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青山鎮的二十三戶百姓,是在江西左布政姚龍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的跑到了南衙洪武門敲響了登聞鼓,那就是姚龍是個典型的兩面人。
但是朱祁鈺看到了這二十三戶百姓的路引,是由姚龍親自批的。
要么是姚龍太囂張了,壓根不怕這二十三戶百姓告御狀,也不怕皇帝對他心生芥蒂,不怕被砍頭,不怕被抄家。
要么就是姚龍所圖極大。
朱祁鈺一時間還看不明白姚龍的打算,想等這二十三戶從南衙到松江府來,細細問詢之后,再做打算。
朱祁鈺沉默了一下說道:“讓楊翰去一趟,去接人,走水路到松江府。”
“臣領旨。”興安也察覺到了些許的不對勁,便去尋了楊翰,細細叮囑了一番,令其把這二十三戶全須全尾的帶到松江府去。
眼看著天色,興安又回到了御書房,看陛下處理完了公務,將石灰噴燈擰暗了一些問道:“陛下今晚還是去冉寧妃那邊嗎?”
冉思娘因為有了身孕,也就順利的晉升為了嬪妃,封號為寧妃。
“不了,泰安宮不是送來了個女子嗎?讓她今晚侍寢吧,對了,她叫什么?是哪里人士?”朱祁鈺搖頭,想起了那天在八角亭看到的女子。
冉思娘多少有些貪歡,仗著自己是個醫倌,就為所欲為,善泳者溺,孩子差點掉了,冉思娘就不讓朱祁鈺上炕了。
“名叫高延祥,這延祥二字還是離宮之前汪皇后給取的,原來喚作祥兒,順天府密云衛百戶高慶女。”興安介紹這姑娘的來歷。
陛下不要倭婢、也不要高麗姬、也不要海拉爾,陛下對這些人不放心,而南衙這邊,興安也不好給陛下找個番夷的女子。
陛下要學拉丁語、要學希臘語,宮里已經有了埃萊娜了。
汪皇后也提前做了些準備,冉思娘有了身孕,就把這高延祥給送到了南衙來。
在興安看來,陛下這后宮人數太少了些。
稽戾王宮里不算侍寢的宮女,僅僅有封號的妃嬪就有十八個。
陛下這宮里幾年還不進一個人,實在是讓興安這個花鳥使感覺汗顏,總覺得自己失職,可是他也多次安排過,陛下都是不為所動。
這也就是眼下沒人了,興安才算是見縫插針的安排了一個進宮來。
朱祁鈺站起身來說道:“那就先去冉寧妃那邊看看,再去這個高婕妤那邊看看。”
“得嘞!”興安在前引路,先去了冉思娘這房里。
朱祁鈺沒讓興安高聲呼喝,就徑直走了進去,看到了冉思娘在伏案寫寫畫畫,手里拿著個算盤,噼里啪啦的一頓打,隨手一擰,將算盤歸位,而后眉頭緊鎖的在賬本上圈了一下。
“忙什么呢?”朱祁鈺輕輕咳嗽了下,笑著問道。
冉思娘看到了朱祁鈺便露出了一個頗為恬靜的笑容,站起身來,行禮說道:“參見陛下,上個月密云大鐮藥廠送來了賬本,盈余又多了不少。”
“哦?”朱祁鈺瞥了眼賬本笑著問道:“咱家這個小財迷,這盈余多了些,怎么還愁眉苦臉的?”
冉思娘靠在了朱祁鈺身上,喃喃的說道:“有人覺得我不在京師,就耍起了滑頭,這密云大鐮藥廠的兩個賬房串通起來做賬,被我看出來了。”
“他們也不想想,這是泰安宮的產業,我能看得出來,汪皇后那些計省的算賬太監們能看不出來?到時候這好差事丟了,臉面也丟盡了,送到石景廠做幾年苦力,出來之后,誰還用他們倆兒?”
