這個過程是長期的。
于謙又拿出了一份奏疏,遞給了興安。
但凡是于謙需要面呈陛下,甚至一定程度上繞開了文淵閣、司禮監的奏疏,那都是需要陛下拿主意,甚至是不上臺面的事兒。
朱祁鈺看完之后,眉頭緊鎖的說道:“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嗎?”
于謙面帶沉重的說道:“誠如陛下所見,奏疏之中,大明景泰八年七月,浙江臺州太平縣內,男子為六萬余,而女子只有三萬。”
“其中丁男為三萬一千四百八十二人,不成丁為三萬一千二百四十二人。”
“女大口為兩萬兩千四百零四人,小口為八千六百四十人。”
浙江臺州太平縣十五歲以上男女比例為一百四十比一百。
而十五歲以下的男女比例接近361:100。
女童人數,只有男童的四分之一。
這個比例意味著,大明將存在大量的光棍。
“這是緹騎親自數的,并無隱戶,也無欺瞞,陛下。”于謙面帶不忍的說道:“得想想辦法了。”
海潮村的楊鐵,娶媳婦要二十二枚銀錢,楊鐵給高昌楊老爺種一輩子的棉花,這工錢也不夠娶親。
之所以要價這么高,核心就是男多女少,供小于求,自然是賣方市場。
再加上老爺們哪個不是妻妾成群,夏時正就有十八房小姨太,老爺們都占下了,下里巴人怎么娶親?
朱祁鈺敲著桌子說道:“朕聽聞民間棄女嬰稀松平常。”
于謙點頭說道:“是。”
楊鐵五歲可以放牛,十歲就開始下地干活,可是這女娃娃不能放牛,也不能下地干活,棄女嬰、溺女嬰便蔚然成風了。
大明不是有那么多的博愛鄉收買女童嗎?
大明不是有成熟的瘦馬產業鏈,對女童進行社會化撫養嗎?
大明不是有那么多的老爺們喜歡妻妾成群、丫鬟如云嗎?
大明不是有豢養童養媳的風俗嗎?
就像在牲口市場很少有買剛出生幾天的牲畜幼崽,孩子一出生就嗷嗷待哺,而且在年齡尚淺的時候,孩子不抗病,極容易夭折。
無論什么樣的買賣,大抵都是七八歲才會收買。
這七八年的口糧誰來出?
如果從極其功利的角度來看,養一個女娃,完全是入不敷出的賠本買賣。
勞動使人自由,工作賦予人格。
再說了,哪個父母生下了孩子,就是為了賣的?
朱祁鈺沉默了片刻說道:“這不是一紙圣旨可以解決的。”
于謙看著陛下,猶豫了下低聲說道:“陛下眼下倭國群雄蜂起,交趾黎越僭朝、安南也是岌岌可危,這亂世之下,流匪遍地,這三地的女眷也是朝不保夕,臣以為可以將其接到大明來。”
讀書人說話,都是環環相扣,先是擺出了三地現狀,黎朝在天災之下,依舊不斷的提高著糧食出口大明的絕對值,而黎朝內部還有黎宜民這等廢太子準備隨時造反。
交趾、安南、倭國深陷戰爭泥潭,國內流匪遍地,治安極差。
將三地女人接到大明來。
誰去接?怎么接?多少價格去接?誰來組織三地女眷上船?
捕奴是不可能捕奴的,大明解救這些深陷戰亂的女子來到大明,嫁于良人,這是不是拯救她們于水火之中?
讀書人向來如此,竊不是偷,接不是捕。
“于少保此言,怕是要被清流言官口誅筆伐了。”朱祁鈺看著于謙,嘴角抽動了下說道。
于謙想了想說道:“那臣被罵兩句,總比大明遍地光棍的強。”
光棍是什么?