“這倆賬房先生也算是密云廠的老人了,這貪念一起誤終身。”
朱祁鈺揉了揉冉思娘的頭發,笑著說道:“有了身子,就別操心這些了。”
朱祁鈺和冉思娘說了許久的話,這說著說著,冉思娘又有些不安分要研墨,差點就擦槍走火了。
此時的高延祥高婕妤,正看著手中的四生丸,陷入了沉思,這是種涼藥,吃多了,月事也就不來了。
汪皇后讓她到了南衙問冉思娘討要,這倒是要到了,可是她不想服用。
陛下對她顯然沒有多少心思,到松江府已經小半個月的時間,陛下都沒想起她來,她侍寢的機會本就不多,再服用這等涼藥,怕是得孤老終生了。
她打開窗,將手中的四生丸扔到了窗外的草叢之中。
她關上窗的一瞬間,一道黑影閃過,
這道黑影用一方手帕將四生丸撿了起來,隨后等在門前,待興安引路來到這偏院之后,才迎了上去。
“大珰,婕妤扔出窗的東西。”黑影俯首將手帕遞上,這道人影,顯然是東廠的番子。
興安眉頭緊皺,打開了手帕,稍微嗅了嗅,眉頭緊皺的說道:“四生丸?”
興安又嗅了嗅,確定了的確是四生丸,冉寧妃那邊曾經尋過這方子,興安記得這個味道。
“咱家知道了,這件事不要別人再知道了。”興安低聲說道。
“是。”人影領命,悄悄退去。
興安將手中的四生丸收到了袖子里,后宮就那么點爛事。
這四生丸自然可以說是給這位新婕妤治血崩的,誰都沒明說。
朱祁鈺走進了高婕妤的閨房,四處打量了下,還算雅致,知道皇帝要來,這位新婕妤,也是燃了香。
“參見陛下,陛下是喜歡琴還是琵琶?”高婕妤聲音有些顫抖的繼續說道:“妾身這兩種彈得最好。”
朱祁鈺細細打量了下這高婕妤的樣貌和身段,氣質略微有些柔弱,但是又有幾分剛強。
他在冉思娘那被拱了火,自然是直入主題。
高婕妤未經人事,不堪攻伐,沒多久便只剩下求饒了。
之后,朱祁鈺也不多去高婕妤哪里,多數還是在冉思娘這邊過夜。
沒過幾天,楊翰就帶著青山鎮那二十三名百姓,來到了松江府安置,楊翰簡單沐浴更衣后,便急匆匆的面圣來了。
“參見陛下,陛下圣躬安。”楊翰行禮,臉色有些凝重,眉宇之間皆是寒氣,想來這次南衙接人,并不順利。
朱祁鈺點頭說道:“朕安,你這嘴唇都裂了,興安,給楊指揮一壺涼茶。”
“謝陛下!”楊翰捧著涼茶牛飲一番,才俯首說道:“非臣故意失儀,臣這三日晝日不歇,趕回松江府。”
“臣帶著的這二十三名百姓,從南衙出發,這剛出發七十余里,就在官道驛路上遇襲了。”
朱祁鈺勃然大怒的說道:“好大的膽子!朕的緹騎,他們都敢襲擊!反了天了!”
楊翰趕忙俯首說道:“對方有強弩、火銃,幸好大珰提醒,早有提防,緹騎倒是沒有傷亡,對方留下了十幾條性命,就撤了,臣之要務是護送這二十三名百姓,就先把人帶回來了。”
事情有輕重緩急,楊翰領的命令是將人帶回松江府,把人安全帶回來,才是第一要務。
“你做得對,就是說嘛,幾個蟊賊,還能拿我緹騎如何?”朱祁鈺面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楊翰俯首說道:“臣已經派人去查了,不日就會有結果了,陛下,江西的案子,怕是不尋常。”
朱祁鈺的手指在桌子上不停的敲動著說道:“這是有人不想讓這二十三名百姓見到朕啊,得虧朕防備了他們一手,讓楊指揮去接人了。”
“很囂張,這是打算和朕正面碰一碰嗎?”
到底是什么事,能讓江西左布政姚龍,不得不采用這種手段,把這個蓋子揭開?
甚至連自己都準備搭進去?
這二十三名百姓敲登聞鼓,是要告姚龍侵占三十三頃田畝的!
姚龍的堂兄姚夔掛的是正三品的京官巡撫貴州,回京之后,就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了。
姚龍家可是桐廬姚氏,能辦書院的姚氏,可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將百姓宣到御書房來,朕親自過問!”朱祁鈺立刻決定,立刻宣見。
他和姚龍并不熟悉,并沒有什么默契,不知道姚龍到底為何如此。
朱祁鈺很快就見到了來自九江府的兩位農戶,一個叫王舞錘,一個叫陳集。
兩個人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的那種,他們的的臉被曬的黝黑,但是因為草帽的遮掩,額頭還稍有些本來的顏色,而且手指上也是老繭。
“二位耆老快快請起,興安,看坐。”朱祁鈺示意二人免禮,才有些急切的說道:“你們這么遠趕來尋咱,是有何冤情,速速道來。”
兩位老農顯然是沒見過皇帝這么大的官,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但是朱祁鈺極為耐心的聽完了兩位老農的訴說。
朱祁鈺聽完之后,帶著幾分怒氣的說道:“好一個狗官!朕立刻派人去稽查此事,鄉親們,在松江府逗留月余,咱把他拿了詢問過堂再說!”
“謝陛下為草民做主!謝陛下為草民做主!”兩位老農感激不盡。
朱祁鈺看向了興安說道:“興安,你把青山鎮農戶們安置妥當。”
“臣遵旨。”興安引著兩位老農出了御書房,安置去了。
朱祁鈺在京師整天拿著通政議政的牌子,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宣諭,和百姓們打交道,也摸索出了些門路來。
這些百姓其實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朱祁鈺看著江西的堪輿圖,將手指點在了青山鎮之上,面色古怪的說道:“這青山鎮近廬山,這里有家書院,叫白鹿洞書院。”
白鹿洞書院,南唐開設之時,就與金陵國子監齊名,到了北宋時候,和睢陽、石鼓、岳麓并稱四大書院。
到了南宋的時候,朱熹重修了白鹿洞書院,號圣人道場,正統三年,南康知府翟溥福率官紳再次重建書院,正統七年擴建,現如今已經成為了江西頭號書院。
而這個青山鎮就在書院的山下。
“姚龍這是踢到了鐵板之上,不知道如何處理,才讓這些百姓們敲登聞鼓。”朱祁鈺也多少明白了姚龍的打算。
姚龍侵占的并非是這二十三戶的田地,根據兩個老農的描述,青龍鎮三十三頃田,都是白鹿洞書院給他們種的田,這種的好好的,就突然給強占了。
平白無故的,白鹿洞書院就把這么多地讓青山鎮的百姓們種了?
挾百姓以令州府,這種事并不稀奇。
“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吉水的江西,姚龍怎么斗得過他們呢?”朱祁鈺感慨萬千的說道。
江西轄設十三府一州,從建文年間起,就出了解縉、胡廣、楊士奇、陳循、陳文、彭時等人,可謂是朝中半壁江山,都是江西人。
這幾位還是文淵閣首輔,朝中江西籍的大明進士,就占了十分之一左右。
江西為何有這么多的朝中閣老?有這么多的進士?
因為江西有書院二百三十八所,這么多的書院,給江西文人同鄉集團的崛起、壯大,提供有形和無形的雙重保障。
朱祁鈺想了許久說道:“楊指揮,你帶著緹騎前往,和他們好好談談,若是肯推行農莊法,朕可以按照桐廬姚氏的標準,對他們進行補償。”
“若是不肯聽,那就把姚龍帶回來。”
“朕只希望他們不要自誤,趁著朕還有興趣和他們談一談的時候,最好答應了。”
“是!”楊翰這剛回松江府,還沒歇息,就又被派了出去。
興安有些犯迷糊的說道:“姚龍有什么事兒,不能上道奏疏嗎?”
朱祁鈺反問道:“上道奏疏,不是給江西的同鄉們應對的時間嗎?”
“這江西這么多書院呢,大明進士有十分之一,都是這江西的,楊翰到了地方,調查清楚,直接從鴿路送到朕的手里,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啊。”
“姚龍這是在請援啊,他知道自己搞不定了,才這么做的。”
朱祁鈺多少理解了為何姚龍要出此下策,也理解了這二十三個民戶,在路上為何突然被阻攔了。
不想讓這二十三個農戶見到皇帝的不是姚龍,而是這二百三十八的書院。
朱祁鈺的心中描繪出了一個輪廓,只等楊翰到了九龍府走訪便知其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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