光棍在大明要歸到游墮之民之中,是影響社會穩定的不安定因素,是造反的生力軍。
吃飯和繁衍,是人類乃至生物的天性,這些荷爾蒙泛濫的男人們,再吃不飽飯,立刻就給天捅個窟窿。
儒家的核心教義說復雜很復雜,說簡單,其實就是將秩序和穩定,視作最高價值。
那荷爾蒙泛濫的光棍們,自然有統戰價值。
于謙其實不怕被罵的,相反,他還得讓自己不那么完美。
白璧微瑕,太完美的玉石,就會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人太過完美,就不是活在人間了,稍微有些缺點,就像是個人了。
于謙的身份特殊,在他這個位置,總是要謹小慎微一些,能往自己身上破點臟水的時候,絕對不要含糊。
即便是陛下再信任,自污還是很有必要的。
秦國悍將王翦一直問始皇帝要美女、豪宅、財富,就是這等道理。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那就這么辦吧。”
“臣遵旨。”于謙領命,準備督辦此事。
朱祁鈺當然可以提高女性地位,為女性提供工作機會,來提高養女娃的獲利,緩慢調整大明的人口結構,比如織造局,比如巾幗堂,比如講醫堂,這些都是他在做的事。
但是這些政策都需要時間。
大明有將近三成的成丁都是光棍,這就是迫在眉睫之事。
利用占城、交趾、倭國戰亂的不穩定局面,獲得大量女眷來緩解大明的人口結構危急。
這的確很缺德,德這東西,朱祁鈺本來也沒有。
有德的是至德皇叔,和他這個皇帝沒關系,他這個皇帝要是有德,大明的光棍們就沒有女人。
倭國、交趾、占城的男人們,一定會感謝大明皇帝的大缺大德。
朱祁鈺和于謙關于這件事細細商談了一番,于謙俯首告退。
“又是一年中秋節。”朱祁鈺站起身來,拿起了三炷香,來到了靈臺之前,靈臺之上放著一塊靈牌,靈牌紀念的是土木堡之戰中無法瞑目的亡魂。
煙霧繚繞,朱祁鈺就靜靜的坐在靈臺之前。
一個小黃門匆匆的走到了興安耳邊低聲耳語了兩聲,而后興安俯首說道:“陛下,香燃盡了。”
“嗯,何事?”朱祁鈺睜開了眼,眼中的戾氣一閃而過。
興安俯首說道:“江西九龍府青山鎮有農戶二十三戶到了南衙敲了登聞鼓,應天巡撫李賢奏稟,詢問如何是好。”
朱祁鈺站起身來,冷冰冰的說道:“還有人能敲的響登聞鼓?朕還以為南衙無論如何都會阻止呢。”
登聞鼓院的院墻還有門鎖,朱祁鈺至今還記得,他當時下旨把院墻拆除,他還以為他走后,登聞鼓院會被再次鎖起來。
顯而易見,并沒有如此。
為何會有人這么害怕百姓敲響登聞鼓?還專門壘了磚墻,落了鎖?
因為按照大明朝的祖訓,登聞鼓被敲響了,皇帝就必須過問。
有些事兒鬧到了皇帝面前,不死一批人,是決計沒辦法收場的。
朱祁鈺南巡的消息,通傳天下,江西九龍府青山鎮自然也收的到消息。
“讓李賢送到松江府來,百姓為何敲響了登聞鼓?”朱祁鈺眉頭緊蹙的問道。
興安將奏疏呈于御前說道:“這是應天巡撫的奏疏。”
朱祁鈺拿過來了奏疏看了許久說道:“真的是有趣啊。”
江西百姓敲登聞鼓狀要告狀,告的是江西左布政使姚龍侵占田畝三十三頃。
姚龍是浙江桐廬姚氏子弟,和其堂兄姚夔,在正統七年進士及第。
相傳在三代以上,舜帝有兩位大臣,一名叫夔,為樂官,一名叫龍,為諫官,后世常常以夔龍來代表輔弼良臣。
而姚夔、姚龍兩兄弟和朝中的連中三元的商輅為同鄉、同年,關系極為密切。
姚夔本人為鄉試會試皆為第一,未能在殿試拔得頭籌,沒有連中三元。
姚夔現在領禮部右侍郎,巡撫貴州,主持云貴改土歸流和官吏升降。
而姚龍自景泰五年起任江西左布政已經有三年之久。
朱祁鈺靠在軟篾藤椅上,看著手中的奏疏說道:“這姚龍歷年考評皆為甲上,連寧陽侯陳懋都稱其賢。”
姚龍到任江西左布政之前,是景泰元年至景泰五年的福建右布政。
當時寧陽侯陳懋剛剛平定了鄧茂七民亂,對福建地方行農莊法。
而姚龍在景泰元年受命至福建,和陳懋配合行事,將戰后的福建,打理的井井有條。
而在江西地方,姚龍亦素有賢名,歷次考成法考成,皆為甲上。
朱祁鈺看著手中的奏疏,嘴角玩味的笑容越來越重,他笑著說道:“朕記得姚龍和姚夔兩兄弟,可是桐廬姚氏的大宗,在桐廬縣,有一萬七千頃地,快抵得上襄王府了,姚氏家主叫什么來著,姚惟德對吧。”
興安拿出了一個大部頭的備忘錄,仔細翻找了一下說道:“姚惟德,字建和,號學山,又號賢二處士,行輩二十五,學山書院的山長,也是姚龍的父親,他們家有田一萬七千頃。”
“姚惟德的胞弟弟叫姚惟善,是姚夔的父親。”
“六月初,姚惟德和姚惟善二人,將良田納入了農莊法,桐廬縣令唐子昌專門上奏說:姚氏滿門忠貞,榮祿學賓,以文行知名,好話說了一籮筐。”
姚氏半桐廬,想在桐廬推廣農莊法。
沒有姚氏點頭,那能辦的下去嗎?
能是能,但是辦的就不是現在這么溫和了。
姚氏兩山柱姚龍和姚夔,在朝中為官,姚龍坐到了左布政,地方官從二品,可稱方伯。
方伯在周禮曰千里之外設方伯。
方伯這個官職,就是周天子在所分封的諸侯國中,委任王室功臣、懿親為諸侯之長,代表王室鎮撫一方的。
大明民間對左布政尊稱為方伯。
姚夔更是京官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再進一步,就是大明的師爺了。
為了兩個孩子的仕途,桐廬縣令唐子昌上門的時候,姚惟德和姚惟善一商量,一狠心,就把手中的良田納入了朝廷的農莊法。
不準備跑路的大明縉紳們,也逐漸摸索出了一些皇帝的性格來。
大明皇帝第一次和你談的時候,那是條件最豐厚的一次。
若是不配合,那第二次再商量的時候,條件就會變得極為苛刻。
第三次?
沒有第三次。
桐廬姚氏這一萬七千頃田,每歲除給佃戶外可得糧約一百萬石,江南米賤,一石三錢銀,不過三十萬銀幣。
朱祁鈺給了姚氏每年二十張勘合船證,這二十張勘合船證,可以讓二十條千料三桅大船出海,即便是姚氏在松江府售賣船證,也回本了,還有的賺。
若是姚氏肯出海去,那賺多賺少,就看姚氏的命了。
姚惟德和姚惟善收到勘合船證的時候,人都有些蒙了,似乎、好像、也許陛下和傳聞之中的形象不太一樣?
他們還以為陛下要明搶呢。
姚龍作為江西左布政,桐廬姚氏作為聞名遐邇的投獻皇帝的縉紳,姚龍犯得著侵占青山鎮那三十三頃田嗎?
“這個姚龍,怕不是在自己告自己啊。”朱祁鈺敲著桌子說道:“這青山鎮二十三戶百姓的路引都是他親自辦的啊。”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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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廬姚氏并非虛構,姚夔在成化年間也是泥塑的六部尚書之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